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洪流
一到下半年,一個個節日接踵而來,整個公司又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隔三差五就有人說受不了要辭職。陳嘉策在這一年的十一月頂替跳槽的前輩,成為了春節活動的負責人,開始忙得腳不沾地。
陳嘉策總覺得在悅時的頭兩年更忙,但沒這麽累,轉念一想,也許是因為當時在觊觎陳立潇,就是讓她站在樓頂往下跳,她八成眼睛都不會眨一眨。
爸爸打來電話,問她是否回家。
“不回,今年需要在公司值班。”這次說的是實話。
“要不還是回來一趟吧。”
陳嘉策按下咖啡機的按鈕,在轟鳴聲中提高分貝:“怎麽了?”
一張診斷書發到她的手機裏,非霍奇金氏淋巴瘤。陳嘉策在網上搜索,有人說存活率低,有人說可以長期觀察,莫衷一是。周顯揚湊過來:“這周末一起去吃印度菜,怎麽樣?麥琪說她同事推薦了一家,就在國貿。”
陳嘉策說:“這周不行啊,下次吧。”
樟縣依然是這樣。她在北京時把這裏忘得幹幹淨淨,一下大巴車,潮濕冰冷的空氣就迎面給了她一個嘴巴子。林美奉剛從信川的醫院檢查回來,坐在前廳擇菜,爸爸在廚房燒菜。見到陳嘉策,她就說:“還好啦。”
“怎麽說啊?”
“說讓化療。”
“去上海再看看吧。”
“年後再去,現在不方便。”
“有什麽不方便的?”陳嘉策攥住她的手,“我陪你去。”
她把手抽出來,“哎呀,醫院都要約的好不好?”
陳嘉策知道她是害怕了,但這個理由也是現實,腫瘤專科醫院一年四季人滿為患,最近的門診只能約到兩周後,确實在新年後了。她在樟縣呆了兩天,又飛回北京,拖到活動結束,請了一周年假回家來,把林美奉帶去上海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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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險理賠,手續,診療方案,所有的事情都非常麻煩、瑣碎,林美奉在這個龐大複雜的系統裏徹底迷失,只能放手讓女兒處理,看她仔細閱讀所有化驗單上的信息,和醫生溝通、對話,在各個窗口間跑來跑去。
丈夫變成了一個很體貼的人,他這輩子沒什麽世俗意義上的本事,此刻也依然無能,卻可以握緊她的手。陳嘉策交完費回來,看到這對雞飛狗跳吵了十幾年的夫妻并排坐在椅子上,十指交纏,低聲地說着話。那些哭叫着摔打鍋碗瓢盆的雨夜,好似上世紀往事。
專家的意見是不需要手術、化療,但需要每個月來體檢,平時注意休息,注意感冒、發燒等症狀。陳嘉策長出一口氣,把父母送回樟縣安頓好,元宵節後回到北京,鏡子裏的臉都小了一圈。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疲倦感從四肢百骸湧來。這當口突然想起來,兩年前也是這個時候,就是在樟縣,她曾經那麽狼狽、疲累、恐懼,像一張破紙頭。眼下這個時刻,她依然感到十分疲憊,但并不恐懼。問題都是可以解決的,就算拿不到滿分,也可以努力多寫一點,至少這是可以掌握的。
陳嘉策在胡思亂想中陷入睡眠,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外面按門鈴,她連滾帶爬地下床開門,外頭站着麥琪,說打不通她電話怕出事,摸了摸她的臉頰,驚叫起來:“嘉策你在發燒嗎?”
她沒有發燒,是麥琪疑神疑鬼,但臉色确實好不到哪去。
麥琪和周顯揚兩口子去買了菜回來在她家做飯,很像她剛到北京那會兒,三人幫在麥琪和陳嘉策的小屋子裏吃涮鍋。吃飽喝足,周顯揚被安排刷鍋,麥琪和陳嘉策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麥琪小聲問:“你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媽媽生病了。”她頓一頓,“不是很嚴重的病,可以治的。”
“錢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幫你想想辦法。”她有這樣江湖義氣,杯水車薪,卻叫人動容,“你要回家那邊嗎?”
“有适合的機會再說吧。”陳嘉策開玩笑,“我回老家啊,只能幫我爸爸看超市。”
陳嘉策在年後又往返了幾次樟縣。小縣城沒有機場和高鐵,她需要先飛信川,落地後坐城際大巴,再坐公交車;帶林美奉去上海也是同樣波折。為了解決交通的問題,陳嘉策一度想給爸爸買一輛車,不用很貴,可以開出來代步就好,但被他拒絕:“我這麽大年紀了,學不會。”
陳嘉策不與他争執。周一還要上班,她來不及吃晚飯,趕高鐵回北京,在路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列車駛入河北境內,有人在她身邊坐下,打開一袋香噴噴的吐司。陳嘉策被香味勾引,睜開眼睛,旁邊坐着一個穿灰色大衣的男人。
她火冒三丈,很想指責他:火車上不許飲食!可惜鐵路部門沒有這樣的規定,更何況她生氣的緣由無他,只是因為這人吃的東西實在太香。
他好像感覺到有人盯着自己,轉過頭來:“吃嗎?”
陳嘉策坐起來從袋子裏拿了一片,狼吞虎咽。他樂了:“怎麽搞的啊,你沒吃飯?”
“餓了。”
“再吃點?喝水嗎?”
最基本的口腹之欲得到滿足,陳嘉策有點不好意思了:“不用了,謝謝。”
這會兒他突然湊過來,仔細看了看她的臉,然後說:“陳嘉策?”
下一站到了,坐在最裏側的人要出來,兩人着急忙慌地站起來讓路,一通折騰後又坐下來,他又把話頭轉回來:“你是陳嘉策吧?我是趙鵬宇。”
陳嘉策想起來了。此君曾在悅時做過軟件工程師,和她差不多時間入職,但陳立潇當時給的工資不夠高,兩年後他就跳槽離開了。世界真小啊。
“我記得的。”陳嘉策點點頭,為了掩飾尴尬,主動問:“你去哪?”
“去北京出差。”
“真巧啊,我現在就在北京工作。”
“定居了?還是有計劃回上海?”
“在考慮。”她給了一個很謹慎的回答。
“你現在應該也不在悅時了對嗎?沒聽說在北京開分公司。”
“嗯。”
趙鵬宇靠在座椅靠背上,“真沒想到啊,你當時看起來像是要在悅時幹到退休的。”
“想換個城市,在上海呆久了,有點厭倦。”
“所以北京更好玩?”他笑着,“我在北京呆兩周,周末一起出來吃個飯吧。”
趙鵬宇言出必行,周末果然要約她吃飯,大衆點評上點兵點将點到四季民福,陳嘉策說這家店排隊巨長,最後約定四點就出門,先取個號,在附近溜達溜達。
趙鵬宇離開悅時後,前後在上海的另兩家公司任職,薪資和職級水漲船高。他們走過鐘鼓樓,趙鵬宇語重心長地說:“跳槽就是升職加薪的竅門啊,你在悅時呆太久了。”
“我當時什麽都不懂。”
“那現在呢,現在這家感覺怎麽樣?考慮再跳一跳嗎?”
“還可以。”
“你如果要來上海,可以聯系我。我司現在做海外電商,跟你算同行。”趙鵬宇感慨,“不過你走的時候,陳立潇都沒跟你簽個競業協議什麽的,對你還是挺不錯啊。你拿了不少期權股票吧?”
“沒多少,我也只是打工仔而已。”陳嘉策慢慢走路,視線落在馬路對面,一輛樣式奇特的轎車停在路邊。趙鵬宇順着望過去,問:“你要買車?”
“沒有錢。”
“國內買這車溢價太高了,不劃算。”
這人挺能來事兒,一頓晚飯滔滔不絕,陳嘉策完全不必擔憂冷場,只需要負責胡吃海喝,間歇性地點點頭,發出幾個表示贊同的音節,到最後跟他搶着買單。趙鵬宇一本正經地說:“這大好周末,你陪我來逛馬路,還要你出錢,這不好意思吧?”
陳嘉策已經把收款二維碼伸出去了,“我得讓你欠着我點什麽,下次去上海你請我吃飯。”
“行啊,”他掏出手機,“加個微信,下次我請客。”
從往事裏來的客人是一個征兆。
北京的春天短暫到幾乎有點慌忙,一眨眼就過去。清明節假期兩周,周顯揚在周會結束後拉住她:“有機會回上海,你要不要考慮?”
做電商,大客戶、貨倉多分布在廣東江浙等沿海地區,母公司産運研中心卻在北京,溝通向來多有不便。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去年公司有小隊人馬在上海成立分部,但業務分工一直不明确,難免有地盤利益沖突。他們倆的老板上個月底就下江南安撫人心去了,現在還沒回來。
“老板說上海有崗,問我要不要去。”
“你也要加入?”
“北京也就這樣吧,厭了。”他是江蘇人,更适應江南水土,“你呢?上海離你家更近,你媽不是身體不好嗎?”
陳嘉策嘬了一口咖啡:“考慮一下。”
“那是要回還是不要回?要的話得跟老板說一聲啊,讓她給你留意位置。”
周顯揚的消息果然靈通,沒過多久,老板自己找了過來。陳嘉策起初不為所動,但對方提了個無法拒絕的條件:內部調崗漲薪20%,幅度堪比辭職再跳槽。她合上電腦走進茶水間給自己倒了杯水。
周顯揚跟在後面:“怎麽樣?”
陳嘉策問他:“麥琪怎麽辦?”
周顯揚笑了:“別瞎操心了啊,麥琪她們公司本部就在上海,那邊一直缺人。走點手續的事兒。北京太大了,你知道吧?你覺得北京好,那是因為你沒打算在這兒過日子。”
陳嘉策沒吭聲。窗外,這座城市的晚高峰已經開始,車流在高架上緩緩移動,彙成一條紅色的洪流,人們就像蝸牛背着殼,在鐵皮盒子裏緩慢挪騰。CBD的夜景、立交橋上的燈流、紅牆綠瓦,都美得驚心動魄。
很多人是在此處謀生而已。
她要麽是逃避,要麽是忘掉自己。這件事其實應該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