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禮物
“今年冬天下這麽多雨,衣服都晾不幹。”
外面的雨淅淅瀝瀝敲打着塑料遮陽篷,媽媽的聲音從陽臺傳來,幽怨而憤怒,卻幾乎被噪音完全蓋過。陳嘉策坐在餐桌邊擇一籃芹菜,電視機裏,新年特別播報如往年一樣喜氣洋洋,要從早上九點一直播到晚上八點春晚開幕,爸爸從外面提了一只雞進來,半邊身子淋了個精濕,氣哼哼地咕哝:“這把破傘早叫你媽扔了,偏不扔。”
林美奉女士端着一籃豆芽菜出來,甩給丈夫一個輕輕巧巧的白眼:“誰叫你下雨天撐了?大太陽的時候遮陽用呀!”又在女兒跟前坐下:“策策,你那個朋友還來不來?你爸爸讓他過年來我們家做客的。”
“不來了。”
“不是說回上海嗎,上海就這麽點路。”
“他回廣東,很遠的。”
“廣東啊。”林美奉若有所思,想了一會兒,湊上來問:“你朋友在哪裏上班?工作穩不穩定?”
母親的問題像查戶口,顯然已經對他們之間的關系下了自己的定義。陳嘉策假裝沒聽到,被她一把抓住手腕:“你年紀也不小了,怎麽不長點心眼?人家都追到家裏來了,你也不上心,還給他臉色看。我看人家蠻好的……”
陳嘉策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死活不吭聲,林美奉把她手裏的芹菜抓過來一丢,苦口婆心道:“你別眼高手低,嫌這個高嫌那個矮,嫌魚多刺嫌肉腥。”
“不是我男朋友。”
“不是你男朋友怎麽……”
“是我老板。我和他睡過幾次,可惜他有女朋友,明年就結婚了。”
牆上挂着一件藍色外套,是十幾年前父母還在工廠上班時單位裏發的工服,背後印着的“樟縣紡織廠”五個白字都已經泛黃了。爸爸下雨天出門買菜的時候還會穿,因為不必愛惜。
紡織廠生産襪子的機器常年在逼近報警阈值的高溫下全力運轉,伴随一股微妙的橡膠味。這股味道就藏在父母的工服裏、陳嘉策在公共浴室洗澡用的毛巾裏、小縣城居民的頭發裏,近乎是一種地域特産。在搬離工廠宿舍十多年後,陳嘉策依然在看見這件工服的瞬間,回想起了這股味道,還有父母很年輕時的樣子——并肩走着,像細細的兩根柳條,沒走兩步就纏到了一起。也有争執的時候,總歸還是那樣親密。
而她也還是個很愚蠢頑皮的小孩子,還沒有那種咬牙切齒、賭咒發誓,非得遠走高飛不可的意志。
有那麽幾年,陳嘉策非常喜歡開家長會。全班同學的爸爸媽媽在教室裏排排坐好,裏頭救數林美奉女士最标志。她的長相是屬于現在的都市女孩會覺得有些土氣、但在九十年代非常受歡迎的類型:臉蛋小巧、膚色白皙,一雙大而圓的杏眼,兩彎柳葉眉,挎着小包從車間裏下工出來,全廠的适齡男青年都要擡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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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贏得美人芳心的是陳嘉策的父親。在吃大鍋飯管飽的年代,一個長得不錯、還會彈琴畫畫的文藝男青年,着實高出了周圍的普通工人一大截;但不管是林美奉還是陳嘉策自己都不得不承認,論養家糊口,他确實沒什麽本事。
十歲以後的日子像流水一樣急轉直下。經濟上的艱難使妻子敏感易怒、唠叨啰嗦,而做丈夫的總是先忍受、而後試圖糊弄搪塞,最終像火山一樣突然爆發。兩個人厮打在一起,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和女人的啜泣怒吼混在一起,陳嘉策就在二樓靠窗的書桌上寫作業、收拾書包、然後上床睡覺。半夜裏醒來,餐廳裏的燈還亮着,父母分坐在桌子的兩側,彼此沉默不語,瓷碗碎了一地也沒人收拾。爸爸勉強地笑笑:“明天還要上學呢,早點睡。”
她就是這樣長大的。咬牙切齒、斬釘截鐵地對自己許諾:要離這裏遠遠的,絕對不能變成父母的樣子。一定。
離開樟縣四五年之後,她有一次在陳立潇的快遞單上看到樟縣的地址,一種無處遁逃的宿命感在瞬間扼住她的咽喉,陳立潇問怎麽了,她笑笑,說:“這就是我老家啊,特産是襪子,你知道吧?”
陳立潇當然不知道。
他出生在九十年代的珠三角,父母在一所頗有聲名的高校教書;五歲的時候就在眉心畫着紅點代表幼兒園去參加珠心算比賽,在當地晚報的一角有所留名。優越的家境和智力水平讓他在很小的年紀就學會了享受學習和探索的過程,并在一次又一次正反饋中加深這種愛好。
他和許曼賭氣,把父親送他們的話劇票轉送給了陳嘉策:“暗戀桃花源,你可能已經看過了,那就送給其他人吧。”陳嘉策攥着票,心裏想:真是多慮了。她什麽劇都沒有看過,最多是在大學社團裏看過大家演小劇場。
那是一年中最冷的那兩個月,上海下着綿綿的凍雨。陳嘉策坐在劇場裏,手機因為低電自動關機,到出租屋充上電才看見八九個未接來電,都是來自媽媽的。陳立潇在微信上問她:“你在家麽?你媽媽在我這邊,看到消息後回個電話給她吧,我送她去你家。”
林美奉和丈夫吵架,大冬天拎着行李從樟縣坐了五個小時大巴來上海投奔女兒,卻打不通電話、也不知道她具體住在哪裏,只好跑去公司樓下等她。陳立潇下樓買咖啡,正好看見她和保安拉拉扯扯,要求他放自己上樓找人。
事情就是這樣。
她在青春期的末尾碰到了這樣一個人——溫和、聰明、情緒穩定,每天穿不一樣的襯衫。不講下流庸俗的玩笑,不會沉默着逃避壓力或破口大罵,不在無窮無盡的庸常生活中自我麻痹。一個強大的、可以追随的目标,一個嚴格但總是講道理的導師。愛上他簡直是必然的宿命。
聖誕節的吻,她故意留在他手心裏的紐扣,明明并無障礙卻始終無法正大光明的偷情般的性/愛,都像是從命運手中偷來的機會。她面對這樣一份厚重的禮物,沒有絲毫拒絕的能力。
那件事情發生在十一月,陳立潇在衆目睽睽之下接受許曼求婚的一個月後。沒人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實上也沒人有義務告訴她。
公司的新産品即将上線,陳嘉策沒日沒夜地幹活,對陳立潇日歷中突然高頻出現的休假安排毫無覺察。1.0版本發布內測當晚,趙曉眉為大家點了奶茶,翹着二郎腿坐在辦公桌上刷外賣軟件,感嘆道:“要是潇哥在就好了,可以請我們吃夜宵。”
“讓他報銷啊。”
“他現在沒空吧。”
陳嘉策從顯示屏背後擡起頭:“為什麽?”
“潇哥不是回廣州見岳父岳母了嘛。”趙曉眉的聲音在大腦中回蕩,“他岳父好像說身體不好還是什麽的,急着讓他們辦婚禮。”
“新娘是誰啊?”她的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許曼啊,是叫許曼對嗎?一直都是她吧。”
最靠近陳立潇的那個小圈子,每個人都知道,只有她蒙在鼓裏,不知是陳立潇特意吩咐,還是命運作梗。她打電話給陳立潇,他那邊鬧哄哄的,語氣有些狼狽:“我在家,爸媽請親戚吃飯。”
“什麽親戚啊?”
“你不認識。”
撒謊。她甚至能聽到許曼标志性的笑聲,能想象許曼笑起來的模樣:彎着眼睛,興致勃勃地挑起眉毛,好像在鼓勵你繼續往下說。陳立潇還在胡說八道着搪塞她,奇怪這人連說謊都行雲流水,陳嘉策認真傾聽着,一邊不受控制地在心裏發笑。一股熟悉的塑料味鑽進鼻子裏,她在瞬間清醒,橡膠制的瑜伽墊離暖氣片太近,已有部分融化,粘在了地上。
她一直在等待他說點什麽,甚至內心深處,她很希望他再說點什麽話來安撫她,哪怕是暫時的欺騙也行。在茶水間偶遇章賦,她假裝不經意地提起陳立潇的婚事,對方笑笑:“許曼不是說不急嘛,不過看她最近已經開始挑婚紗了。”
陳立潇迅速投入下一個項目,兩人都忙到腳不沾地,私下溝通幾乎為零。陳嘉策頻繁地在會議上靈魂出竅,看着陳立潇的臉,心想:他覺得這件事能瞞一輩子?瞞到東窗事發,陳嘉策本人像世俗社會中的任何一個育齡女性一樣也向他提出結婚的要求?或者他只是單純地在逃避問題,就像大學時代同班的男生,越是大考臨頭,越是在網吧沒日沒夜地打游戲。
各種各樣的猜想,無法得到驗證。
陳嘉策忽然明白過來——他和許曼,事實上從未結束。
晚上十點鐘,林美奉端着熱飯熱菜推開女兒的門。
陳嘉策睡得很沉,怎麽都叫不醒,她叫了兩聲就有點不耐煩,伸手想把被子掀開,手背碰到陳嘉策的臉頰,一下就知道壞事了。
大年三十,一家人愣是整整齊齊進了醫院,本來還想着最多打個點滴就回家吃飯,還趕得上春晚跨年倒計時,沒想到醫生大手一揮,人就被推進了重症室裏,說是急性腦膜炎。
陳嘉策對自己的病因一無所知,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睜眼的力氣也沒有,到正月初三才好了一些。半夜醒來,媽媽就睡在旁邊的行軍床上,眉頭緊皺着,行軍床比病床矮半截,陳嘉策正好能看到她頭頂淩亂灰白的發旋。林美奉女士從做姑娘的年紀到後來當媽,一向都是很愛美的,白頭發稍微長出一點就忙不疊地染黑,總要人誇她年輕、十年如一日的漂亮,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不再那樣驕矜。
陳嘉策輕輕叫了聲媽,媽媽擡起頭:“要喝水?”
她搖搖頭。
“難受嗎?要叫護士嗎?”
依然是搖頭。陳嘉策啞着嗓子說:“你上來睡吧。”
母女兩人相擁而眠,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陳嘉策換了三個姿勢,依然覺得怪異。林美奉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舊衣櫃的氣味,陳嘉策用力聞了聞,才想起來是家裏樟腦丸的味道。這和印象裏也不同——她以前是很時髦的,愛搽香水,樟腦丸這種老舊腐朽的氣味當然是避之不及。
原來人身體的味道真的會随着年齡變化。
我也會變化嗎?
我會擁有和媽媽一樣漂亮的長發嗎?
我會愛上誰?
我的感情會被好好呵護、會得到同等的反饋嗎?
命運會給我更多更多的禮物和恩賜嗎?
這些少女時代無暇憧憬、也無從開口的問題,在青春期結束五六年後,在這個一塌糊塗的時間點,突然像泡泡一樣從海底一嘟嚕冒了出來。
林美奉摸摸女兒的臉:“怎麽啦?”
“對不起。”
“對不起誰啊?”
陳嘉策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難過。“……很多事情,我都搞砸了。”
“搞砸了就重新來嘛。你心氣高,小地方呆不住,不過外面要是做得不高興,那就回來嘛。”
“不是工作,我不會搞砸工作的。”
“那是談對象啊?”陳嘉策的額頭上都是亂糟糟的碎發,頑強地豎立着,林美奉一遍又一遍,輕輕地捋着,“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麽個大活人在那裏,自己有腳會走,下刀山火海能搞得定,是你的本事;要是搞不定,也就算了。”
媽媽的手有點涼,聲音倒是很柔和的:“大不了就不幹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