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景和宮,奉賢太妃高坐在上首的羅塌上,底下幾個要好的命婦陪着她說話。

“娘娘別怪我們嘴饞,我們呀,就指着每年到您這蹭幾顆紅果,出去炫耀呢。”說話的是太妃娘家嫂子,徐夫人。

“誰說不是呢,娘娘在宮裏身份尊貴,手裏随便漏點,就夠咱們臉上貼金了。”

“是呀,你說這月別國禦貢的大櫻桃,統共就五筐,一品閣老也就能分一小匣,咱們娘娘可是獨得一筐,吃不吃的算什麽,就說這份尊榮,天下幾個女子能有。”

奉迎着說漂亮話的都是奉賢太妃的本家女眷,太妃知道她們這會子嘴上抹了蜜,不過是為了待會多分幾顆櫻桃,未必有幾分真心。

可她就享受她們可勁讨好她的樣子,特別解氣。

當年先太子去世,元寧帝登基,她被迫從東宮搬出去,臨時寄住在母家徐府,受盡了人情冷暖,後來她的一雙兒女再被立為皇嗣,她重新回到宮中,和衆人想象的不一樣,她沒有打擊報複當年對她冷言冷語的家人,偶爾還随手賜她們一些宮裏的東西。

并非她大度,她只是享受這些人嫉妒她,又不得不奉承她的扭曲樣子。

此刻看着這一張張谄媚的笑臉,因連棠那丫頭勾引祁麟而置的氣,瞬間就消散了,她心裏暢快,斜倚到軟枕上,伸出套滿黃金護甲的手指頭,一一點着她們的腦袋,佯嗔,“你們這些子牙尖嘴利的,竟會撿本宮愛聽的說,待會啊多賞你們些。”

徐夫人佯裝側首喝茶,掩住了心裏的那股子不适。

有人伸頭瞅瞅窗外西沉的日頭,“烏金要墜山了。”

照往年,這會櫻桃早就擡進來了。

奉賢太妃掀起眼皮子觑了她一眼,“急什麽,果子就在皇宮裏,還能跑了不成。”

衆人又枯坐着喝了幾盞茶,殿外始終沒有動靜,面上難免露出焦色。

奉賢太妃不動聲色的嗤了一聲,叫來宮人去問前殿宴散了沒有,回話說,早就散了。

坐着的女眷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一個年輕的娘子怯聲道:“會不會...今年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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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別瞎猜了。”奉賢太妃坐直了身子,聲音裏不覺帶了一絲嚴厲,“怕是因什麽耽擱了,太後殿裏不是也沒動靜。”

話音剛落,祁芸抱着一匣子櫻桃急匆匆的走進來,瞪着眼睛問,“皇祖母剛賞了我一匣子櫻桃,你們這邊給我留了沒?”

宮裏因櫻桃兵荒馬亂的時候,連棠正抱膝坐在羅漢榻上,垂頭耷耳。

重生後,憑着未蔔先知的能力,她可以避開不好的人,很多事到底還是無能為力。

比如她沒有辦法改變父母的早亡,也沒有辦法改變橫兒拼盡全力都可能考不進國子監的事實。

本朝國子監擇優錄取,除一小部分天潢貴胄和公侯之家的嫡長子,其他人必須考試。

橫兒今年八歲,七歲才被允許入族學,私下又沒有好的西席,若想憑一己之力考上國子監,難上加難。

如今馮太傅講義也斷了,連棠很挫敗。

退婚的事沒有進展,她可以慢慢來,涉及到橫兒,卻等不得。

橫兒有志向,想科考入仕,盡快自立門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叔叔嫂嫂手下讨飯吃。

她是橫兒唯一的依靠,必須得幫他。

默默思忖間,突聽到門外有急呼呼的腳步聲,旋即祁芸推門進來,對着連棠大吐苦水:“不知道為什麽,父皇今年沒給太妃娘娘賜櫻桃,你不知道,我的那些姑姑、嬸嬸們,臉拉的有多長,她們至于麽,母親平常也沒少給她們好東西。”

她一激動,都忘了忌諱,直接叫奉賢太妃為“母親”。

連棠安慰她,“許是她們期待太大,才會那麽失望。”

祁芸冷哼,“母親就是多餘管她們。”

一番抱怨發洩完了,她才想起正事,小心翼翼的打開木匣,捏出三顆紅櫻桃放到連棠手裏,“只能給你三顆,我今年就這一匣子,給母親留了一些,剩下的還要和小姐們分,不能給你更多了。”

連棠把櫻桃又還回她手裏,“我不要,你拿去分吧。”

對于世家貴女來說,吃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份獨有的優越感。

“哎呀,不行,歸根起來我和你最要好,誰都不給也得給你。”說完祁芸不由分說的把櫻桃放在木幾上,抱着懷裏的木匣,跑了。

連棠失笑,用帕子将那三顆櫻桃包起來,過兩天就能出宮了,把櫻桃留給橫兒,算是小小的安慰他受傷的心靈。

翌日,連棠不用上學堂,卻還是早早的起了。

天剛粉亮,霧蒙蒙的,帶着恰到好處的一絲寒涼,連棠披了件梅子青的披風,拉起風帽,沿着酥潤的青石板宮道朝林子裏走,未幾又從林子另一邊竄出來,就到了攬月閣的圍院外。

一腳跨過後院的洞門,卻見霧霭缭繞中,一個如松如竹的身影正在揮動一柄長劍,形态清逸灑練,動作行雲流水,連棠目光随着他的劍光輕舞,竟看得忘了走道。

祁衍背手豎劍,轉身望過來,他穿戴簡單,道袍松松垮垮的綴着,少了帝王的威嚴,多了郎子的風流。

他聽腳步聲知她來了,只是這第一眼還是驚詫,小姑娘通身翠玉,粉潤的雙頰兜在風帽裏,仿佛是靜靜出水的芙蓉,亦仙亦幻。

連棠本是看舞劍,倏而碰上祁衍的目光,心跳慢了一拍,緩過來後,盈盈福身,脆生生道一句,“見過陛下。”

聲音仿佛被晨露洗過,清棱棱的。

“進去吧。”祁衍淡淡瞥了一眼書閣的方向,也沒問她早來的原因。

“是。”連棠一勾頭,紅着臉從他身邊疾行而過。

進書閣後,連棠的臉還是燙的,那感覺大概就像,偷看的俏郎君竟變成了天子,任誰都得心驚肉跳。

全盛看見連棠,忙放下手裏的草藥迎上去,眼裏閃着光,“連姑娘,您終于來了。”

“嗯,今日不用去學堂,早起就過來了。”說到這裏,連棠心裏仿佛被針尖刺了一下,如果沒有意外,她此刻已經在學堂開始抄講義了。

“您來的正好。”全盛引着連棠走到窗邊的位置,只見地上擺了兩筐櫻桃,盈光水潤,豔若瑪瑙。

“聽說今年月別國櫻桃欠豐,總共才送了五筐過來,咱攬月閣就占了兩筐呢。”全盛臉上滿滿的自豪,他是奴才,自然不敢吃這王侯才有資格吃得水果,可看看也滿足啊。

連棠目瞪口呆,她記得昨個祁芸說今年的櫻桃不夠分,奉賢太妃宮裏都沒分到一顆,怎麽這裏還有兩筐?

“都給攬月閣?”連棠不相信。

“是呀。”全盛撓撓頭,也覺得難以理解,“昨天陛下從宴會回來就帶了一筐,後面不知道幹爹跟他說了什麽,陛下有點不高興了,過了一會,又擡進來一筐。”

連棠無意揣度聖心,只是經昨天祁芸一番抱怨,此刻看着這兩筐櫻桃,委實覺得有點奢侈。

這時,常福走進來,後面跟着一群宮女,手裏均捧着琉璃盤盞,裏面盛着種類不同的鮮果,包括櫻桃。

常福引着連棠在連榻上坐下,又着人把鮮果擺上,道:“咱們攬月閣得了一批禦貢的果子,奴才讓人洗了些,給姑娘嘗嘗鮮。”

宮女把水晶葡萄剝了皮,櫻桃剔了核,裝在小碟子裏,擎到連棠面前,連棠用小銀叉挑了一塊果肉放到嘴裏,新鮮多汁,比蜜還甜。

郁郁的心情都跟着好起來了。

她眼睛彎成月牙,沖常福豎大拇指,“好吃。”

常福跟着笑,眼尾的褶子都深了幾許,陛下飲食克制,只吃禦膳房調制的一日三餐,攬月閣從未擺過鮮果,這規矩,以後怕是要破了。

“還有一件事要連姑娘幫忙。”常福指了指那兩筐大櫻桃,“這個怎麽存放?”

連棠放下果叉,走到兩筐櫻桃前,凝眉深思,月別國的櫻桃,汁水多,容易腐爛,儲藏還真得費點心思。

“打算存多久?”連棠問。

常福思量,以小姑娘的食量,每日放開了吃,至少也得一個月吧,回道:“月餘。”

“月餘好辦。”連棠解釋,“木屜裏墊上吸水的宣紙,把櫻桃一層一層鋪開,四圍再擺上幾桶冰降溫,可保鮮月餘;若想存的更久,将果子煮熟,裝入窄口的琉璃杯中,用面巾蒙住瓶口,放蒸籠裏蒸半個時辰,随吃随開,可保半年之久。”

常福一拍大腿,“嗐,連姑娘真是好法子,就照這麽辦。”

祁衍晨練歸來,內監伺候着擦完身體,換上一身墨藍色的團龍吉服,常福一面幫他扣玉帶,一面把連棠的話一字不落的學了一遍。

許是自己沒有口福,特別羨慕會吃的人,祁衍嘴角幾不可查的向上挑了挑。

他就知道把這些櫻桃交給她保準沒錯,在吃東西上,她一向有的是法子。

處境可以改變生活方式,卻改不了秉性,當年她可是他見過吃東西花樣最多的人。

至于處境...變起來有何難?

元寧帝轉過屏風,看見連棠正把一塊櫻桃肉放入口中,鼓着粉腮,細細咀嚼,她坐在榻沿,淡青色的薄紗裙逶逶垂落,一雙小巧的繡鞋,在裙下輕輕晃動。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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