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良心

新年第一場春雨降臨的午後,陳嘉策做了一個漫長、詭異的夢。

大約是在少年時代,十四五歲的時候,獎狀還沒有把小超市收銀臺後那一塊空白牆壁擠占得滿滿當當。七八月,臺風将來未來,蚊帳頂部貼着五角星狀的貼紙,在黑暗中盈盈地閃着光,床腳燃着一盤蚊香,桔紅色火星忽明忽暗,香味在夏夜潮濕悶熱的空氣中沉沉地蔓延着。

她不知吃了什麽,胃裏滿滿當當的,食物幾乎要湧出喉嚨,因而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忽然聽到有人敲自己的窗戶,爬起來去看,竟是陳立潇,身上套了件襯衫,袖口攏到胳膊肘,撐着傘站在陽臺上,問:“什麽時候去?”

“去哪裏?”

“參觀你的房間啊。”

陳嘉策頗有些吃驚,依然鎮定地回答:“那你得問問我媽媽。”

他仿佛聽到笑話:“是你邀請我來的。”

她無言以對,負隅頑抗的姿态笨拙至極:“我作業還沒寫完呢。”

他重複了一遍:“是你邀請我來的。”

說着将傘收起來,從窗外塞到了她懷裏,冰冷的雨水從領口到灌進睡衣,順着她嶙峋的鎖骨、尚未發育完全的□□一路流淌至腳尖,她顫抖着張大嘴,卻驚恐地發現自己完全失聲。外面不知何時開始風雨大作,陳立潇渾身濕透,發出嚴厲、不容置疑的指控:“嘉策,是你說的。”

她終于放聲尖叫起來。

“陳嘉策?”

有人用力搖醒她。

不過一小時午睡時間,外頭天氣已由陰轉雨,雲層中漸次響起悶雷,接着雨水就拍到了玻璃窗上。陳嘉策用力眨眼,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從剛才的夢境中抽離出來,一扭頭,趙曉眉面色紅潤,簡直堪稱神采飛揚:“陳立潇叫你去他那邊聊一下,就是樓下那個會議室,你知道的吧?”

陳嘉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隐約感覺陳立潇已經把這群人挨個都抓去聊過一輪了,從趙曉眉的臉色來看,她應該得到了一些相當樂觀的信息。

“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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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說越快越好。”

這并非陳立潇做事的慣常風格。他喜歡一切井井有條,恨不得在元旦第一縷朝陽初升的時候就把接下來三百六十五天每天的日程都給排齊整,最讨厭臨時會議。陳嘉策順着安全通道的樓梯一步步往下走,在敲開陳立潇辦公室的門之前,給到自己足夠時間恢複平靜。

準确來說,年前那一次并不算愉快的會面後,她就沒再單獨見過陳立潇了,即便是在工作場合。這讓她在開門的瞬間對這張面孔有所遲疑——他更瘦了,兩頰隐隐有內凹趨勢,情緒淡漠、五官肌肉紋絲不動,令其觀感冰冷,幾近機器人。

“公司最近可能有些調整,你大概也有聽說吧。”

陳嘉策不置可否。他大概已經聊了好幾個人,對這套溝通産生厭倦,并不在意對方的反饋,自顧自繼續:“所以人事也會有調整,這是從更長遠層面考慮的決策。你很早就在這個團隊裏,之後可能會希望你能擔任更重要的角色。當然,這并不是承諾,具體的調整還在讨論中,但相比于其他人,我一直都對你有更高的期待,這一點,你應該也了解。”

她點點頭,以沉默的姿态回應。

陳立潇敲敲桌子:“你有沒有想問的?”

“年前開會讨論的季度規劃、半年規劃,都還照常嗎?”

“是的。六月之前的工作,依然會按規劃進行。人事調整會盡量做到讓大家無感知。”他看着她,“還有嗎?”

“調整會在什麽時候完成?有具體時間點嗎?”

“預期是六月之前,具體無法承諾,也不能再細化了。”

“了解。”她點點頭。

數年合作養成的默契讓工作信息傳達的過程非常高效,幾個來回就能把事情交代清楚。該說的都說完了,房間裏的空氣迅速降溫,陳立潇顯然也沒料到工作溝通結束得如此迅速,一時語塞,陳嘉策站起來:“還有其他需要聊的嗎?”

他也跟着站起來。“還有件事。”

“什麽?”

“我和許曼說了我們的事,婚禮會取消。”

他說話的語氣就像在談論一場并不重要的讨論會,這個設計有問題,我們今天下午先暫停,把圖改完再來——陳嘉策瞬間愣怔:“什麽?”

“我和許曼的婚禮會取消。”

“我沒有要求。”

“這是我的決定。”

“那就和我沒有關系。”

“陳嘉策。”

他停留在桌子後方,神情淩厲,那種讓陳嘉策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再次襲來。她是真的想敲開陳立潇的腦殼看看裏面裝的都是什麽東西。他以為他是誰?嘲弄尚且不足,還欲肆意擺弄別人的人生,如同豢養寵物,獎懲有度,何時換糧、何時生育,皆在他掌控之中。

确實是個爛人。她這樣想着,內心居然毫無起伏,考慮到陳立潇這個名字,曾經是她做夢都想疊起來包進手絹、藏到枕頭下的珍寶,如今共處一室、腹诽心謗而不感到痛心,連她自己都覺得訝異。

陳嘉策一只手已經搭在了門把上,貼着牆站定,聲音極輕,而沉着冷靜。“可能是我沒有表達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本人并不需要任何補償、任何承諾。”

陳立潇沒有說話,想必這份答卷不符合他的語氣。

她倦于文字游戲虛與委蛇,笑了笑,繼續說下去:“幸好半年規劃都不變。現在提離職的話,一個月也應該能交接完了吧?”

“……不要意氣用事。”

“我沒有意氣用事。”她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裏掏出紙質辭呈,顯然是有備而來,“年前就準備好了。但先是生病,回來之後又忙得要命,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機會。”

春雨如酥。

老舊小區沒有電梯,又因為地價高昂,總也等不到拆遷,裏面的人不尴不尬地住着,隔着牆能聽到某戶人家打罵小孩的聲音。陳嘉策一口氣爬到五樓,氣喘籲籲地暗想之後要多花點時間鍛煉身體,未及擡手,戶門從裏被猛地拉開,暖黃色燈光像雨水一樣灑了她一頭一臉,容靖鎮定自若地招呼她:“來了?”

“有沒有拖鞋?”

早就準備好了,白色的小狗圖案毛毛拖鞋,看起來像女大學生和舍友拼單一起買的情侶款。陳嘉策不動聲色地嘲弄着,容靖對此一無所知,指着拖鞋說:“你穿這個吧,我新買的。”

“你室友呢?”

“……今天晚上住學校。”

“你哪來的錢租房啊?”

容靖難得露出一點窘迫:“我爸的老房子。我跟我室友每個月給他交一千塊房租。”

這個價位在內環,确實是象征性地交租。容靖得謝謝老天爺給自己安排了個好爹,他那個草臺班子離盈利還不知差了多少個十萬八千裏,遑論養活自己。燈光下他的腦袋像個渾圓的猕猴桃,陳嘉策微微笑着,心裏不知哪來一股邪火。

客廳布置得極妥帖,一張米黃色的雙人沙發正對着電視機,前面擺了地毯和矮桌,桌上零星地放着幾個可樂罐。陳嘉策毫不客氣地在沙發上坐下,以一種舒展的姿态,任憑自己陷進去:“你到底是哪裏人啊?又在樟縣讀書,又在上海有爸爸。”

這話說得極輕佻,容靖在她跟前席地而坐,摸了摸鼻子,說:“我爸媽離婚了。所以在縣中讀完兩年書,就來上海投奔我爸來了。”

陳嘉策俯身靠近他:“嗯,你高中不長這樣,難怪我之前認不出你。”

“……長哪樣?”容靖正好低頭幫她打開一罐蘇打水,随口應。

“黑,瘦,像有東南亞血統。”

“那是因為我打籃球好不好。”

“現在不打了?”

“現在玩樂隊,屬于室內運動。”他擡頭把易拉罐遞過去,視線正好與她領口齊平,挨了一巴掌似的把頭別過去,“春寒料峭啊,你也不多穿點。”

“我樂意。”

“這是一回事嗎?”容靖站起來,“看電視嗎?”

“你室友今晚不回來?”

“應該不回來吧,都這麽晚了。”

“我可以睡這裏嗎?”

他一口水險些噴出來,愣了一會兒,說:“行,我睡沙發。”

陳嘉策的嘴唇和她身上特有的香皂味道一起,落在了他耳邊。“不用。”

有那麽一些零星的片段,陳嘉策幾乎感到有些歉疚。

她覺得自己很過分。

這男孩想到心儀的對象要來,特意跑下去買新拖鞋,在家裏洗漱完畢、吹幹頭發,弄得齊齊整整的,就差在門口鋪個紅毯了。而她最初來的目的,不過是在別處受了氣,滿腔邪火沒處發,四處尋覓一個在兩性關系上可以讓她掌握主動權的對象,以此滿足她個人的掌控欲。

就像陳立潇對她為非作歹,現在她亦是如此對待容靖。

他小聲地問會不會弄疼她,陳嘉策連裝都懶得裝,輕輕點頭,說會啊。他就立刻緊張起來,說那我們不做了,陳嘉策立刻貼過去:“為什麽不做?”

和陳立潇在一起時,兩人總是并肩躺着,不急着洗漱換衣服,有時甚至會特意躺一會兒,開始聊最近的工作、碰到的人、棘手的事。而容靖比她更拘束,似乎覺得自己表現得不夠得體,小聲地問她需不需要喝點水——很爛的話題,陳嘉策冷冷地想,但依舊微笑着,鼓勵性的摸摸他的頭:“好啊。”

他們并肩坐在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大多是容靖在說學校和樂隊的事情,陳嘉策假裝捧場實則漫不經心地應和。他突然話鋒一轉,問:“所以你和你老板,現在還好嗎?”

“很快就不是我老板了。”

他立刻警覺起來:“什麽意思?”

這種幾乎雄性本能的占有欲,令陳嘉策發笑。他們還什麽都不是呢,他就覺得自己管得着她了。“意思是我快離職了。”

容靖放松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問:“所以你有那麽喜歡他?”

“遠遠不止喜歡他而已。”

他又被這個答案刺激到了:“……那是到哪裏?”

“向往,仰慕,崇拜。”連串動詞仿佛映射着令一個陌生人的人生,陳嘉策對着床頭燈的燈光仔細觀察自己指甲邊緣的倒刺,輕聲說:“我自己都很難理解啦。”

“我試試理解。”

“我覺得我想成為他。”

容靖當然不能理解。

他是青春陽光大男孩,十六七歲時某個下午,因荷爾蒙失衡而對陌生人産生莫名其妙的心動。這份戀慕如此廉價,以至于在接下去的五六年裏,他迅速忘記、吃好睡好、或許還交上幾個女朋友——直到再次相遇,印象中的故人面目扭曲,又反過來激發了他救世的欲望。

陳嘉策沒有期望他理解。就像她也并沒有期望陳立潇理解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是普通的辦公室戀愛,是她小心謹慎、步步經營,一路帶着幾乎病态的向往和崇拜,追求到的夢幻溫柔鄉。

夢裏陳立潇厲聲責問她,為何發出邀約卻不接納,她這會兒回過神來了,原是自己的良心在作祟。

可她又虧欠陳立潇什麽?要錯,只能是她的良心太過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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