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不似淩安仲月的朦胧煙雨, 京都在仲月倒是格外的熱,地板像是放了一個蒸爐, 讓人燥的慌。

流蘇也不在身邊, 跟着去了東宮照顧許淵。自從回來後,許芊芊便把下人們遣散了,獨自一人留在淺雲院內。

苦夏讓她對什麽事情都焉巴巴的, 她的視線看向石桌上,方才大伯母帶着能治好許淵的消息, 和許芊芊又寒暄了幾句, 得知了許淵在東宮養病, 便離開了淺雲院後,又讓下人給許芊芊送來了一份冰鎮的葡萄。

許芊芊卻沒有什麽胃口,看着那盆冰鎮的葡萄上的冰慢慢的化成了水, 直到日暮時分, 冰化成了水,淹沒了葡萄,她卻依舊不動,黝黑的大葡萄上挂着濕漉漉的水珠,她的視線依舊沒動。

不一會兒,院子的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而後是一道溫和的中年男子的聲音,“芊芊, 我是大伯, 你回來了?”

聽了那麽多年的聲音,往日每聽一次, 心底便會一暖, 因為她覺得, 她的大伯是除了父母外,最關心愛她的人。可如今呢,她的指甲嵌入了肉裏,脊背上像是從頭頂潑了一通冰水,那種瘆人的陰冷讓許芊芊毛骨悚然。

門外的人是她的殺父仇人。

叫她如何能做到心下沒有一點兒波瀾。

這個念頭在心裏在心裏冒了個尖尖,便被她死死的摁了下去,如今不是找大伯說清楚這些事情的最佳時刻,她收斂起自己的情緒,面帶微笑的站起身親自開門,見了許大伯,面上一喜,可細看之下,她的眼眸裏沒有絲毫的笑意。

她柔聲輕喚道:“大伯。”

眼前的中年男人,一襲青色的華服,看上去俨然是一個和藹溫和的君子,可許芊芊卻忍住了想撕爛他,把他扒開,掏出那黑心肝拿到許老夫人的面前,讓她看看,這就是你的好兒子。

可許芊芊不能,若是她将大伯給殺了,那麽和大伯對父親的做法又有何不一樣?她不也成了罪惡之手麽?

......

許芊芊和許大伯來到了院子裏坐着。

許芊芊特意讓丫鬟們将桌案立在父親當年親手栽種的茉莉花田旁,不但如此,她還對着下人們吩咐道:“去泡一些茉莉花茶來。”話閉,她扭頭看向許大伯,柔聲道:“大伯可喝得慣?”

日暮時分的光灑在許芊芊的肩頭和身後,毛茸茸的光圈将她襯得像是出現在光裏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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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眉眼,有種純粹清澈的感覺,哪怕是做一件壞事,但當她用那雙宛如孩童般純真的眼神看向你時,你總是會不由自主的相信她。

許慶明便是如此,心頭本來覺得怪異,但看見許芊芊親切的詢問他喝不喝得慣時,他還是将心頭的那抹疑惑掐滅掉。

茶上來時,茉莉花的香氣充斥在整個後院。

許芊芊的玉指輕輕的捏着茶壺,将烘幹制好的茉莉花放入白瓷壺口中,沏入滾燙的熱水,再蓋上蓋子,執起茶壺,她眼眸輕垂,認真倒茶,直到一盞茶遞到了許大伯的跟前,許大伯才匆忙收回視線。

許芊芊垂眸,裝作不覺,而後端起茶杯,淺淺的抿了一口後,道:“大伯覺得這茉莉花茶如何?”

許慶明也端起喝了一口,贊揚了許芊芊一句。

“我随了我母親,”許芊芊将茶杯放下,落針可聞的院子內響起茶杯放置桌案上的聲音,啪嗒一聲,她擡頭看着許慶明,皮笑肉不笑的道:“大伯父,你可知,我母親喜歡茉莉花?”

還未等許慶明反應過來,許芊芊倒是恍然大悟般,哦了聲,繼而道:“瞧我,去了一趟淩安倒是糊塗了,大伯父怎麽可能記得我的母親喜歡什麽,也就只有我父親,為了哄我的母親,才會在院子裏種一塊茉莉花田。”

許慶明一雙眼,深深的看了眼許芊芊。

想從她的眼神裏看出些什麽,但那雙眼就是黑亮亮的,讓人覺得很是乖巧,看不出別的情緒。

許慶明沒有在淺雲院呆久。不一會兒便離開了。

......

從淺雲院回到了他的院子時,大伯母周流芳正坐在院子裏的廊上,身穿着一件素色的衣裙,有些粗糙的手,此刻在拿着針線一針一線的繡着一件衣裳。

腳步聲從回廊的那頭傳來。

周流芳沒有擡頭都知道是誰,她依舊垂眸繡着手中的活兒。

見他沒有絲毫要停留的模樣,眼神微動,似不經意的道:“芊芊回來了,你可知?”

許慶明徑直走入院中,目中無人的模樣,聽見這話,停下了腳步。

周流芳以為他是不知,沒有看見他的眼神,一邊拿着銀色的細針一邊輕聲道:“那孩子和太子殿下一道回來的,我瞧着,好事将近。”周流芳說着,自個兒笑了,像是許芊芊能嫁給太子,是一件令她歡喜好久的事情。

許慶明從她的眼裏看出了笑和幸災樂禍,那些腐爛的臭味瞬間侵蝕他的四肢。

他一把上前,奪過了周流芳手中的針線,大手伸出狠狠的抓住了她的脖頸,咬牙切齒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麽主意,收起你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別逼我!”

周流芳的脖子被許慶明抓着,男人的手青筋迸發,絲毫沒有放輕力道,可她卻不怕,她笑哈哈,臉色漲紅,啞聲道:“我忘了告訴你,許淵的病快好了,我終于...咳咳——”

趁着許慶明失神的片刻,周流芳立刻掙脫出來,重新得了新鮮的空氣,讓她本喘不上氣的心,頓時得到了緩和,以至于讓她咳了好一陣子,咳完後,她終究是将那句,“你等着吧,好日子快到了”給說了出來。

換來的,是他的拳打腳踢,周流芳這一次卻沒有掉一滴淚,默默的承受了後,心下只覺得釋然,解脫和重生。

“都怪你!”許慶明道。

這句話,周流芳聽了好多年了。

昔日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曾摘了一朵花,問她,你可喜歡?若是喜歡,我日後定每日摘給你,嬌花陪美人,你是最值得的。

可如今,除了打就是罵。

她覺得昏暗的日子,終究是拐了個彎,隐隐看見了光明。

......

翌日一早。

張婆子便來請許芊芊去一樣老夫人那。

苦口婆心勸了好久,話裏話外都不離那句,“沒人比許老夫人更疼你了,你還不知足!”

這些話也就能忽悠一下前世的許芊芊,更何況,她體會過祖母和外祖母的差別,好與不好,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

又何須旁人說呢?

但到底還是得要去一趟,就算許老夫人今日沒來請,她也會擇個時間去,只是沒那麽快罷了。

幾個月沒見。

許老夫人還是那副拿着佛珠,一片慈和的模樣,見了許芊芊後,閉着眼一言不發。

劍拔弩張詭異的氛圍,讓張婆子忍不住有些害怕。

張婆子是許老夫人的人,自然是向着她,見狀,上前道:“小姐,還不快點向老夫人請個安。”

許芊芊既然都來了,其實沒想過要和許老夫人鬧得這麽僵,至少請安是她份內的事,她不會忘記。

也不會稚氣到,要和許老夫人在這裏一争高下。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許芊芊先開了口請安。

許老夫人睜開了眼,盤着佛珠的手微微一停,整個堂內頓時愈發安靜,落針可聞,嘴喃喃的動了動,道:“以前倒不覺得你脾氣大,說你兩句,扭頭就去了淩安,怎麽,淩安那邊就能縱着你的脾氣?”

老人家心裏頭有氣,說上幾句也是難免,許芊芊不理會,許老夫人說着說着,也無趣,便停了嘴。

雖說是有私心,但畢竟也實打實的疼了那麽多年,許老夫人停了嘴後擡起眼,就看見許芊芊那張白生生的臉,只覺她與當年的顧青寰愈發像了,她收回視線,想起顧青寰,語氣軟了一些,道:“淩安可好玩?去見了你外祖母嗎?”

許芊芊站在堂內,聽見淩安二字,又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些事,許芊芊不信,許老夫人一點兒都不知情,她猜測,許老夫人是在知道但裝糊塗,畢竟只有大伯這一個兒子了。

許芊芊柔聲答道:“回祖母的話,孫兒在淩安一切安好,”頓了頓,她又加了句,“聽了不少母親的事情。”

許老夫人一聽,面上表情淡然,繼而道:“你母親都走了這麽久了,打聽的多了,不免想起你的母親,對你來說倒是一件頂難受的事。”

許芊芊莞爾一笑,輕聲道:“那倒也不是,至少知道了很多當年的事情。”

許老夫人睨了一眼許芊芊,面不改色,意有所指道:“芊芊長大了,都開始和祖母打起官腔了。”

許芊芊自然說沒有,相顧無言,氣氛愈發的詭異。

半晌後。

許老夫人又道:“我知道你心裏對祖母有恨,覺得我當時一直逼你去和殿下服軟,但你現在應該可以明白祖母的一片苦心。”

“你要知道,能嫁給太子是多大的福分,”許老夫人怕許芊芊聽不明白,頓了頓,道:“我們許家,榮辱興衰,皆在你的手裏,你又可知,将後你的權利會有多大,你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生死二字,在她的心裏面狠狠的砸了一棒子。她深呼了一口氣,須臾後,笑了,道:“那,若是成了太子妃,可以讓我父母死而複生嗎?”

許老夫人眼神一眯,盯着許芊芊,半晌沒說話。

……

許芊芊離開後,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見張婆子去了另一個院子後,急急忙忙的帶着許大伯進了安壽院。

她立在假山旁,手中捧着一把魚飼,眼眸低垂,見許大伯進了許老夫人的院子後,自嘲的笑了笑,而後,一把将手中的魚飼丢進了湖裏。

魚兒聚在一堆,頓時争搶着飼料,而許芊芊則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假山旁。

看來,與她想的差不多。這件事情,不但是父親,連帶母親的死,或許都沒那麽簡單。

……

許芊芊一回到院子,便聽見裏頭傳來了許苁的聲音,“好你個芊芊,如今回來了都不來尋我,枉費我這段時日天天幫你看鋪子!”

許芊芊哪裏還有心情顧及那個胭脂鋪子,那胭脂鋪子本是她害怕落的像前世的那個下場,讓許家的人擔憂,想賺一些私錢,将來給大伯一家有一個好的退路。

但如今,這個胭脂鋪子倒像是生生的打在她臉上的巴掌,讓她清醒起來。

許苁從昨日便一直在鋪子裏忙活,有時候太累,便幹脆不回來住。今日能回來,還是聽見了傳言後,才趕着回府的。

見許苁一如既往的那般與她嬉笑,許芊芊也一如往常,拉着許苁的手,将從淩安帶回來的禮物遞給她。

“這是那邊的平安鎖,我求了給你保平安的。”許芊芊講一個小鎖狀的玉佩挂墜遞給了許苁。

玉佩溫潤,觸感細膩,許苁愛上不釋手。

笑着打趣道:“你在淩安有沒有遇見合适的?”

見許芊芊笑而不語,她卻誤以為許芊芊是真的遇見了合适的,忙道:“那你不是與太子殿下一道回來的嗎,我聽溫洺說他去了淩安,還以為他是去挽留你的,沒想到他居然…看着你同旁人相好都還能這般大度…”

許苁倒不是在乎名利才想着要許芊芊和太子在一起,而是許芊芊對太子的在乎,她是看在眼裏的。

怕許芊芊失落,便又

兩姊妹許久未見,許苁倒是有很多心裏話想和許芊芊說,說到最後,便道:“你走後的第二日,英國公的世子倒是來了一趟,但當聽說你走後,就沒有久留。”

許芊芊根本沒聽進去,一心只想着,該怎麽去講這件事情說出來,至少,她做不到心平氣和的接受和原諒。

“還有這些日子來,溫公子也幫了我不少忙,”許苁說起溫洺時,話似乎更多了,侃侃而談。

許芊芊對溫洺倒是感激不盡,這間鋪子之所以能做起來,也多虧了溫洺的幫助。

許芊芊思忖片刻,道:“等過段時日,我請他吃飯,你也一道來。”

許苁應得很快。

……

亥時一刻。

許芊芊就着寝衣準備入睡,卻聽見促急的敲門聲。

打開了門,丫鬟進來說,宮裏夜裏派了人來接,說是許淵不習慣,最好是許芊芊進東宮陪着。

一聽是許淵,許芊芊坐不住,披了一件湖藍色的外衫便入了宮。

馬車經過了晏呈的允許,直接駛入了東宮,許芊芊從馬車下來的時候,東宮四周燈火通明,牆角、回廊、廊下,四處都挂滿了燈籠,橙黃色的燭火火光熠熠,像是置身在一片橙色的海岸中。

但再美,許芊芊也無心搭理,直奔許淵歇息的殿內。

許淵的确是鬧了情緒,但是流蘇已經哄好了,許芊芊來到的時候,流蘇正替熟睡的許淵褪去衣物就寝,見了許芊芊後,先是一喜,而後道:“小姐,那麽晚了,你怎麽來了宮裏?”

許芊芊看了眼正熟睡的許淵,後知後覺明白了,動動腦子也知,這是誰的主意。

趁着流蘇去給許淵尋另一件衣裳的時候,她一邊同流蘇說明日再來,一邊推門走出去。

誰知,就在她推開門的那一瞬,東宮的一片燭火霎時暗了下來。

沒了燈火,只剩下天上的那一盞殘月。

殘月無光,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讓許芊芊有些慌亂。

一陣風吹來,她只用了一根木簪子随便挽起的三千青絲被風一吹,瞬間像是一道瀑布那般,傾瀉而下,她低頭,打算拾起木簪子的時候,一只螢火蟲慢悠悠的飛到了她的面前。

許芊芊瓷白的小臉顯然有些愣住,她甚至忘了方才自己氣沖沖的要回許家,不中晏呈計的事情,一心只想着抓住那只飛舞的螢火蟲。

許芊芊喜愛螢火蟲,就像顧青寰喜歡茉莉花一樣。

她跟着螢火蟲往前走,卻不知,踏入了歲阖殿。

當歲阖殿三個字映入眼簾時,她腳步一頓,湖藍色的外衫在黑夜中顯得不怎麽亮眼,她及腰的發絲迎風微微的吹動,她立在歲阖殿的大門不動,就在她千絲萬想,決定不要這個螢火蟲,轉身就走的時候,歲阖殿的大門倏地打開了。

許芊芊那雙勾人的眼眸裏,滿是不可思議。

只見她呆呆的看着的方向,上百只的螢火蟲随着歲阖殿的打開,一湧而前。

許芊芊被上百只螢火蟲圍繞,星星之火卻将她整個歲阖殿點亮,亦将她瓷白的臉龐照的發光,她臉上帶着笑,伸出手虛虛的攏了一把螢火蟲。

原本煩躁的心,在這一瞬,卻有些放松。

她欣賞着眼前的這番美不勝收的景象,百來只螢火蟲圍繞着她飛上飛下,一暗一亮的光,像是天上的星星在眨眼。

而她,一襲湖藍色的外衫,長裙随風擺動,垂落的三千青絲發絲輕動,慵懶又嬌豔,她未施粉黛的鵝蛋臉卻又白皙透亮,那朱唇皓齒,眼如璀璨的明珠,黑亮亮的立在螢火蟲的中間,就像是置身在星星中的月亮仙子。

殿內走出一個男子,穿着杏黃色的華服,烏發白冠,眉目清明,一步、一步的緩緩走了出來。

螢火蟲的光照在他的身上。

他俊朗宛如天上的神祗,立在殘月前,玉樹臨風,他一手背在身後,一手垂落。

四目相對時,她不止看見他眼底有零星的笑意,還聽見他溫柔的嗓音響起,“芊芊,這是我為你抓的螢火蟲,你,可喜歡?”

作者有話說:

前三十紅包。

明天六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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