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連棠看見元寧帝,趕緊從榻上跳下來,遙遙的福了福身子,兩片唇瓣被果汁浸潤的像剝了皮的鮮桃肉。
祁衍轉目,走到寬幾後坐下,撈起一本書翻着。
皇帝開始處理政事,宮人們悉數退出書閣,只餘全盛伺候連棠,常福伺候元寧帝。
全盛去了一趟太醫院,回來後悄兮兮的跟連棠講,“連姑娘,給你講個稀奇事。”
全盛消息靈通,一肚子匪夷所思的見聞,連棠兩輩子在宮裏生活了十幾年,都沒他知道的多。
“太醫院今天可忙了,包了百副的清涼方子。”全盛挑了挑眉,“你知道給誰麽?”
連棠配合道:“給誰?”
“大皇子!”全盛啧啧兩聲,“天都開始冷了,喝這麽多涼方子,也不怕寒了身子。”
連棠下意識道:“是太妃娘娘的命令?”給祁麟去心火,安心學業?
全盛聳聳肩,“未必,太妃娘娘多仔細殿下的身體呀,她哪舍得,奴才瞧着更像是懲罰呢。”
這天下敢懲罰大皇子的只有一人,至于因為什麽,就不是他們可以說的了。
兩人默契的打住話頭。
連棠在書閣待了大半日,做事的效率高了許多,午後就把第一批驅蟲香囊制作出來了,她帶着全盛去書架擺香囊。
在一排排書架間穿梭幾許,她突然轉身,欠聲道:“公公一人放香囊,行不?”
第一批香囊數量不多,一人完成綽綽有餘,全盛道:“能行,姑娘去外頭坐着歇息。”
連棠客客氣氣的致謝,放下香囊,折身去了另一側的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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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月閣當初的設計是公共書閣,筆墨紙硯、桌凳都少不了,沒過一會,連棠抱了一摞子書,在離書架不遠的地方,找了個隐蔽的書案,鋪開宣紙,開始書寫。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窗外映進書閣的樹影開始拉長,連棠靜靜的坐在竹簟上,俄而奮筆疾書,俄而停筆凝思,小半下午的功夫,已經寫滿了一疊紙。
全盛在書架間忙碌,見連棠一動未動的坐了一下午,暫時擱下手裏的藥囊,特意浣了手,捧起食案上洗好的一大盤櫻桃,送去給連棠。
幹爹對他說,“每日洗好的櫻桃,都得給連姑娘吃了,若是剩下,仔細你的皮。”
連棠叉了兩顆果肉放進嘴裏,就繼續忙,順手把果盤放在書案下面。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書閣門外傳來喧嘩聲,想是元寧帝回來了,連棠在書架深處,和他打不着照面,不用起身行禮。
晚膳的時間快到了,她加快了手下的速度,打算寫完這篇,就告退離開,她太着急,完全沒注意到,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位朗眉星目的少年公子。
“大膽刁奴,竟然躲在這裏偷抄皇家私籍!”
一道男子的洪聲劈頭蓋下來,連棠筆下一頓,在宣紙上染了一團黑墨,她愕然擡頭,看見少年一身緋紅的錦袍,沐浴在落日的餘輝裏,肆意而張揚。
連棠對上他桀骜的黑眸,下意識護住剛寫好的手稿,反駁道:“我沒有。”
她大小也是侯府千金,只要對方不是皇室,皆是可以平等對話的。
少年瞥了一眼被她按在手下的書稿,眼神一戾,“還不承認,看我不把證據交給陛下。”
他說着就去奪,連棠捂死不松,拉扯間,只聽“嘶啦”一聲,大半手稿被撕成了兩半。
連棠心都要碎了,那可是她辛苦了半下午的成果。
“還給我。”她怒目瞪了那人一眼,一把從他手中奪過剩下的一半。
對方愣了一下,輕嗤,“呵,還挺嚣張。”
這時全盛循着争吵聲跑過來,看到來人,“撲通”一聲遠遠的跪下,“奴才見過林小将軍。”
連棠才知道這位少年郎是誰,大齊赫赫有名的鎮國大将軍林楓的長公子,西北王師最年輕的小将軍,林端。
林端對連棠卻一無所知,揚眉問全盛,“她是誰?”
連棠的身份實在太多,常福撿了個與書閣最貼切的,“連姑娘在幫常公公配制驅蟲草藥。”
“好哇!”林端頓時來了精神,“不好好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偷偷的中飽私囊,太可惡了,看我不...”
話說了一半,他突然停下,目光落在書案下面的一處,眼睛珠子瞪直,仿佛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你...你...你...”
連棠不顧他說什麽,只攥着四分五裂的書稿,渾身顫抖。
林端氣的說不出話來,伸手從桌下端出那個盛滿櫻桃的果盤,遞到連棠眼皮子底下,居高臨下道:“解釋一下。”
他父親昨日勞心勞力的接待一天使臣,帶回府的櫻桃還沒這一盤子多,受了母親半日的唠叨,這位竟然在這大快朵頤。
她誰啊。
連棠犯得着跟他解釋麽,她煩躁的推開面前的果盤。
那果盤實在是不小,又重,林端手下一虛,盤子差點脫手,他趔趄着向前跨了兩步,連果帶盤的收在懷裏,腦袋卻“砰”的一聲,撞在前面的書架上。
“嘶——”他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鬧什麽?”祁衍換上小立領的盤龍常服,轉過書架,走過來,入目就是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樣。
連棠眼尾緋紅,雙瞳水盈盈的,她屏息,把随時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一點點逼回去,懂事的樣子分外惹人心疼。
林瑞指着連棠,咬牙道:“陛下,這丫頭,偷懶還偷吃,太可惡了。”
祁衍蹙眉,冷聲問,“你做了什麽?”
林瑞指着連棠手裏淩亂的宣紙,“她,不做正事,偷偷謄抄書閣私藏的書稿,居心叵測啊。”
林瑞的父親當年是元寧帝麾下第一大将,他幾乎是在祁衍的軍帳中長大,面對皇帝自然比別人多了幾許從容。
祁衍卻仿佛沒聽見他的話,只目光向下壓了壓,顯然已經沒了耐心。
林瑞猶疑一瞬,繼而大喇喇道,“我撕了她的手稿。”
空氣突然凝結了般,林瑞不自覺放緩了呼吸,覺得今天的皇帝有點陌生。
“那就親手把它們粘起來。”祁衍的聲音帶着淡淡的威壓,不容置喙。
林瑞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半晌才回過神來。
祁衍走後,連棠坐在竹簟努力拼湊手稿,林瑞吊着眼梢打量她半晌,俯下身子,悄聲問,“他為什麽幫你?”
連棠懶得理他。
林瑞也不在乎,又瞄了一眼櫻桃果盤,繼續壓着嗓子道:“我以前在書閣可從未見過水果,更何況是這麽嬌貴的櫻桃。”
他锲而不舍的追問,“你倆什麽關系?”
“唰啦”一聲,連棠擲下手裏的宣紙,往他面前一推,“別忘了陛下的命令。”
說完,起身丢下他一個人,走了。
隐身到書架後頭,連棠頓住腳步,腦中正天人交戰。
她不知道該不該找元寧帝說清楚。
林瑞雖然沒搞清楚緣由就瞎嚷嚷,但有一句話沒說錯,她确實在中飽私囊。
今日她本該和全盛一起放香囊的,卻抽身做自己的事,且不知自己的私心是否觸犯了元寧帝的忌諱。
她不知道書閣的書不能謄抄,上一世她做禦筆博士的時候,其中的一項差事就是抄書,不過那時抄書是公用,她今日所為卻是為個人了。
她理應道歉。
林瑞問她和元寧帝的關系,她沒有辦法回答,縱然上一世他們的生命有一絲牽連,也改變不了這一世注定陌路。
他是天子,受萬人崇拜,而她以後會離開皇宮,安安穩穩的做一個良民,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如今她用了點手段留在書閣,又假借為書閣做事的名頭,行個人之私,心裏有點愧疚。
不管怎麽說,元寧帝不曾為難過她,甚至對她還不賴,且聽林瑞的意思,書閣的鮮果是專門為她而設,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都感受到了這位君王的善意,她...不應該欺瞞他。
至少抄書這件事不能欺瞞。
深吸了一口氣,連棠走到元寧帝辦公的寬幾邊,徑直跪了下來。
祁衍手裏的朱筆一頓,擡眼,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有微光閃了一下。
連棠心髒仿佛被牽了一下,倏而開始狂跳,聲音仿佛打了結,“臣女有罪...請陛下責罰。”
“唔——”祁衍目光一凝,“何罪?”
連棠垂首斂目,小聲道,“臣女不知道書閣的籍卷不能謄移,私下抄了數十頁。”
祁衍好奇,“為何抄書?”
連棠垂下的長睫輕顫了兩下,她既然決定向皇帝請罪,就沒有打算隐瞞目的。
她先俯身叩首,而後一一道來,“臣女家有一幼弟,正值上學的年齡,他對國子監心懷崇意,癡想通過明年春日的院試考核,無奈他入族學年齡晚,根基不穩,臣女之前手抄馮太傅的講義供他複習,卻不想又斷了太傅的課程,今日在書架間忙碌的時候,看到幾冊适合國子監考試的書籍,一時情急,未得陛下恩準,就拿來謄抄,實是錯了。”
祁衍瞳孔一亮,不由的多看了她兩眼,原來她昨日心傷到不來書閣,是因為不能幫弟弟抄馮太傅的講義。
他以為是因為祁麟...
祁衍正色,“情有可恕,但書閣有書閣的規矩——”
他面容清肅,嗓音低醇淡遠:“還是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