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遠致殿,西域邦國來朝,天子攜文武百官設宴款待。

貢品如流水般擡進大殿,禮官逐一登記造冊,貴重如金石玉器直接充入國庫,時令瓜果則另擱一旁,待皇帝分賜。

貢品撤下,殿內又按西域風俗擺起了流水長席,賓主比肩而坐,盡顯睦鄰友和。

元寧帝所在的首席卻空出許多位置,大臣連番邀請,沒有一個西域使臣敢過來坐,五年前那場以屠城宣告結束的大戰,給他們留下太大的陰影,別說和大齊天子同席,看他一眼都雙膝發軟。

祁衍讓人把忠毅侯帶過來坐。

連文亭戰戰兢兢的坐過來後,屁股上仿佛長了釘子,小心翼翼的鞠着腰,怎麽都坐不實。

他一個五品侍郎坐在一品閣老和将軍中間,可不膽戰心驚,最要命的是,元寧帝就坐在他一擡眼的方向。

他哪裏享受過這種“待遇”。

宴起後,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一派熱鬧,他總算自在了點,方敢塞幾口炙肉充饑。

“連侍郎可食得慣這西戎的炙羊肉?”祁衍見他連吃數嘴,随口一問。

皇帝突然發話,連文亭差點一口噎住,他慌忙咽下口中的食物,起身拱手道:“回陛下,食得慣。”

“今日不必拘禮。”元寧帝招手讓他坐下,“朕記得忠毅侯府出過一位将軍,對外族吃食當是見怪不怪。”

平坐着同天子講話,連文亭誠惶誠恐,只能把腦袋埋低:“啓禀陛下,微臣的長兄昔年是北境的定遠将軍,五年前和北狄的一場戰事中殒命。”

坐在他旁邊的現任北境大将軍接過話頭,嘆息道:“連将軍骁勇善戰,當年帶着漠北大軍打了無數勝仗,不想卻在最後一戰中了敵人的伏擊,當場殒命,将軍夫人憂思成疾,一年後也跟着去了,只留了一雙兒女在世上。”

軍人血染沙場本是平常事,只是留下孤兒寡母,難免令人唏噓,更何況還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

連文亭目光閃了閃,給自家打圓場,“長兄長嫂去了後,微臣把他們的一雙子女接至京城,視若己出,悉心照料,以慰藉兄長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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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文亭福至心靈,這會反應過來了,元寧帝之所以把他提到首席,此刻又問起長兄,怕是準備給連棠賜婚了吧。

連棠進宮一年,皇家沒有任何動靜,他本已不報什麽希望了,畢竟自家的門第不高,連棠又父母雙亡,委實配不上大皇子,此時忽然柳暗花明,他心裏竊喜,腰杆子也挺直了些。

祁衍懶懶睨了連文亭一眼,蹙眉,五年前小姑娘突然離開法恩寺,原來是她父親去世了。

彼時他剛習慣了她的存在,她卻突然消失,他沒有細究她是誰、為何離開,甚至一年前在宮裏再次見面,他也只是把她當做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并未多加關注。

只是,那日她垂着淚眼求到他的面前,他也沒有把她推出去的道理。

曾經離經叛道的小姑娘,如今循規蹈矩,溫順懂事,料是經歷了刻骨銘心的變故。

如今看來,一切都合理了,沒有父母庇護,她又是長姐,自然要收心穩性,照顧幼弟。

他鳳目壓成一線朝連文亭看去,所謂的“悉心照料”怕是要打很多折扣吧

連文亭心裏正舒暢,猝然對上天子淩厲的目光,渾身一栗,心虛的低下了頭。

元寧帝眼尾狹長,雖目光淡淡,卻能讓人心口冷透,連文亭終于理解外邦使臣不敢過來同席的感受,他腰杆子不知不覺又彎樂了下去。

祁衍氣息一沉,黑眸裏閃過嘲諷,吩咐常福:“連侍郎撫育軍中遺孤有功,賞月別國大櫻桃一匣。”

月別國的櫻桃口感好,個頭又大,紅似瑪瑙,因其成熟的晚,正好錯過了鮮果上市的季節,每年進貢過來,就成了稀罕物,這些大臣都想着宴後能帶一匣子櫻桃回去,滿足府中內眷的翹首企盼。

往年哪有連文亭的份,何況還是禦賜的頭一份,衆人不免對他投來羨慕的目光。

連文亭一面享受衆人的高看,另一面卻心驚膽戰,皇帝雖然賞了他一匣子櫻桃,看他的目光卻沒有一絲溫度,仿佛這一匣子櫻桃不是獎賞,而是懲戒。

今日邦國來朝,馮太傅随天子接見來使,宮學裏輕松,課放的也早。

聽說外邦進貢了很多鮮果,祁芸自晨起就在念叨,“別的我不稀罕,就喜歡吃月別國的櫻桃,每年父皇都會賜給太後一筐,太妃娘娘一筐,我先去給太後請安,再到太妃娘娘殿裏坐會,能得兩份賞賜呢。”

連棠曬她,“小饞貓。”

學堂剛散了課,祁芸迫不及待的催促,“棠棠,我們第一個去太後殿裏蹲守,宴會過後,櫻桃就賜下來了。”

哼,今日宗親女眷會尋找各種借口進宮給太後、太妃請安,祁芸可不甘落後。

連棠沖她擺擺手,“公主自個去吧,我就不跟着摻和了。”僧多粥少,她不好意思去。

祁芸走後,連棠決定直接去攬月閣。

近幾日,她盡量把當天需要完成的事趕在晚膳前做完,這樣就不用在書閣用完膳了。

君威難測,她可不想又莫名其妙惹的天子不高興。

今日任務重,她正好早去早回。

這樣想着,連棠不自覺加快了腳下的步子,行至半路,祁麟突然從旁邊的岔道上竄出來,駭了她一跳。

自那日被母親訓斥後,祁麟多日沒待着機會和連棠說話,心癢的難受,今日宮裏宮外忙着接待來使,下午課松,他正好有機會來尋她。

看着她那張因為驚吓而微微泛紅的小臉,他喉結止不住滾了滾。

半大少年,雄性氣息正蓬勃生長,連棠這樣溫柔妍麗的女子對他簡直是極致的誘惑。

“棠棠——”祁麟的聲音醇厚欲滴,心底野蠻生長的欲念仿佛滿溢到喉頭,他喃聲又喚了一句,“好棠棠——”

連棠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默默向後退了半步,和他保持距離。

祁麟擡腳向前逼近一步,語音寵溺,“還在生我的氣?”

連棠對上他的眼睛,壓下心裏的恨意,淡漠搖頭,“殿下無需介懷,那件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祁麟眉峰一聳,看過去,小姑娘恬靜的站着,整個人呈現出和年齡不相符的沉穩,仿佛無論他做什麽,在她那裏都不值一提。

他憎惡這種被輕視的感覺,臉沉沉的垮下來,“那我呢,也不放在心上麽?”

連棠沒想到祁麟這麽輕易生怒,其實退婚的事,之前她就委婉的提過,結果刺激的祁麟想在品蟹宴占她的身子。

在沒拿到金腰帶前,她不想再激祁麟,但要她說違心的話也是不能。

“殿下當前還是應該以學業為主。”連棠雖面色漠然,語氣已經沒那麽生硬。

不知為何,平時奉賢太妃說這句話祁麟聽着刺耳,連棠說出來的時候,他卻如沐春風,胸中的那點躁郁蕩然無存,心裏反而一陣蜜甜,他忍不住想去捉連棠雪白的柔荑。

他這喜歡動手動腳的毛病實在令人生惡。

連棠側身一避,祁麟擦着她的肩頭趔趄了半步,他貪戀的嗅了一下少女的馨香,幽暗的眸中仿佛有一只欲焚的困獸。

“棠棠,”他呼吸不平,“等着我,束發那日我必要娶你。”

大齊男子十五歲束發,距離祁麟十五周生辰不足兩月,連棠心焦,一時失了神。

祁麟只以為她心動了,忍不住曲指想去刮刮她瓷白的小臉,手剛伸到半空,突然一聲斷喝在他的頭頂炸開。

“大皇子殿下!”

連棠驟然回頭,看見奉賢太妃站在不遠處,眼裏的怒火掩都掩不住,而身邊的祁麟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身子。

“見過娘娘。”連棠規規矩矩的福禮,心裏并不懼怕,盛怒的奉賢太妃,是她的救星。

奉賢太妃蔑了她一眼,把目光落在兒子身上,嚴肅的像祁芸最恐懼的教習嬷嬷,“大皇子該去上課了。”

“可是,她...”祁麟低聲下氣,人都矮了一截,“她...”

“殿下!”奉賢太妃故意擡高了聲音,“做你該做的事,至于她,本宮不吃人。”

祁麟漆眸一縮,戀戀不舍的走了。

宮道裏只剩奉賢太妃和連棠兩人,連棠自覺沒必要過多逗留,微微屈膝:“娘娘萬安,臣女告退。”

奉賢太妃卻不回應,上下打量面前的小姑娘,纖秾合度,玉骨冰肌,标準的紅顏禍水,絕對不能留在祁麟身邊。

祁麟是她的親兒子,在這宮裏,她不為他謀劃,就沒人幫他了。

奉賢太妃那張保養得宜的臉,硬繃出一絲鄙薄,“祁麟正值青春懵懂的年紀,面對如花似玉的女子,一時拎不清也是有的,良家女子在這個時候,要做的不是引誘,而是滅火,你知道麽?”

連棠在心裏冷笑,這位母親好自信,她大概以為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勾引她兒子。

連棠和這位太妃打交道不多,卻覺得,她雖貴為太妃,住在皇宮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悲戚感,近乎瘋狂的望子成龍,偏執的幫他們搬開所有的阻礙。

祁麟馬上到定親的年齡,正是心火旺盛的時候,太妃卻怕女子擾他學業,撤去他宮裏所有的宮女,只留下內監,這才把他憋壞了。

連棠往後退了兩步,輕聲道:“娘娘金玉良言,臣女受教了,只是若這火勢太大,滅和堵還是不夠的。”

她語氣謙恭,話卻一針見血,奉賢太妃臉騰的一下變紅,惱羞成怒道:“本宮還不需要你來教,你只記住自己老老實實待就行,別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耍花腸子。”

“太妃怕是沒搞清楚到底是誰在耍花腸子。”連棠音色淡淡。

奉賢太妃瞳孔猛縮,警告道:“請注意你的言辭,誣陷皇子,可是重罪。”

連棠平視着她的眼睛,不卑不亢道:“太妃娘娘要不要查一下,宸華殿的姜黃酒怎能醉人?”

奉賢太妃雙腿一軟,差點站不住腳,因着那晚太後也有同樣的疑惑,她當時只以為連棠是裝醉,此時見她主動要求查酒,難道麟兒真的...

她不敢往下想,目光一戾,又把怒氣轉移到連棠,這張豔若桃李的臉果然惑人心性,不能再讓她接近祁麟了。

奉賢太妃氣息一沉,道:“宸華殿的事不該你操心,你顧好自己就行,還有你以後不許進學堂。”

宮裏沒有皇後,奉賢太後幫着太後料理後宮,她有這個權利。

連棠怔愣,不進學堂,她就沒辦法幫橫兒抄馮太傅的講義了,“娘娘...”

奉賢太妃擡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無需多言,本宮已經決定了。”

連棠氣的發抖,不讓她跟着公主學淑女禮儀她沒有意見,但馮太傅的課對她和橫兒太重要,沒有這些講義做補充,橫兒今年怎麽進國子監?

她失魂落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住處的。

祁衍從遠致殿出來,回了書閣。

進門後,他直接坐到寬幾邊,拿了一本呈折在手裏翻看。

常福走過來,禀道:“連姑娘今日告假,不來了。”

祁衍看過來,問,“什麽原因?”

常福道:“連姑娘沒說,但奴才已經打探出來了。”

皇帝的暗哨無處不在,宮牆裏發生了什麽,連細節都能給你說清楚。

常福彙報完,感覺周圍的空氣都變冷了,元寧帝眉心輕蹙,眸光晦暗不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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