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
從年三十開始,毛毛雨斷斷續續下到正月初七,終于在初八早上放了晴。小縣城靠着山,平日裏氣溫就比城裏低上兩度,連着下了這麽多天雨,路上的行人都凍得勾頭縮腦的。
容靖站在卷簾門前整理羽絨服的衣領,把拉鏈拉到頂,對着隔壁髒兮兮的玻璃窗看了一眼,覺得這麽穿有些太臃腫,不夠帥氣,又一把拉下來,不料冷風立刻灌進脖子裏,凍得他狠狠打了個激靈。
“站在別人家門口開屏呢?”
陳嘉策的聲音冷不丁響起來。她套在一件尺碼過大的棉服裏,本來個頭就不高,現在都快被衣服吞沒了。也不知道站在那兒看了多久的戲,她臉上挂着似有若無的嘲笑。容靖摸摸自己的頭皮,說:“這不是得整理一下儀容儀表嗎。”
“你來上學啊?”
“比上學還認真啊,上學不檢查這個。你大學畢業才幾年,這就忘啦?”
陳嘉策本想再跟他鬥上兩個回合,開口就吃了一嘴的西北風,半個字都沒說上來,倒是扶着門框劇烈咳嗽了起來。容靖原本還挺得意,看她扶着門咳成了林黛玉,吓得立馬上前扶住她,吃了她一記陰陽怪氣的白眼:“畢業八十年了,明天就過一百歲大壽了。”
“我開玩笑的。”
陳嘉策這場病生得轟轟烈烈,不光是父母,連自己都吓了一跳,只覺得後怕:前兩年仗着自己年輕力壯,做事從不惜力,原來都是在透支健康,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得還債。當下立刻又申請了幾天病假,郵件和消息一律屏蔽,陌生人來電自動過濾,手機丢到了床頭櫃裏,眼不見心不煩。
興許是年前那句對她和陳立潇關系的定義太過直白、驚世駭俗,父母再也沒在她面前提到“你那個朋友”。出院後第二天,媽媽突然想起什麽,一拍腦袋說:“前兩天有個小夥子來找你,說找你還東西。”她照着自己腦袋上方十幾公分的位置比劃了一下,“這麽高,臉長得好白,頭發剃得好短,像勞改犯一樣,真是吓死了。”
陳嘉策很費了一番功夫才在腦袋裏把這段描述和真人對上號,随後眼一閉,心想:又來了。
和容靖之間的關系從一開始就透着詭異,一環接一環,她總是單方面欠人情的那個。他請她去看演出,她看到一半就跑了;後來請人吃了飯、借了傘,算是兩清,可這小孩又沒頭沒腦地叫她出去玩。她确實一開始就沒打算去,起初想着假借除夕夜太忙的名義搪塞,沒想到最後進了醫院,把這事遠遠抛到了腦後。
陳嘉策沒有确認過,但心裏極其篤定:那天晚上,容靖絕對是去約好的地方找她了。
這下又成了她對不住他。
她睡了一覺,想了又想,給他打了個電話:“你來我家還什麽?”
還一把傘。藍白格子、塑料布的折疊傘,她花二十塊錢在公司樓下便利店随手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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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他吃飯的那天也是在下雨,陳嘉策送佛送到西,還債還到清,把傘也給了他,沒想過這倒成了他們之間推拉的橋梁。他站在她家門口,每一根頭發絲都在瘋狂尖叫“我今天可是精心打扮了才過來的”,屬實是只花枝招展的年輕雄孔雀。
“你都不請我進去坐坐啊?”他眨巴着眼睛,“我大年三十等你到半夜呢。”
容靖不是死心眼,他是渾身長眼,心眼有點過多了。
陳嘉策把手抄在口袋裏坐進被窩,讓容靖坐在自己的書桌邊。林美奉女士端着一盤切好的蘋果從樓下登登登地上來,給陳嘉策使眼色,陳嘉策脫口而出:“我們高中的校友。”
兩只眼睛裏的探照燈一下熄滅了。容靖目送她媽出門,等房門關上了,樂得閉不攏嘴:“也沒說錯,确實是校友。”
“不然說什麽?”
“說我是你的追求者啊,不行嗎?”
“神經病。”
他也不生氣,放着切好的果盤不吃,拿起小刀開始削另一個蘋果,邊削邊說:“哎,你什麽時候回去上班?”
“你給我發工資?瞎操這個心。”
“你老板不找你?”
“公司離了我也照樣轉。”
“哦,看他硬拽着你那架勢,好像非你不可,你們公司缺了你第二天就會立刻倒閉。”
陳嘉策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嘴長在臉上是叫你說話用的,不是亂放屁。”
手上的動作停下來,容靖微微提起眉毛:“你跟我說髒話?意思是我們現在關系足夠近了?”
“……你到底是怎麽考上大學的。請人代考了?”陳嘉策嘴裏含着蘋果,含糊不清地埋汰他。
他好像沒聽到,自顧自說下去:“他是不是也挺喜歡你的?”
“什麽叫也?”
“你也挺喜歡你老板吧?喜歡他什麽?”
窗外有灑水車開過,背景音樂是《茉莉花》,和這座小縣城裏的很多其他東西一樣,都是十年如一日,從未改變。陳嘉策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看着他的眼睛,問:“那你喜歡我什麽?”
十六歲的夏天每一天都熱得要命。
高中第一學年的期末考即将開始,模拟卷在書桌上堆成山,上午發的還沒寫完,下午就又來了新的,永遠都做不完。學校廣播每天中午十二點開始放英語聽力,飽食帶來的困意侵襲之下,容靖從第二大題開始就徐徐陷入昏迷,在亂塗一氣提交答題紙之後幹脆利落地趴下睡覺。
再睜眼已經是十二點半。周圍的同學一個接一個開始午睡,他偏又清醒了,精神抖擻,運筆如飛。
“吵死了。”同桌煩躁地撓撓頭。
容靖以為是自己寫字聲音太響,愣了愣,才意識到他問候的對象是窗外窸窸窣窣的笑聲。探出頭去看,是班主任站在拐角處和人講話。一貫嚴厲不假辭色的中年女老師,此時臉上挂滿慈愛的微笑,仿佛藝術家欣賞自己人生中的得意之作。
有人笑着說:“那我先走啦。”
這人把頭發剪得很短,又穿着一身寬大的運動衫和運動褲,單看背影簡直男女莫辨;手腕上戴着一塊電子手表,黑色的,也像是高中男生喜歡的款式,以至于容靖觀察了好一會兒才能确認她的性別。似乎是因為害羞或不好意思,說話間,她會掩飾性地擡起手攏一攏鬓發——頭發被剪得太短,這個動作實屬是對着空氣梳頭。
容靖站起來。
同桌睜開一只眼睛:“你去小賣部嗎?幫我買瓶可樂。”
“我去尿尿,只能幫你灌一瓶尿回來。”
“……去死吧。”
夏天午後的走廊空無一人,熱風和蟬鳴如海浪,一波波地拍打着面龐、胸膛、手臂、小腿。他裝模作樣地抱着一本習題書,走在這團燥熱的空氣裏,前方十米,那女孩在宣傳欄前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小聲說:“醜死了。”
哪醜了?容靖郁悶地想。這是縣中近五年以來的優秀畢業生宣傳海報,他幫團委老師去外面找美工做的圖,通過容靖本靖的審美标準要求的,怎麽會醜?
“哪醜了?”
按理說這個點不該有學生在外頭游蕩,她卻并沒有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到,回過頭看了看他,指指裏面:“我的照片醜。”
榜首的女孩是兩年前本校的高考第一名,她的名字叫做陳嘉策。算無遺策,是為嘉。她有一雙黑到吓人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安靜且疏離,好像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又好像你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她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後來他又見過她一次。
他回上海高考、進入大學,叛逆的青春期暫時還不打算結束。在學校社團認識的學姐江游知道他會架子鼓,叫他來朋友組織的樂隊裏當替補鼓手,平安夜也不放假,練習到十點鐘,大家一起出門吃宵夜,不知是誰笑着說:“那邊好像有人喝多了,說着說着就親到一塊兒去了。”
容靖回頭看了一眼,起先笑得渾不在意,突然站定,撓撓後腦勺:“哎,我東西忘教室裏了,你們先去吧,我直接去店裏找你們。”
掉頭走過三四間店面,前面是一家酒吧,他閃身擠進去。有酒保遞了單子過來,他随手指了指最上面的那款,視線穿過馬路,落在對面陰暗的牆角。
陳嘉策穿着一身黑色的緊身毛衣,頭發長到後背,燙成大波浪,漂亮得像節假日裏在咖啡館和早午餐店裏穿梭行走的時髦女郎,這座城市最盛産的那一類美人。這對戀人緊緊相擁在一起,不知疲倦,好似這是世界末日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夏天、期末考、短發、電子手表、T恤和運動褲,都像上輩子的事情。
這些往事要怎麽說才能顯得不那麽creepy呢?答案是最好什麽都不要說。不管怎麽表述,都無法改變它的實質——一個叛逆期的男生,在被熱浪沖昏頭腦的夏日的午後,單方面跨入了愛河。
我不是那種輕浮、可笑、朝三暮四的人。新年并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并不是一見鐘情。我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見過,但我想你已經不記得了。
“啞巴啦?”
“沒。”
“還以為我有隔空點穴的技能呢,把你給點上了。”
“陳嘉策你的爛話也不少啊。”他低頭看着蘋果,果皮被削成長長的一條,堆在盤子裏,像小時候吃過的泡泡糖,“跟你老板也這樣?”
“又套我話?”
“你不也套我話呢嗎?”
“我那叫套話啊?我那叫一個正常人的發問。”
“我喜歡你那跟你也沒關系啊。”
“怎麽沒關系?”
“有什麽關系?”
陳嘉策語塞,卻還盯着他,像要把他的臉盯出一個洞才肯罷休。他以一種針鋒相對的姿态和她對視,沉默一會兒,攤開手掌笑了:“你看,确實和你沒什麽關系。我喜歡你,這不是你的錯,你也不用改變什麽,做你自己就好。樂意和我做朋友,那我們就是朋友。覺得我煩人,那你開一開尊口,我也可以馬上就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