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秘密

再次見到容靖,是在回上海一個月後。

新年的病假一口氣用掉大半,陳嘉策銷假回到公司,竟有種大學生返校上課的恍惚。節前遺留待完成的、節後新增的工作一同堆積如山,她使出黃牛埋頭耕地的勁兒,渾渾噩噩地足足幹了兩三個禮拜,才逐漸遠離了被deadline端着槍跟在身後追殺的緊迫感,日程逐漸回到正軌。

曾經被陳立潇劈頭蓋臉訓斥的實習生要回學校上課,周五算是last day,同事們鬧哄哄地聚在一起挑晚上聚餐的地方,見陳嘉策從外面進來,招手讓她過去:“去吃日料好不好?”

“不要。”

“為什麽?”

附近多日本餐廳,她在這裏辦公超過三年,已将吃得起的店一一嘗遍,容靖上次訂的那家算是漏網之魚,但也實在已經厭倦。

注意力回到屏幕上,同事在線上主講活動複盤,活躍用戶數、貢獻時長、廣告營收,熟悉或陌生的概念填滿文檔,有人提出質疑,陳嘉策想起之前有看過類似的數據,在公司雲盤裏翻箱倒櫃找到鏈接點進去,一個黃色對話框乍然跳出來:她的權限被收回了。

趙曉眉端着茶杯走過來:“你錯過好戲了。”

“什麽好戲?”

她環顧四周,見無人在旁,俯身湊到陳嘉策耳邊,小聲說:“老板決定賣公司了。”

陳嘉策一手撐着桌面站起來:“你怎麽知道?”

“……我也是有點人脈的好嗎。”她的眼珠子滴溜溜轉,“別聲張啊,別人都還不知道呢。你怎麽考慮?這一波絕對會有人事調整,你要是不升或者甚至降了,怎麽打算?”

“你是陳立潇派來打探消息的嗎?”陳嘉策短暫地沉默了一下,“我怎麽打算啊?我不打算。”

陳立潇年後就沒來過辦公區。他把工位搬去了單獨的小辦公室,陳嘉策來上班一禮拜,只見過他一次。他和章賦并肩走向電梯,章賦滿面春風,很得意地主導着對話;陳立潇則偶爾開口應付,趁等電梯的時間間隙扭過頭,面部肌肉放松下來,眉毛彎成一個微妙的弧度,微笑中暗含着不耐煩,肆無忌憚地挂上嘴角。

不知他自己是否覺察,他身上有種極其隐晦的傲慢,但偶爾也會像刺針一樣存在感強烈,只要他看不上的,都可以被列進穿刺名單裏。

“我覺得和有些人交流非常費勁……”他曾在四下無人的時候這樣抱怨,說到一半,連自己都覺得措辭過分,一邊思索一邊調整,依舊慢慢地說下去,“我喜歡和聰明人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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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是聰明人麽?”陳嘉策問。

他微微笑着,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你不是麽?”

十年如一日的禮貌溫和,更像是出于中産階級家教的條件反射,本質上,他可以稱得上是個自恃頭腦聰明、傲慢到極致的王八蛋。來自他的認可,和他的擁抱、親吻一樣,都帶着命運恩賜的意味。陳嘉策受寵若驚,滿懷感激接下來,然後忐忑地等待着自己被揭穿的那一天:會不會我并不值得他的青睐?會不會我的才能只是假象?會不會他只是鼓勵我,事實上并不覺得我勝過旁人?

崇拜、信任和依賴伴随着随時可能失去他的恐懼,像家犬被馴化之後的條件反射。

陳立潇大概都已經忘了,畢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這會兒想起來,倒是覺得自己的記憶頑固得超乎尋常。

陳嘉策站在單向玻璃的內側,姿态近似于暗中窺伺,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新奇體驗:一個可以安然、細致地觀察他,而不必擔憂被發覺、乃至被反向窺探的機會。只有隔着一層玻璃,她才能倒退一步,以抽離的姿态審視陳立潇,和他身上某些讓她感到悚然的特質。

家門口空蕩蕩的馬路,空氣裏的煙花火藥味,江南小鎮冰冷刺骨的冬夜。月光像用剩下的洗腳水潑在地上,肮髒發亮。他從上往下打量她,用眼神勸阻她:不要幼稚。

興許是身體機能還沒有完全恢複,陳嘉策第一次覺得集中精力理解數字如此費力,太陽穴的血管突突跳動着。

“怎麽了?”趙曉眉放下茶杯。

“頭痛。”她合上電腦,小聲說。

時鐘指向六點鐘,有人三三兩兩地站起來,吆喝着把大家從工位上薅起來,穿上外套出門吃飯。外面天氣很好,空氣清新而冷冽,并沒有刮風,人走在路上,都因為不必哆哆嗦嗦佝偻着背而長高了兩寸。趙曉眉和實習生并肩前行,聽她說學校畢業的流程,一驚一乍地應和:“這麽麻煩?那如果通過不了怎麽辦?”

實習生攤開手:“延畢喽。”

陳嘉策沉默地走在邊上,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容靖。

“……今天晚上一起吃飯嗎?”

這都幾點了。他還是學生仔,除了上課寫作業考試沒有別的事填滿日程,推己及人,就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像他一般閑。陳嘉策望天:“今天加班。”

和同事聚餐,本質上屬于工作的延伸,稱之為加班也沒問題。電話那邊的人頓了一下,這個沉默的當口,不知是同行的哪位仁兄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笑,陳嘉策下意識地捂住手機,主動落到隊伍的最後,清清嗓子,才松開手:“喂?”

“嗯。”

他的回應裏聽不出情緒,陳嘉策莫名地又有了歉意:“下次吧。”

“明天晚上我們有演出,九點到十一點,你來嗎?”他猶豫了一下,追加一句:“會不會太晚?”

興許是因為他發問的姿态十足誠懇,也或許是出于她心裏莫名其妙的歉疚,陳嘉策應承了容靖的邀約,于是時隔一個月再次見面的場合,就變成了駐唱酒吧的後臺。

場子本就不大,還切割成了七點、九點、十一點三場,七點算是黃金時間,容靖他們的草臺班子估計不夠格,等到九點才能登臺。擁擠的休息室裏堆放着樂器、盒飯、化妝品,江游拿着小鏡子畫眼線,被突然推門進來的陳嘉策吓了一跳,一道粗黑的線條斜斜飛入鬓角。

“……找容靖?”

“……嗯。”

“他上廁所去了。”江游指指凳子,“你先坐會兒?”

話音剛落,當事人急吼吼地從外面沖進來。一股冷風猛地穿堂而過,門裏門外的三人都哆嗦了一下。容靖的頭發長長了一點,看起來沒那麽兇了;身上套着件拉垮的衛衣,像是流浪街頭好幾天沒回家了的樣子。

江游頂着一張畫壞了的臉從兩人中間穿過,徑直走出房間,方寸之地就只剩他們。

陳嘉策不知道該說什麽。對于容靖,她總是覺得自己的語言過于幹癟、不合時宜,平常口若懸河頭頭是道的勁,在他身上永遠使不上。還是他說:“請你去喝一杯?”

前一場演出還沒結束,外面座無虛席,有人在角落裏和同伴咬耳朵,也有人坐在舞臺前方跟着節奏輕輕搖晃。服務生端着酒杯在桌子和桌子之間穿梭,陳嘉策沒留心,差點被撞到,一雙手從人群中伸出來,小心地抓住她的袖口,奇怪燈光昏暗,容靖的眼睛卻依然亮得吓人:“別走丢了啊。”

“誰走丢啊?這麽大人了,看不起誰?”

這話有點沒事找茬的意思,他不跟她一般計較,四兩撥千斤:“我說我,怕給我自己整丢了。”

陳嘉策本想要一杯冰可樂,容靖嚴肅地指正說她病剛好,不能攝入酒精也不能喝冰的,硬是給她要了一杯熱牛奶,又給她指定了一個座坐下。陳嘉策有點無語:“哎,外面還有人排隊呢。”

“這老板是游游男朋友,給你開個後門,你還不樂意了。”她頭上沾了粒不知什麽東西,白花花的刺眼,容靖一邊說話,一邊伸手給摘了下來,眯起眼睛,“你拿頭頂吃飯啊?頭發上粘飯粒兒了,知道嗎?”

陳嘉策用手指扒拉了兩下:“……是嗎?”

他的手掌落在她頭頂,撸狗似的撸了一把,“你先坐這兒啊,我們就演半小時,演完了就來找你。”

這動作太過自然,以至于陳嘉策一時半會兒真沒反應過來。燈光暗下來,貝斯、鍵盤、吉他和歌聲伴随鼓點漸次響起,陳嘉策感到有一樣活物正在自己的胸膛中上蹿下跳,幾乎要掙破骨骼肌肉,将她由裏到外打開。

舞臺上,男孩唱着:風吹着臉,由不得我拒絕。

又是謝霆鋒。

你是從不停頓的一個瞬間。

誰是你的瞬間?問題隐隐有答案,可是她并看不清。

由于是工作日,雖然只是九點半出頭,已有人陸續離開。容靖把耳麥摘下來丢到桌上,江游立刻尖聲罵他毛手毛腳,他什麽也顧不得,三步并作兩步往外面沖。

冬天還沒有過去,梧桐樹的枝幹伸向空中,足似鬼魅,陳嘉策就在這些排隊張牙舞爪的行道樹的盡頭,穿着過于寬大的外套,像個身體欠安的老太太。

容靖拔腿狂奔,邊跑邊沖她喊:“你幹嘛?”

她做賊心虛,腳步頓了頓,緊接着竟也快步跑起來,簡直是在跟他賽跑。容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使出大學體質測試的勁兒沖上去抓住她:“你跑什麽啊?付錢了嗎就跑?”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睛望着天:“不是你請我喝嗎?”

容靖被噎了一下,立刻把自己來興師問罪的目的忘了個一幹二淨:“……我說了嗎?”

“多少錢?微信轉給你。”

她當真掏出手機要當場轉賬,被容靖一把攥住:“跟你開玩笑呢。你幹嘛啊,有急事要走嗎?”

陳嘉策緩緩把手抽出來。“沒有。”

“那你怎麽都不等我就走?”

她看起來很為難的樣子,低着頭,用腳尖踢着人行道上一塊高出路面的石頭,像中學時代背不出課文、又不願承認的吊車尾學生,不知道怎麽辦,寄希望于拖延到對方先徹底失去耐心。

她的沉默如此漫長,容靖維持着雙手插袋的姿勢,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她把話說出來,幾乎等成一樁木雕。終于是她先投降,開口道:“謝謝你喜歡我,但這件事,也并不是完全與我無關。我會覺得歉疚,因為沒辦法回應你。”

還以為要說什麽呢。

容靖摸了摸鼻子:“你先試試嘛。和我約幾次會,手牽手逛逛公園,感覺不行再拒絕,也來得及。你都不試,怎麽知道沒辦法回應?”

她哧地笑出來,“……你也沒試啊。”

“什麽?”

“你也沒試,你跟我也不熟,就信口開河說喜歡我?”陳嘉策似乎将這個友好的提議錯誤視作了對自己的挑戰,好勝心熊熊燃燒起來,露出兇巴巴的三白眼,咄咄逼人地反駁,“用不着。”

“我跟你能一樣嗎?”

“我跟你怎麽不一樣?”

“你,我早就認識你了,你都不知道吧你?”他脫口而出。長久的遐想,重逢後莫名的期待,擔憂、膽怯統統郁結于心,此時說了出來,竟覺得也不過如此——輕飄飄的一句話而已。

陳嘉策愣了愣:“什麽?”

他很懊惱的樣子,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發出一聲輕輕的“啧”,右手無處安放,只好反複摩挲着自己的後腦勺,希望用這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拖到她對這個問題徹底失去興趣。風水輪流轉,頃刻之間,兩人的位置就逆轉了。

身體裏某種力量像春夜裏的植物,即将破土而出。她看不清楚,所以往前走了一步,“你說什麽?”

男孩嘆了口氣,很無奈的樣子,張開雙臂看着她,如同海鳥展翅。

“現在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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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去度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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