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連棠心裏一驚,甫然擡睫,看到元寧帝面色凝肅,半斂的長眸裏仿佛沉了寒冰,讓人不敢直視。
她惶然垂下眼睫。
她既然主動過來請罪,已做好心理準備接受懲罰,畢竟她确實觸犯了宮禁,可沒想到元寧帝比她想象中還要不近人情。
往回了說,謄抄皇家私書的禁令,更像是彰顯皇宮書閣特殊地位的宣語,現實中卻不可能全然照做,宮裏有十幾處書閣,皇子可以進來讀書,翰林能在裏面做事,甚至有些書閣每旬還開放一日供國子監的學生閱讀,看到喜歡的謄抄幾卷帶走是慣常行為。
所以說,這事可大可小,全憑上位者心情。
而今日的事,涉及到元寧帝的私藏,确實嚴重些,元寧帝雖然還沒說怎麽罰,見他的表情就知,這件事他上心了。
連棠雖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可心裏還是有點委屈的,她又不是擅闖書閣的陌生人,即使她不敢和天子攀交情,可大小也算是對書閣有點用的人,元寧帝怎的就一副她十惡不赦的表情。
“臣女認罰。”連棠臉色發白,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麽懲罰。
“呵——”祁衍眼皮下壓,斂住內裏的愠色,聲音冷冰,帶了一絲疏離,“你倒是乖覺。”
連棠垂頭不語。
“不能罰!”小将軍林瑞疾步走過來,手裏拿着撕爛的抄稿,心急火燎道:“陛下,您不能罰連姑娘。”
他方才從全盛口中知道連棠不是宮女而是連将軍的女兒後,就對自己的言行悔不當初,又聽到她解釋抄書的原因,更是羞愧難當,這才沖出來為她辯護。
祁衍睨了他一眼,“怎麽就不能罰了?”
林瑞忙把四分五裂的紙張遞給元寧帝,懇切道:“陛下您看,連姑娘不是照搬原文的謄抄,而是将幾本書的內容歸納整合,旁邊還有批注呢,這哪裏是抄書,這明明就是摘錄筆記嘛。”
他用手指點了點遠處的書桌,“您在書閣擺好了桌凳、紙筆,不就是讓讀書的人寫點東西,怎麽別人寫得,她就寫不得,你這不是欺負小姑娘嗎?”
林瑞說話的功夫,元寧帝已經把手稿上的內容看了一遍,這确實可以算一份摘錄筆記,且字形賞心悅目,內容歸類明确,批注的也頗有見地,他目光不由的柔和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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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瑞得意的朝連棠眨眼睛,笑的面若生花,連棠冷漠的轉過頭,不想面對他,看見撕壞的紙張,她心裏還有氣。
林瑞的笑意僵在臉上,小将軍面若冠玉,豐神俊朗,平常女子見了他都走不動道,任憑他做了天大的壞事,沒有一個微笑解決不了的。
有骨氣,不愧是連将軍的女兒。
林瑞暗嘆。
“還得罰。”祁衍聲音沉肅,徑直把紙稿執在書桌上。
以為已經相安無事的兩人吓了一跳。
連棠擡起頭,眸中掩不住一絲訝色,她雖覺得林瑞行事乖張,方才幫她辯解的一番話卻有理有據,她确實是擇有用的內容抄,這十幾張紙大概囊括了幾十本書的內容。
元寧帝若非要罰她,純屬跟她過不去,難道說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惹他不快了?
連棠蹙眉,想了一圈也想不到是哪件事。
林瑞看見連棠皺眉,心裏一揪,這件事因他而起,本就內疚,這會對她又莫名帶了一絲憐惜,君臣之禮都不顧了,話音帶了股子不馴,“憑什麽還要罰?”
祁衍目光淡淡的瞥過來,墨浸了般的一雙黑瞳深不可測,“她抄的是翰林院新編的科考文集,尚在校驗階段。”
連棠臉色瞬間變白,暗悔自己竟如此大意,忘了這件大事。
前世,大約就在她和祁麟訂婚前後,元寧帝公布了一件足以撼動大齊朝政根基的禦旨:廢黜舊朝沿襲了百年的官員選拔制度,建立寒門貴子公平競争的科考選拔方式。
以前朝廷官員的任用牢牢把控在前朝遺留下來的士族文閥手裏,□□之風屢禁不止。元寧帝登基後,他就着手命人重新編纂文考史料,創建了一套下至國子監入學,上至科舉考試的彙編文集。
正是這套書,引爆了這場政治變革。
上一世連棠在書閣中度過了漫漫十年,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都在時間的流逝中趨于平淡,故而今日在書架再次看到這套集子,她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朝堂的震動,而是這是一套官方考試的參考用書。
她更是忘了,禦旨頒布之前,書裏的內容對外是絕對保密的。
她水盈盈的美目瞪得渾圓,惶然看着元寧帝,這才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
林瑞也慌了,他是皇帝身邊的近臣,即便身為武将,也知道這套書的重要性,他原本是想吓唬偷懶偷吃的小宮女,沒想到無意之間戳了個大窟窿,害了連将軍的女兒。
“陛下...”他支支吾吾的想幫連棠求情,又不知該從哪裏下首,“所謂...不知者無罪...”
對上元寧帝冷肅的眼睛,林瑞立刻噤聲。
“知道你錯在哪了麽?”元寧帝聲音雖不高,上位者的威嚴卻激得人頭皮發麻。
連棠一張巴掌小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她上一世見證了那場變革的始終,怎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
新政剛推行的時候,自然引起強大的反彈,京中世家攜各地豪族揭竿而起,所謂位高者聲音大,反對的浪潮如海嘯般湧進皇宮,對準了元寧帝。
彼時士族文閥的勢力經過百年的發展,早已滲透到朝廷的細枝末節,文官首領一牽頭,朝堂上,元寧帝幾乎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
他卻單憑手裏的一支王師硬生生扛下來了,只是宮裏幾經浮屍遍地,血流成河。
這之後,元寧帝殘暴成性,生飲人血的形象幾乎深入人心。
連棠後來回憶,祁麟應該就是在那個時間段和江南左軍勾結在一起,才有了謀權篡位的可能性。
這場政治革新雖以慘烈起頭,結果卻振奮人心,那十年連棠雖足不出戶,卻也能感受到推行新政的大齊,如何一步一步走向盛世,變成萬國來朝的東方大國。
這功在千秋的政策,推行前再怎麽保密都不為過,若因她的一己之私,毀于一旦,給她冠個千古罪人的頭銜都不為過。
連棠跪正了身子,看着元寧帝的蕭蕭冷眸,眼眶洇出一圈薄紅,“臣女徇私枉法,亵讀政令,罪不容恕,任憑陛下懲處,絕不敢有一絲怨言。”
她小臉白的幾乎透明,眼圈紅,鼻頭也紅,偏這樣慘兮兮的小可憐樣,說出的話卻大義凜然,自有一股舍身就義的味道。
剩下的二人都有一點點錯愕,雖說這套書很重要,但他們畢竟沒有經歷過推行後的腥風血雨,只覺連棠前後反差太大了。
林瑞微微側面,看着小姑娘腰杆挺的筆直,神情莊肅,一時不知她是有風骨,還是...以退為進?
祁衍薄唇抿成一線,怔怔望了連棠幾息,眼裏的那股躁意更甚,冷嗤一聲,“你無官無爵,一介女子,倒是挺會給自己貼金。”
林瑞突然反應過來,點頭如搗蒜,“對對對,這些都是大臣犯的罪,你抄幾個字,翻了天也造不出什麽大禍。”
林瑞暗暗松了一口氣,他從小跟在元寧帝身後,自然了解,身邊人犯了錯,皇帝若是不帶情緒的誇贊,這人必死無疑,若皇帝開口貶責,十有八九是他氣消了。
元寧帝再不近女色也是人,這麽好看的小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樣,誰不心疼。
不過連棠心裏可沒林瑞輕松,看神情,元寧帝明明比之前更生氣了,不是這個錯,會是什麽錯?
“不知道哪裏錯了。”她鼓着一雙大眼睛看着元寧帝,搖了搖頭,只希望他快刀斬亂麻,給她定個罪也行,結束這熬心的折磨。
“你錯在逞強,錯在循規蹈矩,不會利用身邊的資源,你是宮裏的人,俯仰之間看到的是大齊最優的資源,就因想幫弟弟考進國子監這種小事,還能被人揪出偷抄禁書的把柄。”
始作俑者林瑞捂住胸口,暗暗接下這支冷箭。
連棠不解,撲扇了兩下小扇子似的長睫。
祁衍沉了一口氣,繼續道:“你是公主伴讀,以後還有可能成為大皇子妃,想要弟弟跟着馮太傅學習,大可以為弟弟向祁麟讨個伴讀的名額,再不濟當個書童也比你手抄講義學到的多。”
“況且你現在為書閣辦事,想看什麽書不能大大方方的,想要什麽樣的恩準不能自己來讨,你是對自己沒信心,還是對...”祁衍頓了一下,繼續道:“旁人沒信心。”
抄錄幾本文集而已,祁衍根本沒放在心上,新政勢在必行,就算整套書流露出去,他也有能力推行到底。
他只是想借由這件事敲打她,如何學會整合利用身邊的資源,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眼見着她從一個膽大妄為的少女變成這般謹慎乖順的樣子,如果不會自保,以後必然會遇到更大的難處,她無父無母,親人不慈,幼弟尚小,只怕要吃大虧。
因着五年前的恩情,他可以幫她,但他的身子什麽情況,他自己知道,目前能做的,就是教她一些處事經驗,這或許是對她最好的幫助。
連棠怔然不動,還在消化元寧帝的話。
林瑞則狐疑的看着祁衍,嚴重懷疑他方才頓那一下,是因為差點脫口而出,對朕沒信心。
作者有話說:
祁衍:你要學會利用身邊的資源。
棠棠:BINGO! 求抱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