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撲通、撲通,書閣內外的宮人全都慌慌張張的就地跪下,連棠茫然照做。
“那幫子文臣在想什麽!”祁衍擡腳跨過地上的奏折,陰沉沉的走到寬幾邊坐下。
常福低眉順眼的跟在後面,蹲身撿起散開的奏折,搖了搖頭。
不怪陛下生氣,今日的早朝從清晨延續到日暮,一件事都沒有談攏,先帝以武力征讨天下,推翻舊朝,建立了大齊,建國之初為了政局的穩定,沿襲舊朝的行政制度,願意效忠新國的文臣士族也保留了下來。
只是這文武之間的沖突,先帝在世時就存在,而現在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當年先帝頂不住士族的壓力,廢武重文,五年前西戎大軍壓過來的時候,差點滅國,臨危之際是自小就被發配邊關的魏王,也就是當今陛下帶領麾下戰将,以一敵千,打退了西戎人。
雖說手段殘暴,至少保住了大齊的江山。
今上登基後,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大齊基本上已經恢複了元氣,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如今這幫子文臣又蠢蠢欲動,還想效法先帝時行的那套,聯名上奏,要求裁撤軍隊,消減軍用。
那背後的目的可太明顯了,留着國庫養他們這幫蛀蟲呗。
難怪陛下動怒。
常福小心翼翼把奏折放到桌面一角,餘光中元寧帝正鎖眉沉思,凜然的怒氣讓他不自覺放緩了呼吸。
當今陛下禦極五年,把幾近凋零的大齊整治的蒸蒸日上,是天生的上位者,說句僭越的話,先帝沒格和他比,那幫前朝遺老還想像拿捏先帝一樣拿捏他,常福心裏開始憐惜奏折上的那一串名字。
祁衍瞥了一眼桌角的方向,深邃的眸子沉的有萬斤重,幾息之後,他冷哼一聲,對常福道:“把這份奏折打回內閣,讓他們詳表之後再提交上來。”
常福心裏一咯噔,心知陛下這是想動這顆毒瘤,陛下處心積慮埋伏數年,是收網的時候了。
“奴才這就去。”常福轉身朝外走了兩步,眼睛突然掃到跪着連棠,沖她擺手,“連姑娘快起來吧。”
祁衍順着他的聲音擡頭,視線穿過一衆低垂的腦袋,落在連棠身上,她穿着窄袖的對襟上襦,下裙确是柔軟的薄紗,逶迤散落在地板上,逼仄的過道都旖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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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安靜靜的跪在那裏,輕垂臻首,露出一小段脖頸,白若奶脂。
祁衍扯了扯衮衣上的豎領,起身朝後堂走,“更衣。”
聲音已不像方才冷的吓人。
常福忙招手命人進去服侍。
學堂後院,西邊的一間廂房,是奉賢太妃休息的地方。
這太妃是祁麟和祁芸的生母,先前的太子妃,仁碩太子駕鶴後,她帶着一雙兒女住進宮裏,被封為奉賢太妃。
祁麟坐在生母的對面,一臉的惴惴不安。
“馮太傅因為你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奉賢太妃直接問。
“是...是的。”祁麟諾諾低着頭。
奉賢太妃目露兇光,“為了說服馮太傅教你,你祖父明裏暗裏費了多大的勁,你可好,一下讓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祁麟無奈的辯解,“這也不能怪我,我還沒封太子,你們非急着要我學什麽帝王之術,讓父皇知道,可不就小題大做了。”
“你還知道自己的處境!”奉賢太妃一聲斷喝,“你是皇家唯一的子嗣,遲遲未封太子,你還看不出來麽,陛下對你不滿意。”
祁麟臉色瞬見變冷,陰恻恻的斜視地面,強忍着怒意:“母親莫生氣,孩兒會在學業上繼續...”
奉賢太妃語氣軟和下來,“麟兒,你的目标只有一個,就是學你的父皇,于武,他的名字在陣前就能退敵百裏,于文,他不眠不休的浸在書閣五年,你事事跟着他學,才能得他青眼,有機會被立為太子啊。”
想到那畢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能力,祁麟眼尾溢出一絲煩躁,“太子之位本就是我的,為何要如此拼命才能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如果仁碩先太子沒有去世,他就是正兒八經的皇太子。
奉賢太妃倏的坐直身子,聲音淩厲到近乎刻薄,“這句話你給我爛到心窩子裏去,切莫再提一個字。”
祁麟擰着頭看向一邊,一臉的憤郁。
奉賢太妃冷笑,“你現在思想倦怠,是不是因為那丫頭?”
昨晚的品蟹宴,兩人紛紛借故跑出去,折騰了半天就祁麟一個人跑回來,還幫她打掩護說吃醉了酒,呵,姜黃酒也能醉人?
太後也是個眼瞎的,樂呵呵的就信了他們。
昨晚的事且不說,今日在學堂兩人又是一番拉拉扯扯,一上午的課祁麟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那丫頭。
要說連棠這姑娘,她是不滿意的,其一長的如花似玉的,一看就是禍水,其二忠毅侯府門第太低,連将軍在的時候還能撐起門楣,如今就是個空有爵位,沒有實權的敗落侯府,對祁麟要走的那條路沒有任何助益。
若不是太後心有執念,她早就退了這門親事。
祁麟感受到母親對連棠的戒心,漆黑的瞳孔瞬間擴大了兩圈,“我的事和棠棠無關,母親放心,我不會因為她耽擱學業。”
他心裏還後怕,眼睛一動不動的盯着自己的親生母親,腦中浮現出自小到大他養過的小動物,就因為他太喜歡,都被她親手殺了。
他怕她對棠棠下手。
奉賢太妃擡眼睨着兒子,“你能掌握好分寸就好。”
連棠第一天來書閣做事,嚴謹認真,囑咐好宮人盯着熬浸泡淩絹的藥湯,她又把剩下的紅魄葉和草藥配在一起,準備做些香囊挂在書架上。
常福派了幹兒子全盛随身伺候她。
不覺時間就來到晚上,連棠被留下用晚膳,她不是奴才,不能和宮人一樣在廊外蹲着吃,常福帶着她去書閣的膳房。
兩扇紫檀木雕花屏風圍出一方獨立的空間,裏面鋪着軟席,擺着一張烏木食案,又在下首放了一張黃梨花木的小幾,是臨時為連棠安置的。
元寧帝進來後,她才跟着輕輕的落座,餘光看到他挺闊的身影,心裏有點忐忑,動作都小心翼翼的。
漱口、浣手、擦幹,一系列餐前準備後,宮女們舉着托盤,進來布菜。
烏金西墜,天色變暗,宮人在屏風內點上宮燈,暖黃色的光傾瀉而下,人和物都顯得溫柔起來。
祁衍簡單的問了一下牙簽的進度,見小姑娘正襟危坐的樣子,換了個話題,“平時喜歡吃什麽口味?”
連棠溫聲回答:“都可,臣女不挑食。”
她聽明月公主說,元寧帝清心寡欲,吃食都不加烹饪,用最簡單的方法煮熟,他應該不喜旁人挑食吧。
“唔——”祁衍意味深長的審視了她兩眼,仿佛不相信。
連棠面色一白,她說錯了麽?
未幾,兩人面前擺滿了盤盞,連棠雖有心裏準備,看到眼前的晚膳,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所有的食物都像白水裏煮出來的,保持着原有的色澤。
祁衍移目過來,“如果不喜歡,讓禦膳房按着你的口味重做一份。”
連棠可不敢,擺手道,“不用麻煩。”
皇帝都吃得,她豈能吃不得,只是忍不住好奇,問了句,“陛下為何吃的這麽清淡?”
“清淡”二字都是美化過得,确切說是“沒滋沒味”。
祁衍目光似乎暗了幾許,“朕身體不好,只能吃最簡單的食物養着。”
元寧帝身形比一般人高大,肩部至前胸看起來更是壯碩,透過織物隐約可見肌理起伏,這樣的人說自己身體不好,不會有人信的。
連棠卻知這是事實。
上一世,常福說過,元寧帝體型高大健壯是他風雨無阻晨練的結果,他生來體質就弱,後來又夙夜難眠,內裏早已是病軀空殼,所以才會英年早逝。
連棠把跪坐的方向潮向元寧帝,默默叩首,“陛下真龍護體,必能一生康健。”
元寧帝執筷的手一頓,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她,“希望如此。”
連棠跪回原來的位置,繼續進食,她剛才的那句話,前半句是奉迎,後半句卻是發自真心,上一世她日日為他抄地藏經,就是祈禱他來世延年益壽。
祁衍擡眼看連棠一口一口細嚼盤中的食物,眉心一皺,小姑娘雖然面色平靜,但下咽的時候,喉結明顯頓一下,顯然晚膳并不合她的胃口。
他眉峰高聳,莫名不悅,“你非患疾之人,不用跟着朕勉強,禦廚閑着也是閑着,額外給你做幾道又何妨?”
她太乖順了,完全不似那個為了一口美食,上山下河,坎禿梵木樹枝的小姑娘。
連棠倏然擡頭,不明白為何自己不挑食也能惹惱這位君王,她自然是喜愛烹制精美的食物,但眼前的飯菜也遠沒到不可下咽的程度。
皇帝的膳食雖沒有任何加工烹饪,食材卻是精挑細選最鮮美的部分,不追求極致口感的話,食之尚可。
“回陛下,真的不用,食物不過是果腹而已,何必多勞煩禦廚辛苦?”
她的體貼沒有換來祁衍消氣,他的眉頭反而鎖的更緊了,“美食能帶來好心情,是最有煙火氣的精神享受,怎能嫌麻煩。”
五年前的法恩寺,他每天看小姑娘累兮兮的弄吃的,懶洋洋的問,“小孩,你累不累?”
她就回了上面那句話,末了還補充是母親說的。
沒想到他還有拿這句話反問她的一天。
連棠落睫,感覺那樣的想法離她好遙遠了,垂睫道:“精神享受是奢侈的事,臣女沒那條件。”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父母去世之後,她一個人拉扯着幼弟,已從來不去想那些虛無缥缈的事。
上一世她倒是有豐富的精神世界,可代價太慘烈,即便過了一世,一想起來心裏還扯拉着痛。
現在的她,和元寧帝想法一樣,食物就是用來強身健體,維持生命。
祁衍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低着頭,靜靜跪在竹簟上,裙擺在身下鋪開,像剛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的蝴蝶,易碎而美麗。
他面色凝肅,起身離開,沒再打擾她進食。
他終于知道自己為何心裏不舒服,因一點小事惱火。
五年前,他坐在法恩寺的禪房裏,一遍遍告訴自己,他撐不下去了。
持續近一年的惡戰,透支了他本就不康健的身體,也腐蝕了他的神經,他腦中充滿血腥的戰争畫面,分不清現實和夢魇。
是那個小姑娘,把他從混沌中拉入現實,起先他冷眼旁觀她為了那點口腹之欲忙的滿頭大汗,還要和寺裏的和尚鬥智鬥勇,後來窗外燃起梵木的香味成了他每日唯一的期冀。
那時,他才覺得活着真好。
小姑娘都知道為一口美食拼盡全力,他怎麽能放棄,那可是父皇當年浴血打下的萬裏江山。
從此,他從地獄回到了人間。
所以當看到曾經那個生機勃勃的小姑娘,變得乖順、隐忍,和他一樣,放棄了感知食物的美妙,他的心底被戳了一下,不好的情緒湧出來。
博山爐裏梵木香煙袅袅升騰,祁衍氤氲其中,不禁開始想: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