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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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裏長街, 季朝舉國上下同哀。

晏呈一襲白衣,那雙薄涼的眸子裏的情緒莫辯。

似哀愁, 又似在替聖上的解脫感到開心。

皇帝的喪禮很隆重, 三日的舉國同哀,直到棺木入了皇陵後,當晚, 晏呈才乘上了馬車,走到了郊外一處世外桃源, 走進了一處靜谧的林子裏, 裏面赫然是三座墳墓。

一座墳墓上, 寫了顧青寰,許申明。

另一座墳墓上,寫了晏須還有林沁彎。

還有一個墳墓上, 寫了許芊芊和晏呈的名字。

晏呈将帶來的梨花糕放在了許芊芊的墓碑前。

晏須是今天入葬的, 那塊墓碑後的土壤被翻新過,他收回視線,又擡頭看着天上的圓月。坐在了許芊芊的墓碑旁,靠着她的墓碑,輕聲道:“你們倒是團圓了,留我一個人在這。”

晏呈一襲素白色的長袍, 修長的指尖攥住了墳前一顆新長出來的草,那株新草被帶出了土, 他喉結滾動, 自從許芊芊離開後,他變了另一個樣子, 衆人聽見晏呈, 都要抖上一抖, 而就是這麽令人聞風喪膽的太子爺,在這深夜裏哭的像個孩子。

他捧了一塊土,放進了手心,靠在許芊芊的墓碑上。

低聲呢喃道:“我好想你,你什麽時候再來看看我?”

明知道不會有回應,但是他卻還是一直往下說,“我本想早些去陪你的,但是一想到父皇,我便覺得不忍。”晏呈知道失去一個人的痛苦,母妃的離開讓聖上一夜白了鬓角,他也不能再讓他老來喪子。

看着聖上日漸老去,直到他離開的時候,晏呈才發現,自己行屍走肉的日子,終于畫上了句號。

不是說他沒孝心。

而是他也受夠了這個世界,許芊芊不在的日子裏,他每日回到歲阖殿,都是過着宛如傀儡般的日子。

而今,他終于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在心底做一個了斷。

晏呈摸了摸許芊芊的墓碑,就像幼時揉許芊芊的頭發那般親昵,低聲道:“等我忙完這一陣子,我就去陪你。”

天色慢慢的變化交織,從日暮到白晝,再從白晝到深夜,變換了好些個時日後。

晏呈的身影坐在歲阖殿,看着許芊芊的畫像,不知過了多少個年歲。

終于在某一刻停止。

那自許芊芊離去後便白了的鬓角,如今已經随着時日,慢慢的變化。

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一頭烏發早已變成花白。晏呈年輕的臉龐也多了幾分滄桑。

昔日矯健昂然的身影,也随着對愛妻的思念,被漸漸壓垮。

他一襲明黃色的龍袍,杵着拐杖,慢慢的從東宮的歲阖殿走出,走到了皇宮的另一處庭院,那裏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子正在朗朗開聲,讀着書,而男子的身邊,赫然是已經成為了将軍的顧帆遠。

顧帆遠見了晏呈,上前畢恭畢敬的行禮,道:“參見皇上。”

晏呈咳了咳,那指尖已經使不上任何的力道,卻還是說道:“朕來瞧瞧太子的功課,看看他有沒有偷懶。”

一直認真看書的十三四歲的男子聽見這話,笑嘻嘻的道:“父皇,兒臣可沒有偷懶,你就放心吧。”

晏呈咳了咳,低聲道好。

顧帆遠見狀,站出來,溫聲道:“皇上放心吧,殿下很聽話,近日來的課業也都按時完成,太傅都說了,殿下很聰慧。”

晏呈拄着拐杖的手,像是患了病似的一直抖,而後他道:“帆遠,陪我走走。”

顧帆遠應是猜到了晏呈有話想說,便随着晏呈一道,離開了殿外。

歷代的季朝皇宮哪一年不是嫔妃嬉笑,熱鬧無比,但唯獨到了晏呈這裏,後宮空蕩蕩的沒有一人。

唯獨一個被追封為元惜皇後的許芊芊。

顧帆遠長呼一聲,而後道:“皇上,殿下雖說是王爺的遺孤,但骨子裏還是和他的父親差別很大,至少他的心,是向着皇上的,這一點,皇上倒是沒看錯人。”

晏呈深深的呼吸了幾口,而後才道:“若不是先皇後,朕的皇兄也不是一個叛賊,他骨子裏和先皇很像,是個重感情的人,若不然,又怎麽會在先皇離開的那年,故意死在朕的刀槍下,讓朕照顧好他的兒子。”

晏呈的皇兄,也就是皇後的兒子,名喚晏州。

他從晏呈幼時,便被封為了親王,離開了京都,去了藩地,若不是皇後以死相逼,又怎麽會逼得晏州壓抑無奈,假意舉兵謀反,實則是将遺孤托給了晏呈。

晏呈将遺孤收到自己的膝下,給他取名晏懷憫。

懷惜,憐憫。

是将來要做帝王的,所以晏呈希望他有一顆憐憫蒼生的心,懷憶、珍惜。

顧帆遠垂眸,看着晏呈那愈發不便利的腿腳,心口一澀,輕聲道:“皇上,我怎麽瞧着,你的身子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可尋了太醫瞧瞧?”

晏呈身影一頓,那雙眸子裏溢出了一絲笑,那曾經覺得最可怕的毒,如今對他來說,倒是一種解脫。

他搖搖頭,不答,但卻道:“這段時日,辛苦你與許舟好好教教懷憫。”

許舟,乃是已故的元惜皇後的二哥。

顧帆遠總覺得晏呈的話裏有話,看着他的背影漸漸離去,化成一個點時,他怎麽都想不到,這一次竟然是最後一次見面。

......

晏呈回到了東宮的歲阖殿。

蘇維弓着腰,走了進來,低聲道:“皇上,該吃藥了。”

晏呈看着那桌案上的黑乎乎的藥時,眉頭微微蹙起,道:“不喝了,喝了那麽多年,也沒見好。”

蘇維一聽,心裏不怎麽得勁兒,知道晏呈這是徹底的放棄了,跪在地上道:“皇上,你就喝了吧,這不管怎麽說,都是能保命的啊,你若是不喝,出了什麽事情,你讓...你讓老奴怎麽活?你讓天下蒼生,還有太子如何能受得了?”

晏呈今日不知怎麽了,往日也曾不喝藥,但是聽見蘇維的勸導,聽見天下蒼生後,都會閉着眼喝下這碗續命的湯藥,可今兒,他非但沒有喝,甚至還不耐道:“朕為了天下蒼生已經放棄了好多,今日,朕要成全自己。”

他說完,那雙視線看向了牆上挂着的許芊芊的畫像。

畫像裏的人,身披皇後的衣裳,頭戴金燦燦的鳳冠。

這是晏呈憑着記憶裏的模樣,畫出來的許芊芊。他看着幾眼畫像後,長嘆了一口氣,杵着拐杖又站起身來了。顫顫巍巍的走到了歲阖殿的後廚裏。許芊芊生前做糕點的地方。

他到了後廚後,将拐杖放置一旁,而後挪着已經不能動彈的一條腿,熟練的打了一個雞蛋,又在滾燙的鍋爐中,放下了一把面,蘇維在旁邊目睹了一切,心下恍然大悟。

難怪今日晏呈這麽奇怪。

原來是許芊芊的生辰。

蘇維看着那碗面,忍着鼻子的酸澀,低聲道:“皇上,皇後知道了定然會很開心,每年都能吃到皇上親手下的長壽面,來世,定然長命百歲,福壽安康,日子過的無憂無慮。”

晏呈拿着筷子的手一頓,而後,道:“蘇維...”

蘇維應道。

晏呈道:“真有來世嗎?你說若是有來世,她還會否願意見朕?”

蘇維張了張口,須臾後,還是說了心底話,“皇上,你的心意,皇後在天有靈會知道的,若有來世,皇後娘娘定然會和你雙宿雙飛,若有來世,皇上就不會中毒,也不會故意冷落皇後,皇後娘娘會知道、會明白您的處境。”

那些說不出口的話,皇後都會知道的。

她會知道,晏呈在大婚後的第二日得知自己中毒後,那份絕望和嘶吼,日日瀕臨崩潰的邊沿。

她會知道,他想讓她好好的,想讓她對他失望,讓她離開。

她會知道,他不想讓她體會失去愛人的痛苦。

她會知道,那些無能為力的夜裏,他曾多少次煎熬,有多少次想要袒露心聲,可話到了嘴邊,卻又成了無盡的嘆息。

他寧願她恨他。

也不願她替他擔憂、害怕。

比起死亡的恐懼,毒的侵蝕,他更害怕看見她眼底的難受、心疼和哀愁。

盡管知道沒有前世,人死就一輩子,但蘇維的話,讓晏呈很是開心,連說了幾句那就好那就好後,他不但給許芊芊下了一碗面,還給自己下了一碗。

長壽面上,煎了一個蛋,還有幾根蔥。

他端着面,坐在殿內,安安靜靜的吃完了。

須臾後,他就一直這樣坐着,在歲阖殿坐了好久。

天邊金燦燦的日頭也變成了暖黃的霞光。

在日暮時分時,那日頭曬到了他的衣擺最下方,僅剩一絲光亮時,他命蘇維拿出了聖旨。

然後用着顫抖的手,寫下了今生最後的一道聖旨,将它放好後,他看着蘇維,咳了咳,僅僅一句話,卻用了好幾息的功夫,道:“替朕更衣,朕要出去一趟。”

伺候晏呈那麽多年,蘇維多少猜到了晏呈要幹什麽,他閉着眼,兩行淚掉下來。想勸,但是又勸不了,畢竟正是因為了解,所以才知道,晏呈這幾年來有多難熬。

身重劇毒是一回事。

但更重的是心病。

他哭着,轉身替晏呈拿了一件白色的華服,然後顫着嗓音道,“皇上,這是你當太子的時候穿的,皇後娘娘還說過,您穿這件好看,今夜,就...”蘇維哭着,道:“今夜就穿這件去見皇後娘娘吧,她許是...也很想念您。”

晏呈笑了,伸出手讓蘇維替他更衣,然後輕輕的說,“朕走了,你要好好的伺候新帝,若是不想伺候了,朕已經給你在京都安置了宅子,算是這些年來對你的補給,日後你要怎麽樣,都無人再管你了。”

蘇維哭的牙齒都在打顫,他緊咬牙,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日暮時分。

晏呈來到了許芊芊的墳墓前,身邊是先皇和母妃、許父和許母的墳墓。

此刻霞光灑落一片,他将提着來的食盒放下,而後從食盒裏拿出了一碗面,放在了許芊芊的墳前,咳了咳,虛弱無力的道:

——“我來了,生辰快樂,綿綿。”

他眼底裏有暗沉已久的光。

那碗面放在墳前,他坐在她的身邊,一陣柔風吹來,他感覺她坐在他的身邊輕輕的用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笑着閉上了眼。

這一瞬,是他後半生,最大的幸福。

他什麽話都沒說。

可那笑容,卻說完了心中的話。

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終于要去尋他的心上人了。

在他徹底的離去之前,一陣風溫柔的吹過,他的思緒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天地萬物,瞬息萬變,他眼前一片白霧,經久散去後,倏地,回到了那一天——

耳邊是唢吶聲,他坐在馬上,一身紅衣肆意潇灑,那張素來冷漠的臉上,細看之下,眼底裏有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當看見身穿鳳冠霞披的許芊芊出來的那一刻。

他的心狠狠的一顫。

竟看癡迷了。

秦勉在笑他,“娶到了心上人,是什麽滋味?”

晏呈沒答,但是這種滋味,他知道。

就像是将軍打了勝仗歸來的歡呼聲。

就像是有了皈依的感覺。

就像是有了盔甲,也瞬間有了軟肋。

他心甘情願,甘之如饴,他心悅,喜上眉梢。

桀骜不羁的少年郎娶到了他的心上人了。

“一拜天地。”

晏呈和許芊芊對着天,跪着地,慢慢的低下了頭。

那條紅色的喜帕,随着許芊芊低頭的動作滑落,晏呈眼疾手快的拉住了她的蓋頭,修長的指尖輕挑起她的喜帕,在這個空隙裏,他側眸看去,她正看着他,那雙桃花眼裏,盡是羞怯的笑意。

她無聲笑道;“殿下,你開心嗎?”

晏呈鬼使神差的跟着無聲道:“開心。”

她嬌氣,無聲繼續道:“那你笑一個,妾瞧瞧。”

晏呈嘴角一揚,笑得很生硬,但卻很好看。

那是許芊芊見過,最好看的晏呈。

一襲紅衣似血,在天地的中間,朝她溫柔一笑。

不管明日是怎麽樣。

未來是怎麽樣。

至少這一刻,他們的眼底是有笑,他們是開心的。

作者有話說:

前三十紅包

這是前世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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