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今年的天氣,比起往年似乎格外的冷,如今年關将近,已是下了七八場的大雪,老人們都說,雪下的這樣頻這樣大,只怕不是什麽祥瑞的兆頭,反而是有天大的冤情未申吧。不過年輕人們卻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如今四海升平,雖然當今皇上對待他兄弟的手段殘忍了些,但大寧國的國力卻蒸蒸日上,百姓們太平度日,哪裏會有什麽天大的冤情。

在大寧皇宮的冷宮旁邊,有一處僻靜的所在,令人驚異的是,在皇宮裏竟然還會有這樣破敗不堪的房子,而更讓人不解的是,就在這樣的房子前,竟還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嚴密防守。

天色已大亮了,高歌從榻上起來,先捂着嘴咳了幾聲,幾絲殷紅順着他的指縫滲出,手心裏已滿是黏膩的感覺。過了半晌,他才止了咳,一襲中衣上,早已是斑斑點點的血跡,新的疊上舊的,那血跡的範圍便又暈染開來,擴散到更多的地方。

這咳血已經是十分的嚴重了。高歌卻仍是十分沉靜,他将雙手在白衣上抹了抹,然後換下這襲滿是血跡的中衣,又從床頭摸索了另一件幹淨的中衣穿上,這才起床開始穿外袍,接着又到外面水缸裏打水洗臉。

當他在昏黃的銅鏡前散開了頭發後,他就溫柔的注目看着那只白白的,帶着點粗糙手感的木簪子,一遍遍的撫摸着,宛如撫摸自己最鐘愛的情人的肌膚一般留戀不舍,最後,才輕輕嘆一口氣,将那木簪插到發髻之中。

再然後,他就出了屋子,從角落裏拿起一把掃帚,仔細的打掃那院子,他掃的很慢,也很仔細,仿佛這就是他最在乎,需要為之耗費一天時光的工作。

一個年輕太監走了進來,對他道:「吃飯了,那麽個破院子,你非要去掃它做什麽?」一邊說着,就走到屋裏放下食盒,等着高歌進來用飯。

他盯着慢慢踱進屋子的高歌,忽然笑道:「我是真服了你,聽人說,殿下以前就是這幅性子,天塌下來能當被蓋,皇上把你貶到采石場,結果你在那裏如魚得水,都不願意回來了,我開始時只是不信,哪有人會樂觀成這樣,如今和你處了這麽多的日子,我才知道,別說,天下還真有殿下這種人,沒心沒肺的,不過這樣也挺好,是不是?」

高歌微笑着點頭:「是啊,這樣的确很不錯,其實人的愁也好,懼也好,都是自己給自己加上去的,難道你愁了懼了,痛苦不堪,事情的結果就會有所改變嗎?」他慢慢的吃着飯,吃的十分高興,又對那太監道:「你看看,天兒還是挺在乎我這個皇兄的,給我這麽好吃的飯菜,我告訴你啊,當初在采石場,有一片大肥肉,那都是難得的美味呢。」

他一邊吃,一邊和那太監聊着家常,不知不覺的就把飯菜都給吃光了。那太監收起了食盒,想了想,忍不住道:「其實叫我說,殿下你不如去給皇上認個錯服個軟,我看他還是很記挂你的,何苦在這裏死挨,你的身體從前就不是很好。」

高歌呵呵笑道:「沒有啊,我覺得在這裏很好呢,從前身子不好,那是養尊處優養出來的毛病,如今你看我,精神也好,雖然這裏冷點,但是天冷,人的精氣神兒就足啊。至于去跟皇上服軟,你就別替我操這個心了,我們倆的結,是死結,解不開的。」

那太監嘆了一口氣,又對他道:「那好吧,我就走了,中午再過來給你送飯,對了,明天就過年了,我肯定在前面忙着伺候,這裏大概就沒什麽人來了,你想吃什麽,告訴我,到時讓人從禦膳房給你搬來,再給你搬個爐子和火盆,你自己熱着吃。」

高歌想了想道:「什麽想吃不想吃的,你送來的東西都是好東西,你自己看着,随便給我弄一些,能打發一日三餐就可以了。」說完,那太監答應下來,轉身而去。

一路來到禦秀宮,錢忠走了過來,對他低聲道:「小景快随雜家來,皇上在書房裏等你呢,今日怎的耗了這麽久?」

叫做小景的太監笑了笑道:「我今兒發現殿下的臉色似乎有些白,生怕他身子不好,言語間便多試探了幾句……」一語未完,錢忠忽然緊張起來,悄聲道:「那你試探出什麽沒有?殿下是有喘症的,你見沒見他有些微喘?」

小景搖頭道:「沒有,殿下的精神好着呢,我猜大概是我多心,都是你和花語姑娘,每天都囑咐來囑咐去,囑咐的我也開始疑神疑鬼了。」說完,已來到書房前,錢忠進去替他通報了,他便低着頭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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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見了他,點點頭,問他道:「他的身體怎麽樣?有沒有添喘?你可看仔細了嗎?他今日都和你說了什麽?」

小景一一作答,待說到他和高歌的對話時,高天取過一個冊子,他說一句,對方便記一句,一直等到都記完了,錢忠和小景方才告退。

一直等到屋裏沒了人,高天面上那冷淡平靜的面具便轟然崩塌,他熱烈的看着那個冊子,然後又從頭一頁一頁的翻過去,原來冊子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記着高歌每天和小景的對話。他一邊看一邊輕輕的撫摸着,仿佛這樣,就能撫摸到那個令自己颠倒了神魂,朝思暮想的人。

第二天是除夕,宮裏的人一大早就開始忙活起來,這是高天登基後的第一個除夕,所以大家都不敢怠慢。

而高歌待的那所小院子裏,卻從清晨就開始傳出一陣接一陣的咳聲,只可惜,小景沒有來,外面的守衛也絲毫不知道這裏面的人還被皇帝牽挂着,自然也就不以為意,更別提想着去報告給高天了。

這倒不是因為小景疏忽,忘了讓守衛們照看高歌的情況,而是連高天自己也明白,對背叛自己的皇兄念念不忘這件事是十分羞恥且沒面子的,因此除了他的心腹小景,沒有人知道,被關在這個院子裏接受懲罰的前皇子,仍在皇上的心目中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

高歌也同樣的不知道高天還會對自己舊情難忘。其實他從那日在青城太守府被關起來後,便添了咳血的症狀,以前二十多年才犯了三次的喘症,如今幾乎天天都要犯上一陣,好在都沒要命,也沒有在小景的面前犯,方讓他遮掩過去,不至于在人面前失了最後的面子。

可是今日一大早,向來深眠的他就被凍醒過來,哆嗦着起了床,大概是那些太監宮女們忙的忘了,反正爐子等物也沒有送來,甚至原先在這房裏的爐子,也因為沒有柴炭加進去而熄了火,呼嘯着的北風猶如鬼號,從門窗邊的縫隙肆無忌憚的灌進來。

高歌就如同一條在大雪紛飛的冬日裏醒來的蛇,他的身子抖成一團,胸腹間卻似有一團火,刀割裂般的疼痛在全身蔓延,嗓子眼一陣癢,又是一陣劇烈的咳,一大團一大團的血噴湧而出,夾雜着一塊塊紫黑色的血塊,剎那間,不僅是那件血跡斑斑的中衣,就連被褥上也沾染了許多的血跡。

高歌立刻慌了,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被褥,萬一明日小景來,看到這些血腥……他不敢再想下去,伴随着心中的慌亂,又是一陣腥甜湧上喉頭,再咳,再吐血。高歌在這除夕的大喜日子裏,咳了個天昏地暗。

好容易那血算是止住了,但身上的涼意卻更勝了幾分,似乎他不是在被窩裏,而是在一個冰窟中,幾片雪花被風吹了進來,碩大的一片一片,很快便融化在窗臺上,地上,原來外面已經飄雪了。

高歌想下床,然後他才驚覺,自己竟然動不了,整個身子就像是被凍住了一般,麻木的不肯接受大腦的指揮。他艱難的擡頭,看見對面銅鏡裏映出一張如同鬼魅般的慘白的臉,唇上沒有血色,卻是有一層深紫,如同父皇死時的唇色,沒有半點生氣。

我……我要死了嗎?高歌的心中猛然蹿過這樣的念頭,這個認知讓他空前的恐懼起來,他拼命的想要活動手腳,可是麻,手和腳似乎已經脫離了身體,不再受大腦的控制。他茫然的看着身前那一大團一大團的血跡,終于徹底的死心絕望。

「死……就死了吧。」高歌喃喃的出聲,不知為何,這一刻,心頭掠過的竟然是高天的面容,他的心頭忽然湧上一陣悲涼:「反正……反正我這樣的人,即便活着,又能怎麽樣?只是……只是天兒,如果……如果我就這樣悄悄的死掉,當你某一天……某一天知道我死了的時候,你……你會不會也覺得難過,也會……慌手慌腳的……跑過來,你看到這間空屋子,裏面沒有了你曾經說過愛他的那個人,你的心會不會和我這時的心情一樣,絕望而恐懼,你……你以後做夢,還會不會夢到我……」

他的意識似乎逐漸渙散了開去,以至于他的腦海中盡是一些串聯不起來的片段,可是想到了高天,想到他曾經和自己說過,願意放棄天下同自己歸隐山林,不知為何,他忽然又恢複了一絲清明,喘息逐漸加劇,他的神經卻似乎麻痹,以至于喉頭裏的血再咳不出來,而是由嘴角一股一股的向外湧。

「不,我……我要留給……留給天兒一些話,我……我要告訴他……他誤會我了,我……我和雲兒說的,只是那群牛,不……不是江山,也不是他……」高歌自言自語着,僵硬了的手指竟因這強烈的念頭而微微動了動,他蘸着血跡,費力的在那床被子上一筆一劃的寫着:「天兒……我……沒有……真相是……」

手指漸漸的停住了,高歌怔怔的看着那幾個鮮紅的字,就好像是一道道烙印,他忽然開始搖頭:「不,不,還是……不讓他知道的好,不然……不然他會多麽痛苦……他拼命的擡起手,想将那些字抹去,然而天氣嚴寒,那就着新鮮血寫成的字早已凝固,再也無法改動。

「咳咳咳……」這一回的咳只有痛,而沒有血,高歌漸漸混亂的意識中,也明白自己就要逝去,他拼盡了最後的力氣,用盡了最後的一絲潛力,卻只将那被子有着字跡的地方勉強掀開疊了下去,做完這個動作,他的整個身子都歪在了一邊,想重新坐起來,然而已經不能夠了。

思緒此時卻自由起來,漫無目的的飛過重重宮宇,來到那個湖邊,在那裏,天兒親手為自己做了那只木簪,然後給自己簪在發髻上,對他說「只要這一生你能伴随在我左右,江山天下,萬裏河山,算得了什麽?」

他還記得自己那時心跳的有多快,宛如初次懷春的少女,高歌的嘴角彎起一抹笑容,他想,雖然……最終自己還是沒有得到幸福,可是……可是幸福畢竟曾經離自己那麽的近,近到一伸手就能夠觸及,只可惜……只可惜……

所有的思緒就在這一刻戛然而止,高歌的眼睛慢慢閉上,有一滴淚滑下眼角,卻很快落入被上的血跡中,在連他也沒有發覺的情況下,他的手已經攥住了發髻間的那支簪子,可惜,到最後,他也沒能将這只簪子拔下,放在手心中再看最後一眼。

高天這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寧,他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是莫名的上來一陣煩躁,又來一陣恐慌,這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還是從未體驗過的情緒,就連逼宮之前,他是那樣的興奮和不安,卻也沒有像現在一樣,似乎是陷入了無邊無際的煩惱與恐懼中。

今天是除夕,宮裏人人都興高采烈,丫鬟太監們換上了紅紅綠綠的新衣服,在雪中遙遙看着,就如同一道極美的風景。

北風撲面而來,如刀割一般。高天看着漫天的雪,忽然道:「今日冷的厲害,也不知外面有沒有人被凍死。」話音剛落,就聽花語道:「如今盛世太平,只怕就有凍死人,也是有限的,我常聽老人們說,若亂世中攤上這樣的天氣,只一條長街上,凍死的人就有幾十個呢。」

高天的心忽然又驚悸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麽了,煩躁的甩甩頭,正要說話,忽聽花語又幽幽道:「皇上啊,今日是除夕,除夕可是團圓的日子,皇上……就不想多找幾個人熱鬧熱鬧嗎?」小丫鬟一面說,一面偷偷望着高天的面色,她知道皇上的心裏始終只裝着那一個人,既然如此,又何必為難自己呢,反正前殿下的位本就被他篡了,人家就算想要回來,其實也不是很過分的嘛。

高天沉默下來,雙腳卻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般向另一個方向折去,嘴上卻冷冷道:「哼哼,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不該多嘴的時候就別多嘴,不過也是,除夕了,該去看看那個家夥,就不知他是不是有些悔改之心。」

花語暗暗好笑,心道明明就是還惦記着人家,還非要拉扯出這些理由。她面上雖不敢表露出來,心裏卻十分的高興,又喚了幾個太監跟上,一行人浩浩蕩蕩向着囚禁高歌的「孑然居」而來。

到了近前,守衛們忙都行禮參拜。高天想了想,揮手讓他們撤了崗,各自回去,他這一舉動,就代表這裏不用守衛了,最起碼今日是不用守衛,那麽想當然,高歌或許從此便可脫離這裏,重新過上以前那樣和高天鬧着別扭的生活。

別說花語小景高興,就連高天,此時心裏竟也是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喜悅,先前的那種被背叛的刻骨銘心的恨,似乎早就悄悄随着這段并不長的時間而流逝掉了,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對高歌的愛竟然會深刻到這個程度,深刻到超越了被背叛的恨。

「咦,怎麽會這麽靜?」花語率先發覺出不對勁來,這間幽暗的屋子,就如同死一般的寂靜,她被自己心上湧出的不吉利想法吓了一跳,接着就聽小景道:「是啊,這是怎麽回事?我明明吩咐他們再擡個爐子過來,再送夠三頓吃的飯菜,這……這怎麽一絲熱乎氣兒都沒有。」

高天面色一凜,心裏陡然就升上了一股不祥之極的預感,他顧不得讓小景回去教訓那些不負責任的太監,三兩步來到門前,一推開門,首先便看見床上半坐着的人,他心裏松了一口氣,暗道不管了,不管什麽背叛不背叛了,現在就要把他帶回去,不能再在這了無生氣的黑屋裏待着了。

高歌的身子因為是側着的關系,所以高天還沒有看到他身上的血跡,而且在這種情況下,即便高天的鼻子裏已經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氣,他也沒能将這個資訊清楚的傳送到大腦裏。他只是拍了拍高天的肩,柔聲道:「好了,過去的一切,就都了結了吧,今天是除夕,團圓的日子呢,我來接你回禦秀宮。」

他一邊說着,已經眼尖的看到那發簪被拔出去一半,有幾绺頭發披散下來。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道:「這發簪……你還留着啊,也不知道将頭發收拾好,算了,等回去後我再替你梳上吧。」他說完,微微皺起眉頭:「怎麽不說話?還生我的氣呢,還是沒睡醒?這天都大亮了。」

高歌仍是動也不動,高天不知為什麽,就覺得身上有些冷,他連忙抓住對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柔聲道:「行了,有氣回去再說,我都放低……」他想說被背叛的自己都放低姿态了,高歌也不應該這樣不依不饒的,但是那後面幾個字卻驀然卡在了他的嗓子裏,只因他握住的那雙手,已經是冰涼一片,沒有絲毫活人的體溫。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恐懼陡然就擊中了高天,他高大的身子晃了幾晃,手卻更緊的握住高歌那只手,他的語氣添了顫抖有些哽咽,但卻力求鎮定:「一定是……這天太冷了,看把你凍得,我們……回禦秀宮暖和暖和。」他木然的說着,輕輕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的扳過高歌的身子。

「咚」的一聲輕響,高歌維持着那樣怪異的姿勢倒在了高天的懷裏,花語和小景驚叫一聲,即便他們沒見過幾個死人,但他們還是一眼就看出來,高歌分明已經死去多時,他的屍體都僵硬了,一只手握着頭上的簪子,在冷冽的空氣中泛着死氣的白,花語忽然就覺得心裏一痛,下一刻,她已經緊緊捂着嘴巴哭了起來。

「皇……皇兄……」高天前所未有的慌亂起來,他搖晃着高歌:「你……你只是還睡着,我知道你還睡着,好好好,我不打擾你,我們回禦秀宮去睡,我們這就回禦秀宮去睡。」他手忙腳亂的要抱起高歌,但這個姿勢實在太困難,以至于他抱了好一會兒,都無法把身體屈曲着的高歌順利抱在懷裏。

花語忽然沖了上來,抓着高天的手臂哭喊道:「陛下,殿下他……他已經去了,陛下你醒醒啊,殿下他……他已仙去,你……你好好的看看他,他已經沒有心跳呼吸了,陛下……」

她不等說完,就被高天踢了開去,只見他紅着眼大吼道:「你這賤婢胡說什麽?皇兄他好好的怎會死,你……你敢咒他,朕……朕殺了你。」

花語不敢上前,伏在地上哭道:「陛下,你看看殿下衣上和床上被褥上的血,殿下他素有喘症,今年的天氣又嚴寒,皇上……你醒醒吧……」

她重重的磕着頭,這幾句話說出來,不要說高天,就連她自己也覺心如刀絞,趴在地上不由得淚如雨下。

高天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着,他仍倔強的自言自語:「皇兄……他只是睡迷了,他還沒有醒過來,對,他……他只是還睡着……」他一邊說,眼中便有兩行淚順着臉頰緩緩的滑落,最後他整個人都跪在了地上,伏在高歌的身上抖做一團:「皇兄……皇兄……皇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如果……如果我能早些過來,皇兄……」

「皇上,事已至此,節哀吧。」小景紅着眼圈過來扶起高天,咬牙切齒的道:「讓奴才知道是哪個小崽子……奴才……奴才劈了他。」話音來落,花語就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說了,她太清楚皇上的個性,肯定會要那些太監宮女的命,但這大除夕的,人家都忙碌無比,即便不記得這件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只能說……只能說造化弄人。想到這裏,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高天竟然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說什麽一定要殺那些人給高歌報仇,他只是靜靜的倚着床柱坐着,懷中抱着維持那個奇異姿勢的高歌,喃喃道:「是我,只是我害死了他,還去找誰呢?」

他低下頭來,撫摸着高歌的臉,無比輕柔的道:「我知道你,你從來都是心軟的,恨不得天下人都能平平安安幸幸福福的,所以我不會遷怒于別人,你就放心吧。這裏很冷,不過不用怕,我在這裏陪着你。」

他又解開白裘披風蓋在高歌的身上,将臉貼到他已經沒有半點溫度的臉上:「咱們說過吧,一起到那個凍湖邊去隐居,你說要養一群牛,到時候我陪着你去放牛,嗯,冬天的時候,我們看它們在山坡上吃幹草,然後你冷了,就可以到我的懷裏來,是不是?我這裏是暖的,永遠都是暖的,是……永遠……」他再也說不下去,永遠這兩個字,令他感到一陣錐心的刺痛。

花語和小景都吓呆了,忽見高天又把被子拿了下來,輕聲道:「你肯定還是冷,你看你的手這麽冰,我們先蓋上被子,等過一會兒……」他的話語驀然停止,瞪着眼睛看着被子上那一行字,喃喃道:「真相?什麽真相?」他的身子又劇烈的顫抖起來,這件被子被很奇怪的疊着,恰巧遮住了這幾個字,就說明高歌是想告訴他什麽,可是為什麽他不往下寫了呢?

他……他是怕我傷心,他是在怕我傷心。這個念頭流星般劃過高天的腦海,然後他就瘋了一樣的對花語大吼:「快,去牢裏,帶雲兒來見我,快……」

花語小景被他變了調的聲音吓到,連忙沖了出去找人去提高雲,這裏高天癡癡的看着那床被子,看着高歌那只臨死還停留在發簪上的手,忽然痛哭失聲:「皇兄,你……你到底想告訴我什麽?你為什麽連一句話都不留給我,就這樣走了,你……你到最後關頭,還是怕讓我傷心嗎?明明……明明我對你這樣的殘忍……皇兄……」

高雲來到這裏的時候,便聽到裏面的痛哭聲,他愕然了一下,這是……自己的二哥嗎?印象中他那麽的陰險毒辣,怎麽……怎麽會有這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走了進去,然後就看到滿臉淚水的高天和他懷中早已沒了生命跡象的高歌。

「啊……大皇兄……」高雲瘋了一樣的撲上去,卻被花語和小景架住。高天看見他來,連忙抱着高歌坐起,直勾勾的看着他:「告訴我真相,雲兒,告訴我,那天……是不是……是不是我誤會了什麽?」

「你到現在才想起這個可能性嗎?」高雲慘笑:「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把真相說出來,如果你是真的愛着大皇兄的,你就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被子:「你看到了嗎?大皇兄在臨死前的一刻,必定是不想抱着遺憾離開,可最後,他卻還是沒有寫下去,他就是知道,這真相對你的打擊會有多大,你……你真的要聽嗎?」

「我……我要聽。」高天撫摸着高歌的發,緊緊将他抱在懷中,他的決絕吓了花語一跳,那分明是……已經做了某種決定的神情,她的心裏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上心頭,讓她下意識的就脫口而出:「不,不要說,殿下不要說。」

然而有誰能阻止得了高雲呢,他咬牙切齒的一字字将那晚的對話告訴了高天,再然後,花語和小景被趕了出去,只留下這兄弟三人,哦,不是兩個活人一具屍體待在那裏。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高天癡癡望着懷中的高歌,對高雲道:「還記得嗎?我們倆小時候很調皮,皇兄他為了我們,沒少挨父皇的訓斥和太傅們的抱怨,不過他對我們總嚴厲不起來……」他的嘴角彎起一抹笑容:「而且往往訓斥到了最後,就變成他被我們的狡辯弄得啞口無言。」

「怎麽不記得。」高雲的唇邊也綻開了一抹笑容:「那個時候,我們真幸福啊,雖然父皇不理我們,母後也沒了,可是有大皇兄,我們就有了依靠,有他的地方,永遠都是那麽的溫暖,我記得我和你總是願意找各種理由往東宮裏跑,最後幹脆賴在哪裏不肯出來了,他無奈之下,也就只好安排咱們住在那裏。」

「是啊是啊,他當時的表情,我現在都記得。」高天的聲音裏也添了一抹興奮和雀躍,然後他就看到了懷中安詳閉目的高歌,心中一酸,眼淚就又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

「雲兒,你知道嗎?我真的是一天都離不開他,我愛他,愛到連我自己都害怕的程度,所以……所以我才格外的不容許他背叛我……這些日子來,你和他固然在受苦,然而我又何嘗有過一時半會兒的開心。現在好了……」高天将下巴放在高歌的臉上:「他走了,就解脫了,但是黃泉路上多冷啊,你知道他一向是畏寒的,他還有喘症,性格又好,難免不被那些冤鬼厲魂欺負……」

他忽然擡頭,微笑看着高雲:「所以,我得去陪他,我得去保護他,是不是?這凡世間的一切,就交給你了,雲兒,你很有能力,大寧國會越來越好的,這是他的最大心願,所以,你別辜負了他。」

高雲恐懼的看着高天的臉上竟然綻放出一抹幸福的光輝,聽他帶着一點開心的聲音道:「我這就去寫讓位诏書,對不起雲兒,剩下的一切都交給你了,不過我和皇兄,會在九泉下看着你,我們三兄弟,雖然生死永隔,但我們的精神,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二皇兄……」高雲大駭,撲上去攥住高天的手,淚流滿面,「二皇兄,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真心愛着大皇兄的,但是……他已經走了,這國家天下……」他再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看到了高天那已經宛如死人一般沒有半分波瀾的眼睛。

「這國家天下,和我再沒有關系了。雲兒,好在有你,不然,我只能像行屍走肉般的活着,否則我沒有臉去見他,去九泉之下見他,但現在好了,有你挑起這一切,我即便去了,被他怨恨幾日,他就會原諒我了,你知道的,他一向都很心軟,尤其是對我們兩個,是不是?」

「二皇兄,不……我不要……」高雲變了聲調,他已經看出,高天是真的一心求死了。之前令自己恨之入骨的這個人,在此時卻成了他的一個重要支柱,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哥哥,他不想再失去第二個,即使這個哥哥以前做過那麽多讓自己心寒的事,但這一刻,他只記得三人在一起時的幸福時光。

「雲兒,乖,去拿紙筆來,我寫完诏書就去陪皇兄,我現在太擔心他了。」高天似乎已經看到了在奈何橋畔焦急等待,時不時就被鬼魂們欺負的高歌,聲音驀然尖厲起來:「快點雲兒,皇兄他在等我,你快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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