第40章
酉時初, 日落西山,漫天的霞光灑落, 将顧府籠罩在一層朦胧的橙紫色的光圈下。
戲曲落入尾聲。
顧大老爺又将晏呈請到了旁側的院內用膳, 兩院相隔有些距離,但一路走去卻不顯得無趣,顧府上下, 整個府內的風景不管是任何人來了,都得稱贊一句。
十幾年前, 皇上出巡淩安, 進了顧府的園子時, 還即興創了一首詩稱贊顧府府內的風景。
當途徑一顆古玉蘭時,晏呈的腳步一頓,伫立在樹下, 那雙薄涼的眼眸從盛放的花朵上往下移, 像是在緬懷什麽,衆人的腳步跟着停下。
須臾,晏呈略微薄涼的嗓音響起,道:“這棵樹,便是母妃幼時常來玩的嗎?”
昔日,安妃會抱着年幼的晏呈, 将自個兒在淩安遇見的,聽見的, 做過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全部告訴他,而其中, 就有說過, 這顆古玉蘭樹。
安妃說:那時, 我們三個時常會在這裏蕩秋千。
顧大老爺一愣,許是沒想到,安妃會同殿下說這些,弓着身子回道:“回太子殿下的話,這的确是安妃幼時常在這蕩秋千的古玉蘭。殿下若是緬懷,草民便讓人移了,送去京都。”
“不必,”晏呈收回目光,餘光看向刻意同他拉開距離的許芊芊,方才她的搖頭堅決果斷,将他剩下的話盡數的往肚子裏咽,而今,他講未完的話,說出:“顧大老爺無需同我這般見外,日後,還有的是機會,随時都能來看。”
看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顧家人一聽這話,紛紛垂下了眼眸,唯獨大老爺硬着頭皮應了下來,“殿下說的是。”
......
待天色暗沉下來時,一行人來到了肅清堂用膳。
顧家人丁本就興旺,用膳的堂內可謂是極大,晏呈并未落座在主位上,他先是禮數周全,讓顧老夫人落座,而後,再坐在旁側的位置,和老夫人的身邊留下了一個空位,落座的一瞬,又對着一直垂着頭企圖将自己的存在降至最低的許芊芊道:“芊芊,坐過來,陪着老夫人。”
若不是前陣子鬧了退婚,顧家的人都要以為,他倆感情是不是平日就這般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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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方才在園內,太子殿下的那番話,明白的人都明白。
他并未說是陪着他。而是陪着老夫人,許芊芊只好硬着頭皮坐在了晏呈和顧老夫人的中間。
一衆人慢慢落座。
丫鬟婆子們端着美味佳肴、魚貫而入,堂內鴉雀無聲,無人敢說話。
待菜上齊全時,丫鬟們端着水,供各位主子們淨手,又各自端了熱帕子放在了旁側,之後,一衆人退撒,整個堂內只剩下顧家人,外加晏呈和許芊芊。
顧大老爺先是端起一杯酒,敬了晏呈一杯,而後是顧二老爺,最後,是晏呈主動以酒敬了顧老夫人的茶一杯,從今日入了顧府後,晏呈對顧老夫人的尊重,可謂是放在了明面上。
此舉,顧家幾個年長的,倒是多多少少知道了些什麽。
顧家沒有爵位,更沒有官職,在當今太子的面前,就像是随時可以扼殺的一只蝼蟻,但太子殿下非但沒有如此,來之前,甚至都托人給顧大老爺報信。反倒是格外的尊重顧府,
更尊重顧府的當家人,亦是許芊芊的外祖母——顧老夫人。
堂內只剩下衆人淺口吃菜的聲音,良久後,晏呈拿起木箸,親手給許芊芊夾了一道菜
——金浮魚肚。
這道菜,是用上好的魚蒸制而成,這種魚,極為昂貴精美,也很好吃。
“我記得,你在東宮的時候,最愛吃的,便是這道菜,你多吃些。”
晏呈目光溫潤,替人布菜明明是卑微的活兒,在他這,卻又因他的行為,讓這道菜都鑲上了金。
“這!”顧帆遠似乎是有話要說,卻被二舅母一個眼神給制止了。
這不是外面的地方,容不得顧帆遠撒野。
他憤憤的咬牙,吃了一口菜。
許芊芊看着白玉碗中那一塊魚肉,眉眼顫了顫,玉手執起木箸,将那一塊晏呈夾入碗底的魚肉,細嚼慢咽的吃了吞了進去,當一塊魚肉好不容易吃完時,又看見他夾了一塊。
許芊芊仍舊是好脾氣的吃完,顧家的人盡數沉默,直到,看見晏呈給許芊芊夾了第三次時,那一直被二舅母強壓着不讓說話的顧帆遠再也看不下去。
他咬牙切齒,道:“太子殿下,我姐姐不喜吃魚。”
這一句話一出,二舅母埋頭吃飯,顧家的人都沉默不語,畢竟誰都沒有顧帆遠那麽大的膽子,敢當衆下了季朝太子的臉面。
太子賞菜,是榮譽,顧府都是從泥濘中摸爬打滾過來的人,今日說了,若是殿下不怪罪還好,若是怪罪,這魚肉,許芊芊也還是要咽下去。
但顧家的人卻也沒有怪罪顧帆遠。
說出來,也好。
自顧帆遠說完那句話後,晏呈木箸夾着的那塊魚肉,已經放進了許芊芊的碗中,而他後知後覺回過神來時,許芊芊也将那塊魚肉放入了檀口。
白生生的小臉,愣是瞧不出一絲難以下咽的感覺。
晏呈喉結滾動,那執着木箸的手,随着她莞爾說謝殿下賞賜時,終是一抖。
這一頓晚膳,終是不能盡興。直到晏呈起身離開時,都沒有再開口同許芊芊說一句話。
直到,顧府的一衆人,站在府門前送晏呈時,他才将那雙眸子看向許芊芊。
這一別。
倒是不知,她何時才能願意再見他一面。
晏呈不是那種喜歡遮遮掩掩的人,喜歡什麽,便要什麽。
他看向許芊芊,道:“芊芊,我有話同你說。”
整個顧府挂起了琉璃紗燈,府門口兩盞大燈籠罩下,燈火将晏呈的身影拉的很長,他的臉上亦有光明交疊的晦暗感,讓人分不清,他此刻的想法。
許芊芊款款走上前,鵝黃色的長裙随着動作搖曳,像是夜裏的仙子。
顧家的一衆人識趣的退下。
晏呈看着垂眸不語的許芊芊,心口一沉,道:“我記得,你以前在東宮,愛吃魚來着。”
看來,還是耿耿于懷魚這件事情。
在戲臺上的時候,他說他不願放棄,要她給一個機會,想必,那塊魚肉就是他淺淺的讨好。
當朝太子,何須卑微到,給一個官家女子夾菜。
可她也搖頭了。
他問起來,那便是最好的機會,她思忖片刻,低聲道:“不是臣女愛吃魚,是曾經的殿下愛吃,臣女為了迎合殿下,便假裝自己喜歡吃魚。”
“殿下可知道了?”
晏呈薄唇微微顫了顫,終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
夜裏,晏呈将堆積了一日的折子處理完後,俨然已是子時五刻。
此刻,繁星點點,月光皎潔。
繁雜的政事從他腦海中抽離,剩下的,全是在顧府的事情。
想起那三次的魚肉,他的內心不禁在嘲諷他自己。
這算什麽。
看戲的時候,才說要她給自個兒一個機會,才說他不會放棄。
而今,卻連她喜歡什麽都不清楚,不知道。
走出的第一步,卻恰好,是她不喜的第一步。
若不是顧帆遠提起,他猜測,她定然是選擇默不作聲。他知道,她不願讓他去了解她,哪怕那魚肉是不喜吃的,她也不想讓他知道。
只因,她不想和他在一塊,懶得理會,費這個口舌罷了。
他長呼一聲。
那心口又泛起了疼,疼得他只得閉起眼眸。
又是一次夢境。
夢裏,他坐在東宮的歲阖殿的殿內,旁邊是散落一地的信件,而後,他借着悲痛喝下了一壺酒,那酒灑出來,浸濕了他的一片衣襟。
他一個素來有着嚴重潔癖的人,卻視若未聞,口中呢喃着什麽....
他想要聽清楚,于是那聲音陸陸續續的傳入了他的耳畔裏,旋即,他渾身一顫
——“我回來了,為何你不等我,為何...”
——“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我有話想同你說,許芊芊....你若是能聽見,那便動一動那扇窗子,告訴我,你在。”
他的目光旋即望向了被月光透過的窗棂,只見那窗棂絲毫未動。
連風都靜止了。
在夢中,她也不願見他。
究竟,她對他,是何等的厭惡。
.......
子時七刻。
許是因晏呈來了一趟,向來能安穩入睡的許芊芊,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仲月的天到了夜間便是悶熱的不行,她掀開身上的蠶絲薄被,起身下了床榻,打開了被月光透進來的窗棂。
那窗棂被打開時,風像是盜賊,倏地一下便鑽了進來。
緊接着,是風吹動了顧青寰的畫像,将畫像吹到了地上,吹到了床榻的內裏。
流蘇打開了屋門,輕喚一句:“小姐,可是醒了?”
許芊芊一邊應了聲嗯,一邊彎腰,去拾那副畫像,當玉指輕觸到那副畫時,她瞧見了床榻內,有一個小匣子。緊緊的挨着床榻,紅木色的,落了灰,若不是借着屋內的燭火,許是難以瞧見。
許芊芊心口一沉,不知為何,那脊背慢慢的流出了細密的冷汗。
作者有話說:
前二十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