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說謊

趙鵬宇飛廣州出差的第三天,容靖他們在江游丈夫開的酒吧裏進行了一場小型演出。

江游結婚的消息一度令陳嘉策驚訝不已,蓋因她這個年紀,放在當今的一線城市堪稱早婚。酒吧舞臺上光線交錯,江游在後排打鼓,頭發紮成亂糟糟的丸子頭,高興的時候一邊嘴角往上翹起,很頑皮的樣子;一首歌結束,她站起來,小腹微微隆起,一個長着招風耳的男人在臺下問了她一句什麽話,正是她的丈夫,也是這家酒吧的老板。

陳嘉策要了一杯酒,伏特加加大量濃縮樹莓果漿,酸酸甜甜,并且很容易喝醉,她酒量本來就麻麻滴,需要留神小口嘬飲。舞臺上,容靖把吉他挎在肩上,彈唱一首節奏舒緩的英文歌曲。

“這地方環境不錯啊。”周顯揚辣評,“也不貴。”

是挺不錯的,兩年前這兒還能供應熱牛奶,不知道了吧?陳嘉策心裏想着,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自豪感來。

周顯揚和麥琪都是第一次來,面對這位朋友在舞臺上的別樣表現感到十分新奇。麥琪打扮得花枝招展,搖頭晃腦地說:“哎呀,還以為是個小弟弟呢,沒想到人家是狂野男孩。”

“麥大姐講話能不能文明點?”

麥大姐興致勃勃:“他說他大學就玩樂隊?不知道大學有多狂野。”

也沒多狂野吧,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陳嘉策腦子裏又飄過這句話,有點過于輕浮了,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猛烈咳嗽起來,周顯揚幫忙拍她後背:“陳哥,咱不能喝別喝啊,別硬撐。”

這點動靜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臺上的人目光已經精準定位到了此處的小範圍騷亂。陳嘉策把頭往後面縮了縮。

容靖完全沒想到她會來。他們的演出只有半小時,畢竟是非專業選手,自己為愛發電可以,別壞了人家生意。樂隊成員還在臺上收拾東西,他三步并兩步跳下來,清了清嗓子走近打招呼:“你們怎麽來了?”

周顯揚說:“你不是發了朋友圈嗎,周四晚上演出,我們來捧場。”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興奮的樣子像高中男生投籃:“感覺怎麽樣?”

“不錯啊,”周顯揚有意顯擺自己的品味,“約翰列侬,你們專門玩英倫搖滾?”

“什麽都玩。”

江游從身後走來,叫他去幫忙收拾,看見陳嘉策就愣了。容靖搶先開口:“現在就去。”然後攬住她的肩膀往後臺走,又回頭對他們喊:“你們等我一會兒啊,馬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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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策這才想起來,她的朋友們至今都對她和容靖從前的關系一無所知。他們絲毫沒有察覺,又對着酒單開始點第二輪,陳嘉策搖搖頭:“有點暈了。”

“菜啊。”麥琪大手一揮,“給姐再來一杯莫斯科騾子!”

周顯揚看她确實有了醉意,拍拍她的手背:“要不給你叫杯熱水,出去吹吹風?”

她從善如流。

周四晚上九點,街道上的人流慢慢少了。不遠處外灘的燈還亮着,建于上世紀初的歐式建築外立面上映出富麗堂皇的金色。這是氣溫最宜人的時節,秋分過後,罩着整座城市的熱氣徹底煙消雲散,夜風吹來,梧桐樹的葉子就像碎紙屑一樣嘩啦啦往下掉,陳嘉策趴在路邊扶欄上,一腳踩下去,聽到咔嚓脆響。

有人戳戳她的肩胛骨:“幼稚。”

陳嘉策猛地回頭,手拂到左邊耳垂,一粒珍珠耳釘在井蓋上蹦了一下,掉進了黑黢黢的下水道縫隙裏。容靖本想惡作劇吓她跳,聽她驚呼,以為出了什麽大事,立刻跟着緊張起來:“怎麽了?”

陳嘉策指着下水道,用責怪的語氣告狀:“耳環掉進去了。”

他愣了愣,心虛地搓搓手:“很貴嗎?”

“假珍珠,只要二十塊。”

容靖一下給逗樂了:“還以為二十萬呢。”

她伸手把另一邊的也摘下來,做了個投籃的姿态,瞄準、發射,一并丢了進去。

“陳嘉策,污染水體環境。”

“有證據嗎?有證據給我撈上來。”

“就為你這二十塊啊?我給你拼多多兩塊錢整一個吧。”他嘲弄地湊過來看她的臉,“你喝了多少?醉酒後在馬路上亂跑,小心摔跤。我讀大學的時候,游游前男友有一回就喝多了,磕掉了半顆門牙。”

“你別咒我。”

“你用我咒啊?你這小命比你的心都硬吧。”

他說話酸溜溜的,別有一番風味。陳嘉策把玻璃杯放在酒吧門口,将手抄進口袋,揚揚下巴:“走一走?”

“走。”

因為是工作日的緣故,馬路兩邊的店都已經關得七七八八,偶爾有人牽着狗走來,狗和人都是沉默不語,很肅穆的樣子。路過一段狹窄的人行道,容靖把手揣在套頭衫的衣兜裏,讓陳嘉策女士先行,聽見她在前面問:“今天唱的歌是什麽?”

約翰列侬,Jealous Guy,1971年錄制,但在列侬去世五年後才得以發行,随即火爆全球。由于當時沒有被選入任何一張披頭士的專輯,所以只留下一段質量非常糟糕的Demo。陳嘉策把耳機塞進耳朵裏。

I was trying to catch your eyes

Thought you was trying to hide

I was trying to hide

容靖一直走在她身後,冷不丁說:“別以為我是有意選這歌唱給你的啊,純屬巧合。”

陳嘉策笑了:“我沒那麽自戀。”

“以前倒是真的幹過,你都不知道吧?”

她站住腳,回頭問:“什麽時候啊?”

“你來看我的演出,我唱了謝霆鋒的歌,記得不?”他走到和她并肩的位置,看她一臉無動于衷,嗤之以鼻:“我就說吧,媚眼抛給瞎子看。謝霆鋒和王菲姐弟戀啊,我這暗示還不夠明顯?”

陳嘉策表情痛苦:“大哥,你這是抛媚眼嗎?你這是給我發摩斯電碼,我們倆都不在一個波段上。”

“切。”他表示不認同。“你都不問問我過得好不好。”

陳嘉策順着他的話問:“那你過得好麽?”

容靖伸手把她右邊的耳機摘下來,放進自己的耳朵裏,也不看她,雙手插兜,酷得不得了。“特別好。我畢業了,找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搬出我爸爸的家,現在自己過日子養活自己,感覺特別棒。”

“你跟我生什麽氣啊。”

“大姐,你不知道啊?”他都給氣笑了,配合她的步伐繼續往前走,側面看去,下颌的線條比陳嘉策的職業規劃還要清晰。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容靖說:“你當時真夠行的。連手機號微信號都換了,這世上就沒一個活人能聯系到你。過年的時候,我每天都路過你們家的超市,進去轉十五分鐘,買兩袋薯片、一壺醬油,想,陳嘉策怎麽都不下來幫家裏忙啊?太不懂事了。蹲點四五天才知道你根本沒有回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過得特別好。但經常想起你。想我是哪道題答錯了,才被你撕考卷。”

“……想到了嗎?”

“是我走錯考場。”

醉酒帶來的眩暈感依然把持着頭腦,陳嘉策仰着頭深呼吸。這條路她并不陌生,剛工作那兩年,常常和同事來這裏吃飯,周末時有很多漂亮女孩特意來拍照。這座城市有太多絢爛驚人的片段,她以過客心态行走于其中,從未像此刻這般松弛。

那個時刻似乎已經來臨。就在當下,那個跪下來,給容靖端端正正磕上兩個響頭的時刻。陳嘉策想。

這是為什麽呢?是因為今天又喝醉了,是因為發生耳環掉進下水道這種離譜的事故,是因為晚風吹起容靖的頭發,讓他看起來又像個小男孩了。

這次她會妥善處理的。她要聽着約翰列侬,走到這條路的盡頭,認認真真地給他道歉,坦白從寬,一一清算,向他解釋:不是這樣的,不是你的問題。然後把他從手機列表的聯系人裏徹底删除。電話。微信。所有的社交媒體。所有的關系網絡。都是時候結束了。

她将會遵守趙鵬宇的教程,回家洗個熱水澡,然後躺在床上和他打電話,問他:廣州好吃麽?什麽時候回來?下個月三十三歲生日,想要什麽禮物啊?她可以提前準備。襯衫還合身吧?記得要把領子後面的标牌剪掉。

趙鵬宇會說什麽呢?他會說什麽都行啊,你想吧,你得給我點驚喜。

“你想知道答案對嗎?”

“嗯。”

一家咖啡館的門口放着長椅,她坐下來,看着自己的指尖,聽見自己慢慢地說:

“我當時是個混蛋。陳立潇不尊重我,他的女友鄙視我,投入數年的事業不過是老板們談判桌上微不足道的兩毛錢,父母并不理解我的生活、和我一塌糊塗的感情關系。我無處可以獲取力量,只能通過享用你的愛慕,證明自己仍有成就。”

她不敢看他,小心翼翼地總結:“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喜歡我,我當時真的是王八蛋。”

他輕輕嘆氣:“确實。”

“現在,現在我有男朋友了。你應該見過吧?你見過他嗎?”她記不清了,“他真的很好,我和他在一起,每一天都很覺得內心非常平靜。”

“那你需要的是六根清淨,遁入空門。”

陳嘉策伸手在他胳膊揍了一拳。

這點花拳繡腿對一個成年男人來說等于撓癢癢,容靖穩如泰山地坐在她右邊,也轉過頭來,看着她說:“你問我為什麽喜歡你?”

“……我沒問。”

“因為那個時候很巧,你就在那裏。”

“在學校的宣傳欄前面?”陳嘉策有種不安的預感,因此開了個白爛玩笑,希望借此機會轉移話題。但他完全沒當回事。

“你說得對,小男孩的情窦初開不算什麽,所以我現在來告訴你,作為一個第二性征發育完備、獨立生活、會給自己做飯和打掃衛生的男人,我喜歡你什麽。原因挺複雜的啊,請你聽好:

我最喜歡你站在人群外面的樣子,嘲笑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好像全天下你獨一份聰明。你很自戀的,陳嘉策,你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喜歡你有裝鴕鳥的特長,大難臨頭還假裝無事發生,好像一切盡在掌握,其實跑得比誰都快。跑得快也算特長吧?哦,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不是忘記說了?我喜歡你認真和我解釋你的想法,你的選擇,以及,你非得不喜歡我的原因。”

陳嘉策看着他:“……我有男朋友了。”

“你在怕什麽啊?”他帶着笑意問,“我在說我自己,你怕什麽?”

陳嘉策不知如何回答,只知道自己在懼怕。有一種東西在心裏發芽,感覺熟悉,令人振奮、卻也令人非常非常不安。

有學生打扮的人從對面的酒吧出來,和朋友一起蹲在馬路邊抽煙,不知說了什麽笑話,集體爆發出一陣大笑。陳嘉策注視着這些狂歡的年輕人,輕聲說:“對不起。”

容靖比了個OK的手勢。

“什麽意思?”

“收到。”他說,“但我不會原諒你的。”

陳嘉策望天,“這麽小心眼啊。随便你。”

容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突然靠近了。這讓陳嘉策有一瞬間的驚訝:她居然還記得他的味道呢。下一秒鐘,他的親吻就落在了她耳朵上。像一只輕盈掠過葉子的蝴蝶。

陳嘉策捂着臉,驚恐萬分:“你幹嘛啊?”

他的目光灼熱:“說謊。”

“……你說什麽啊。”

容靖站起來,把耳機塞回她的手心。

“陳嘉策,你在撒謊,所以我不會原諒你。你從來都不肯問問自己。我不會原諒你的,直到你願意看見自己,也看見我。”

推開酒吧大門時,麥琪和周顯揚剛叫了一份炸薯條,金燦燦、香噴噴、冒着熱氣,一口咬下去,脆得能聽見聲音。

陳嘉策咽了咽口水:“好吃不?”

“你嘗嘗?”麥琪用兩根手指頭捏住薯條送到她嘴邊上,“哎,趙總什麽時候回來啊?上次家裏那個路由器他給修的,最近又壞了。怪想他的,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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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改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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