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房的東院很安靜。

連棠走進去的時候,三嬸羅氏正帶着四歲大的連姝認字,小團子窩在母親懷裏,搖頭晃腦的跟着念。

連棠眼睛一熱,小時候母親也是這樣教她的。

“棠棠姐!”連姝率先發現了連棠,掙脫母親的懷抱就跑過來,仰着臉看她,“姐姐又變好看啦。”

連棠彎下腰,笑着問連姝,“認了多少字?”

“這麽多。”連姝可得意了,用胳膊圈出一個大大的圓,“給二哥哥送魚的時候,他還誇我了呢。”

橫兒在府裏序齒第二,連姝叫他二哥哥。

連棠直起身子,對羅氏一禮,“棠棠不在的時候,謝三嬸照顧橫兒。”

三房改善夥食的時候,總是不忘給他們姐弟倆端一碗。

上一世祁麟篡位後,連棠和橫兒同時在世上消失,聽常福說,只有三叔一直在打聽他們的消息,可惜他官微言輕,并不能改變什麽,但就沖這份心,也值她道一聲謝。

羅氏穿衣打扮就是平常的婦人,笑起來慈眉善目,“嗳,自家人,客氣什麽,侯爺在世的時候也沒少照拂我們。”

羅氏口中的侯爺是連棠的父親連将軍,如今府裏侯爺已經換人了,羅氏卻一直沒改口。

連棠眼中的熱意又開始往外湧,她忙轉過身子,把眼淚逼回去後,才從沉露手中接過柳滕木匣,笑嫣嫣轉過身去。

沉露看小姐雖然笑着,眼尾卻隐隐發紅,心裏難受,別說小姐,她聽到老爺的名字也難受。

老爺在的時候,把小姐當眼珠子護着,哪像方才,巴巴的去送禮,還惹一肚子氣。

連棠把木匣交到三嬸手裏,“我給姝兒妹妹帶了些宮裏的鮮果,三嬸不要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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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這樣說了,羅氏只好收下。連姝探着小腦袋往裏瞅,當看到滿滿一箱子珠圓玉潤的蘋果、香梨、蜜瓜、葡萄,她嘴裏哇哇驚呼就沒停過,再看到紅瑪瑙似的大櫻桃,她直接開心的蹦蹦跳跳,“三哥哥說宮裏的櫻桃跟寶石似的,又大又紅,我還不信,原來竟是真的。”

羅氏讪讪沖連棠笑,“孩子沒見識,別見笑。”

連棠輕輕搖頭,“三嬸見外了,我就喜歡姝兒這份天真活潑。”

有父母的愛做後盾的孩子,才敢毫無顧忌的展現自己的喜怒哀樂,她羨慕姝兒。

連棠喜歡三房的氛圍,多待了會,一走出院子,她才發現,橫兒估計已經下學了。

她邊快步往回走,邊乜了沉露一眼,“你也不提醒我。”

沉露嘻嘻笑,“我看你和三夫人聊得投機,沒好意思打擾。”

二人剛踏進大房的院門,就聽到裏面傳來少年清隽的聲音。

“橫兒。”連棠喊。

“阿姐!”少年像風一樣從屋內跑出來,一閃就來到連棠面前,“我早就盼着今日了,夫子一說散學,我第一個沖出來的。”

連棠拍拍弟弟的小腦袋,伸出胳膊把他圈在懷裏,八歲的男孩,個子已經到她肩頭。

長得再高也是她的弟弟,她摟着小少年,想到上一世他的慘死,喉頭像堵了一塊棉花,半晌說不出話。

連橫都被她抱的都不好意思了,小心翼翼的問,“阿姐,你怎麽了?”

連棠沉了一口氣,讓聲音聽起來盡量正常,“姐姐很好,就是有點想你了。”

“不對!”橫兒猛然彈跳開,忿忿不平道:“是不是大皇子又惹你不開心了?”

“不是。”連棠拉着弟弟的手往屋子裏進。

橫兒不信,搖着連棠的胳膊,滿臉愁容道:“阿姐,你若在宮裏不開心,就不要嫁過去做什麽大皇子妃,以後我來養你。”

橫兒是個敏感的孩子,早就發現連棠在宮裏不快樂,上一世也曾這麽勸過她。

連棠認真的看着弟弟,重重的點頭,“好,姐姐不要當什麽大皇子妃,就等着橫兒金榜題名,将來養我。”

橫兒小臉一偏,不服氣道:“其實還有其他的方式,不一定非要考學。”

連棠心裏一沉,柔聲問,“是不是在學堂又不開心了?”

橫兒推開連棠,自顧往屋裏走,聲音掩不住的低落,“沒有。”

連棠神色凝重,沖着垂花門外道:“飛絮,你進來。”

飛絮和花嬷嬷、沉露一樣,都是将軍府舊人,跟着連棠姐弟倆從邊關來到忠毅侯府,飛絮有一身的好功夫,連棠派他随身保護橫兒。

飛絮氣鼓鼓的走進來,不等連棠問,就憤憤不平道:“他們又欺負公子了。”

忠毅侯府曾經也是名門望族,有自己的學堂,只是連将軍去世後,侯門一天比一天敗落,二房覺得學堂是個累贅,不想養先生,就随便找了個便宜的老童生當先生,老童生混口飯吃,不正經教,學生樂的偷懶,也都不學。

可橫兒要學,這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他又沒有父母撐腰,成了被圍攻的對象,好在飛絮功夫好,倒也一直相安無事。

“發生了什麽?”連棠聲音都開始發抖。

飛絮想起來還恨的咬牙,“那老匹夫想清閑,偏公子有很多功課問他,被問的煩了,他就縱容其他學生在課堂上欺負公子,我又進不去,只能在外面幹着急。”

飛絮能力再強,也是個下人,他只能護住橫兒不被欺負,卻不能打別的學子。

連棠氣的渾身戰栗,她走到屋子裏,拉過橫兒的胳膊,猛然掀開袖口,只見他胳膊上新傷、舊傷竟然有十多條。

連棠眼淚一下就落了下來,擡頭問,“他們早就開始在學堂裏打你了?”

橫兒煩躁的捋下袖口,轉身背對着她,不說話。

“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連棠扳過他的肩膀,淚眼蒙蒙:“我是姐姐,你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訴我。”

少年仰頭,眼裏充滿執拗,“姐姐受了委屈也不告訴我啊。”

連棠噎住,她心疼弟弟,不僅因為他被人打,還因為他小小年紀就承受了不該承受的。

這是她的失職。

花嬷嬷聽見争吵跑過來,拉開橫兒的衣袖,心疼的直跺腳,“這群天殺的惡棍,老天爺會懲罰他們的。”

沉露也跟着在後面抹眼淚,她按着橫兒坐到桌前,而後捧來一大盤子切好的鮮果拼碟,“小姐從宮裏帶了稀罕的鮮果,比蜜漿還甜,公子多吃點,咱不生氣哈。”

連棠走過來,坐在弟弟對面,聲音柔軟卻堅定,“你吃點東西,學堂的事別想了,從今日起,你不去學堂上課了。”

“啊?”沉露驚呼,連橫也擡眼,疑惑的看過來。

連棠遞了一個果叉給弟弟,解釋道,“這種學堂不但什麽都學不到,反而內耗你的精神,得不償失,不去也罷。”

連橫沒有胃口,把果叉又放回盤內,低着頭,“那我永遠都考不上國子監了。”

突然,他擡頭,眼裏閃過一道晶光,“難道阿姐改變主意,同意我棄文從武?”

連棠蹙眉,“你還是從你的文,別的不要想。”

少年的小腦袋又垂了下去。

“公子那麽小,不學習也不行啊。”沉露在旁邊跟着着急。

連棠望向門外,一直望到看不見的遠方,“我給橫兒找個西席,在家自學。”

為了考進國子監,很多人都私下找西席,這是最有效的備考方式,只是好的西席束脩昂貴,只有大戶人家才請得起。

“算了,西席比我們的月銀都高,哪裏請得起。”橫兒聲音悶悶,如果可以他自然願意在家學,但他不想因此成為姐姐的負擔。

連棠胸有成竹,“這個不用擔心,我去把母親的鋪子要回來。”

連棠母親是江南人,自帶從商頭腦,她生前用連将軍的官俸在京城開了三間鋪子,只是他們死後,二房接管了侯府的爵位,同時也收走了大房所有的財富,給出的解釋是,大房的財富都是爵位帶來的,理應同爵位一起還給二房。

連棠那時才十歲,沒能力和二房抗衡,只能眼睜睜看着母親的心血被奪走。

現在她卻不想再軟弱。

“可是姜夫人視財如命,平時發月銀都摳摳索索,吃到肚子裏的肥肉,怎麽肯吐出來。”沉露在府裏和二房打交道最多,最是了解姜夫人的為人。

連棠也愁,退一步道:“先要回來一間也行。”

說白了她也只是重生,提前看清楚一些人,實力卻沒有實質性的提升。

想到這裏,她腦中突然蹦出一個人,他教她要善用自己身邊的勢力,而二房之所以對她有所忌憚,是她準大皇子妃的身份。

今日去二房,明顯感覺姜夫人對她恭敬了許多,以前二房吃好東西何時避着她過,難道說他們以為她嫁進皇宮又有希望了?

如果是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午後,連文亭散職回來,換上常服就到了大房。

連棠一看到二叔,心裏就有譜了,若非聽到什麽,他怎可能屈尊來大房見她。

暫且不管他是怎麽誤會的,先利用這個機會把鋪子拿到手再說。

叔侄見禮寒暄完,連棠鄭重道:“棠棠和橫兒以前年幼,蒙叔父嬸母仁善,幫大房打理資財,我姐弟二人感激不盡,如今我已及笄,也想嘗試着自己處理庶務,不知叔父可否将母親的三家鋪子和先帝當年禦賜的金腰帶歸還大房?”

連棠話音墜地,屋裏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沉露和花嬷嬷交換了一個眼神。

乖乖,不是說只要一個鋪子麽,到跟前小姐怎麽忽然獅子大開口?

連文亭更是震驚,五年來這丫頭從來不問大房的財物,怎麽突然提起來了?

還要全部拿回!

“哦,對了。”連棠補充,“三家鋪子這幾年的盈利就不要了,權當報答叔叔的養育之恩。”

連文亭心裏雖然預感到連棠突然硬氣的原因,可也不想對一個黃毛丫頭言聽計從,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鎮定道:“棠棠,你也知道,我和你父親本是雙生子,只因穩婆報錯了出生的順序,讓他占了我二十多年的嫡子之位,如今真相大白,我只是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何來歸還大房一說。”

叔父這一套連棠都聽膩了,她以前不敢反駁,現在卻不怕,“侯府名下的田地、莊子是您的,我沒意見,但母親的那三間鋪子卻是用她的嫁妝和父親的俸銀購置的,不屬于侯府,至于金腰帶,那是我的訂婚信物,自然要歸我所有。”

連文亭肝顫了顫,別的其實他都不在乎,但這金腰帶,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撒手。

他目光一戾,望向連橫,“棠棠,你這樣和叔父說話,是要和侯府決裂麽,你是女子可以嫁離侯府,別忘了還有橫兒,他還要在族學讀書。”

連橫原本還在猶豫請西席的事,這會聽叔父用他要挾姐姐,負氣道:“我不上族學了。”

連棠淡淡附和,“對,從明天開始,橫兒不去族學了。”

連文亭心裏有點恐慌,他這個侄女,性子一向溫婉,也好拿捏,尤其涉及到橫兒的學業,幾乎是他們說啥她聽啥,今日卻一反常态,像變了一個人,難道說,宮裏已經許諾她什麽了?

想到那天元寧帝親自問他大房的事,還破天荒賞他一匣子禦貢櫻桃,就足以說明宮裏對這丫頭的看重,心下一計較,連文亭決定不能得罪她,還是回去找夫人商量了再說。

“簡直是胡鬧!”甩下這句話,連文亭漲着臉轉身走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屋裏的其他人嘩啦啦湧到連棠身邊,花嬷嬷捂着心口說,“哎吆吆,吓死老奴了,咱不是說好的要一間鋪子麽,你怎的張了那麽大的口,那二房能同意麽?”

連棠繃着的神經立刻垮下來,腿軟的幾乎快站不住,她扶着沉露的手坐下,大喘了一口氣才道:“我在一本書上看過,這叫談判心經,先提一個對方絕對不可能答應的條件,最後再抛出小的需求,對方就比較容易接受。”

其實,想全部拿回來也未嘗不可,只是她沒有時間耗,先拿到一個鋪子,周轉了銀錢給橫兒請個西席,至于其他的,徐徐圖之,尤其是金腰帶,她必須拿回來。

連棠這番話把沉露和嬷嬷聽得一愣一愣的,半月不見,小姐怎麽好像變聰明了,也沉穩了。

連橫對連棠豎大拇指,“阿姐,你比我們夫子厲害多了。”

二房這邊,連文亭把事情和姜夫人說後,她斷然拒絕,“不可能,叫她這輩子都別想!”

連文亭鎖眉,妻子愛財如命他是知道的,此時只覺得腦袋漲成了兩個大,“棠棠如果嫁給大皇子,那就是未來的國母,手裏漏一點,都夠你吃十輩子,何必為着眼前的一點小財得罪她。”

姜夫人生平最讨厭別人畫大餅,在她看來,未來的金山銀山都不如當下抱在手裏的踏實,她扳着臉,不看丈夫,“未來是什麽還不一定呢,現在誰都別想動我的鋪子。”

連文亭憤怒至極,在屋內團團轉了三圈,猛然摔碎了一只花瓶,“蠢婦!目光短淺!愚不可及!”

姜夫人冷眼嘲諷,“你也別聽風就是雨,她進宮一年都沒動靜,這還不明顯麽,說明皇家對她不滿意,她無父無母的一個孤女,別說皇家,連我侯府都不會娶。”

連文亭卻相信自己的直覺,那日宴上,他能感覺出來,元寧帝非常重視這個兒媳婦,那種關切的眼神裝不出來。

但是面對守財奴妻子,他也退了一步,“金腰帶無論如何都不能給她,這樣,你讓出一個鋪子,棠棠心軟,肯定不再糾纏,日後咱們也好有轉圜的餘地。”

“不行!”每一個鋪子都是姜夫人的心頭肉,她哪肯剜下來。

就在夫妻二人僵持不下的時候,小兒子連超嗚嗚哇哇的跑進來,扯着母親的衣袖嚷嚷,“母親,母親,我剛才去三嬸院子裏,看見好多的大櫻桃,還有很多見都沒見過的果子,姝兒妹妹說都是棠棠姐送的。”

“棠棠?”姜夫人疑問。

連超點頭如搗蒜,“是啊,就裝在她上午來咱們院子時,婢女抱着的柳滕匣裏,滿滿一大箱呢,都是從宮裏帶回來的,母親,我也想吃。”

姜夫人後悔不疊,心疼死了那一大匣子禦貢鮮果。

連文亭則震驚在原地,久久說不出話,這還僅僅是送人,出手就是一大匣子禦貢鮮果,這丫頭在宮裏到底享受着多大的優待啊。

連文亭面目鐵青,不自覺攥緊了拳頭,他是一家之主,不能讓目光短淺的婦人把整個侯府拖入險境。

“姜玉玲,你把大房那三個鋪子移交給棠棠,明日就辦,不許推脫,這是命令!”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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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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