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臺風

在上海,或者說長江中下游的所有城市,夏天總是以這樣的面目出現:烈日高懸,陽光普照,綠蔭像烏雲一樣沉沉壓頂,裏面藏滿了一樹的蟬,無休無止地鳴叫。

陳嘉策請了一天假,跑遍公司附近的房屋中介,走爛腳底磨破嘴皮,總算租得間稱心如意的公寓。一室一廳一衛的配置,在這種步行可達歷史文物保護建築的街區,已經是撿漏價了。

周顯揚也在找房,但進度比較慢,看了好幾處都不滿意,只好先找了個短租房落腳。麥琪在六月底轉崗來了上海總部,拉着周顯揚來參觀陳嘉策的新居,指着桌上橙白格子的桌布驚嘆不已:“陳嘉策,五分鐘之內,我要這個桌布的淘寶鏈接。”

“……我從老家拿來的。”

确實如此,她回過一趟樟縣,當地紡織工業依然興旺發達,林美奉離開工廠二十年,還是會自己動手做些睡衣之類簡單的東西,陳嘉策從她那裏薅了一塊賣相尚可的邊角料,剪吧剪吧拿來當桌布。

“花瓶也很漂亮,不錯啊。”

這個倒是可以分享,她趕緊獻寶似的指指樓下:“小區出門右手邊有家雜貨店,二十塊錢可以挑三個。”

林美奉也來過一次,她在醫院檢查完,去人民公園參觀著名的相親角,回來憤憤不平地說:“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嘉策在廚房做飯:“怎麽不好?”

“這是家畜交易市場啊,你知道嗎?幾歲,幾斤,肥多少瘦多少,哎呀,不尊重人。”

“你是不是看人家要上海戶口本地有房,我高攀不上,在這兒酸呢?”

林美奉懶得争辯。沙發對面沒有放電視機,矮櫃上擺着書籍、花和相片,一張張看過去:陳嘉策剛上大學時和爸媽在校門口合影,在學校參加爬山社團和大家一起拍照,工作後和同事們去國外旅游……都是合影,沒有一張是她自己的。林美奉在人群裏精準地挑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直起腰來,假裝不經意地問:“哎,你以前那個老板,現在結婚了沒有?”

見陳嘉策沒回應,又扒住門叫她:“我問你呢。”

“結婚了吧。”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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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

“嗯?”

陳嘉策把湯鍋放在餐桌上,表情嚴肅:“小明的爺爺能活到一百歲,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他老人家不瞎操心。”

“神經病。”林美奉知道自己踩了雷,但恨她避重就輕,“陳嘉策,媽媽說真的,你一個人不孤獨嗎?媽媽真的很怕沒人照顧你。”

陳嘉策低頭盛飯:“爸爸有照顧好你嗎?你現在不孤獨了嗎?”

“那我們也還是有過快樂的時光的。而且我現在生病,多虧你爸爸了。”

多虧我來帶你看病吧,我爸連高鐵坐哪一班都得糾結半天。陳嘉策心中腹诽,但并未說出口。她很知道哪些話可以說,哪些會傷害到母親。

總之,日子就這樣過起來了。有兩件事讓陳嘉策特別驚訝:第一件是她其實沒有印象裏那麽讨厭上海,第二件是趙鵬宇。

這人像在她身上裝了定位系統似的,陳嘉策剛安頓好沒兩天,他就發來微信,問什麽時候來上海出差。陳嘉策給他回電話:“這不是巧了嗎?你說要請我吃飯,我馬上就回來了。”

他愣了愣,笑起來:“就為了吃我這頓飯?那我得請你吃點好的。”

趙鵬宇選了一家山東菜館,一道蔥燒海參做得鮮香可口,陳嘉策連吃了兩碗飯,吃完才覺得不好意思,趙鵬宇興致勃勃地問她:“好吃吧?本山東蓬萊人,在上海吃到過最好吃的家鄉菜。”

“蓬萊人啊,你們小學教修仙嗎?”

她說了個特別冷的笑話,沒想到趙鵬宇還接住了,樂得不行:“教啊,我禦劍飛行國家特級運動員。”

回去路上,他送她到地鐵口,走着走着突然說:“哎,我真的是國家級運動員,玩擊劍的,國家二級運動員,有高考加分為證。”

“真的假的?”她知道怎麽恰到好處地透露出一點驚訝和難以置信,讓對方更有講述的欲望,他果然正色:“當然是真的。”

“哦,那你家條件不錯啊。”陳嘉策說,“不過我也不賴,我也屬于是國家級選手,麻将點炮特級,過年的時候家裏人都特別愛跟我玩。”

趙鵬宇肩膀一抖一抖的,最後說:“陳嘉策,下周要不一起打麻将吧?咱就別當隊友,行不?”

附近一帶辦公樓裏的白領麗人基本上都共享同一個地鐵站,陳嘉策偶爾能在站臺上碰見他。有時他們一起出去吃飯,基本上也會帶上周顯揚,周顯揚又極盡一切機會帶上麥琪,北京三人幫就這麽變成了上海四劍客。

“四劍客,這名不錯。”麥琪指着微信群。

周顯揚大呼小叫的:“土啊,土死我了。”

趙鵬宇悠悠地從菜單後面擡起頭來:“你們還點不點菜?”

三人作鳥獸散,七嘴八舌地報菜名。

吃完飯,陳嘉策跟着周顯揚和麥琪一起回浦東,上車後麥琪湊在她耳邊輕聲說:“這人不錯。”

“怎麽就不錯了?說來聽聽。”

周顯揚從後排探頭過來:“你麥大姐從前每一任交往的都是狗男人,命中率百分之百,根據排除法,麥大姐看不上的,必然是好男人。”

“周顯揚,今天豬肘子把你給吃撐了是吧?”

窗外的夜景極速後退,陳嘉策把車窗放下來,熱乎乎的夏夜暖風吹在臉上。她知道麥琪是什麽意思,适合的年紀做适合的事,她現在已經很了解了。

七月中旬,臺風逐漸向東南沿海逼近。上海氣象臺發布新聞,號稱這次臺風即将帶來十年一遇的大暴雨,陳嘉策剛從北京出差回來,連滾帶爬地趕在風暴圈登陸前的周五落地,虹橋機場的打車隊伍已經排到兩百位以外。她等到十一點,依然在第八十名,想了又想,給趙鵬宇打了個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迷迷糊糊的,好像已經睡了,陳嘉策沒好意思直接開口,先問候他:“趙總,休息啦?”

“沒呢陳總,到哪兒啦?打不着車了是不?”

“你在我身上裝監控攝像頭了?”

他笑起來:“沒呢,我兼職跑滴滴,對行情比較了解,這你不知道了吧?”聽筒裏傳來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你在幾號停車場?”

車子開到延安高架上的時候,開始下雨了。等趙鵬宇駛入她家小區,小雨已經變成了瓢潑大雨。趙鵬宇幫她把箱子一路提上六樓,“走了啊。”

“哎。”陳嘉策叫住他。

“您吩咐。”

“要不要進來喝一杯?”

陳嘉策家裏挺小的,但也有好處,空調特別靈。趙鵬宇在她客廳的地板上坐下,對面是白牆,牆角壘了一堆書。她端着杯子過來,阿佩羅橙光,細小的氣泡沿着玻璃杯徐徐上升。

“《英國病人》,”他指指桌上的書,“好看嗎?講什麽的?”

陳嘉策笨嘴拙舌:“講一個考古學家,愛上了同事的妻子。”

“不倫戀?”

“對。”

“結局怎麽樣?”

“三個人都死了。”

趙鵬宇看着她,她也看着趙鵬宇。窗外風雨大作,豆大的雨點猛烈擊打在玻璃上,像要把一切擊穿。

“陳嘉策。”

“嗯?”

他慢慢地說:“我老實說啊。我今天來是想幹點什麽,但你要是不想跟我幹點什麽,我也可以不幹點什麽。”

陳嘉策一口酒噴在地毯上,驚詫不已:“我就是想幹點什麽,你都這麽說了,我能承認嗎?”

“那你想嗎?”

“行啊。”陳嘉策聽見自己說。

然後他就站起來,掌心貼着她臉頰,熱乎乎的,像毛茸茸的熊掌。

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很奇怪,某個瞬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許多東西湧進來:淡淡的橘子香氣,水煮蠶豆的鹹味,陳立潇家裏的踢腳線,路燈下的晚香玉。媽媽說嘉策我真擔心沒有人照顧你啊,陳立潇說你會後悔的,麥琪指着心口說這裏是空的,嘉策,我得拿什麽東西填滿它才行。有人張開雙臂說:現在你知道了。

她還久違地看到自己的靈魂離開軀殼,漂浮在天花板的高度,俯視着這對男女。趙鵬宇把頭埋在她耳朵旁邊,陳嘉策微微張着嘴,像一只跳出魚缸的金魚。

窗外發出一聲巨響,兩人都打了個哆嗦,趙鵬宇擡起頭來,抖機靈:“怎麽還放禮炮啊?”

暴雨持續了三天。他們住在陳嘉策的公寓裏,維持一種很規律的生活,九點起床工作,十點上床睡覺。趙鵬宇趴在枕頭上說:“陳嘉策,你幹嘛老是咬牙切齒的?啊?”

她沒有回答,記憶裏這副軀體曾經受的疼痛、不安,被雨淹沒。

雨勢在第三天的午夜轉小,而後停止。陳嘉策清晨醒來,站在窗口往下看,樓下躺着一根巨大的樹枝,那天晚上聽到的巨響,就是它被刮斷落地的聲音。

臺風過境後,上海的氣溫迅速回升到酷暑水平,趙鵬宇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裏,住回了自己在浦東的家。他們大概一周沒見面,沒有打電話、發信息,直到周五,趙鵬宇在四劍客的群裏說:“今天去吃德國大肘子?”

這家餐廳開在外灘邊上,豬肉烤得又香又脆,佐以大香腸和啤酒。陳嘉策吃得極認真,聽見趙鵬宇問:“你們下周去出差?什麽時候回來啊?”

“十天,在那兒過個周末。”周顯揚說,“重慶都是晴天诶。嘉策你有防曬霜嗎?麥琪說她的防曬霜太貴了,我糙皮糙臉的不配用。”

陳嘉策緩緩地擡起頭。她吃東西的時候總是比一般人更投入,被叫到名字,一時愣愣的:“買了。”

趙鵬宇看着她:“重慶很熱啊。”

“是啊。”陳嘉策說着,往嘴裏送了一塊香腸。

“陳總打算帶點什麽特産回來?”

“重慶沒什麽特産吧。”陳嘉策扭頭問麥琪,“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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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已經把所有□□場景都删完了 求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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