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祁衍語氣很輕,口吻随意,若不是轉身對他上質詢的眸子,連棠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哪個他?”她想了一轉也想不出皇帝口中這個人是誰,活了兩輩子,她也只想嫁給祁麟,可,那也是曾經。

祁衍看着她的眼睛,清澈水盈,不像在說謊。

方才小姑娘的一雙手在他腰間游走,他腦中不自覺出現林瑞握住自己腕部的畫面,他當時不在乎,現在卻忽然想知道她的想法。

“林瑞看見你白日在四寶齋?”

左右林瑞是個臉皮厚的,元寧帝不介意賣了他。

連棠怔愣半晌,才想通其中的關節,原來白日從鋪子前一閃而過的華貴馬車竟是林瑞的。

“啓禀陛下,我今日去四寶齋見一位故人,請他幫橫兒找個西席,為表謝意,送了他一方端硯,推讓之間差點跌倒,而他扶了我一把。”

連棠自覺這件事做得并無不妥,不明白為何要在這費口舌自證清白。

她聲音雖平靜,祁衍還是聽到了其中的委屈,他自然相信她是清白的,但對方忙還沒幫上,她就奉上厚禮,尤其是再加上被林瑞描繪的極其誇張的嬌笑。

他幾乎可以确認,她在讨好那個人。

一如她現在讨好自己。

這讓他略微不舒服,在他心目中,當年那個小姑娘長大後也應該一如既往的驕傲、肆意,而不是這般四處奉迎。

祁衍一邊褪下身上衮衣,一邊往楎木架走,兩人身體交錯的剎那,他頓住腳步,沉聲,“你不必讨好任何人,包括朕。”

他聲音雖不高,自帶了一股子君王的威嚴。

連棠轉頭,看着他冷俊的側顏,心裏一栗,這個人心思到底得多深沉,才能只憑林瑞的描述,就知道她在讨好柳成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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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身居高位慣了,并不知道讨好也分很多種,并非單純的出于索取。

她送柳成寅端硯,是對才學的欣賞,希望他永遠是橫兒求學路上的指明燈,至于元寧帝——

連棠微仰了下颚,聲音裏帶了一點負氣,“陛下有沒有想過,有的讨好,只是因着感激?”

感激他,知道她是祁麟的未婚妻,依然收留她。

感激他,縱容她的小心思。

感激他,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優待。

感激他的暗中提點,感激他贈書。

......不行麽?

祁衍轉身,眸光有一瞬的晃動,她的話像一塊小石落入平靜的水面,漾起層層漣漪。

也許他對她太苛刻了,他總想着在她身上找回當年支撐着他活下來的那股力量,當發現她變了,苛刻就變成了偏見。

豈不知她還和當年一樣純粹,變的是他自己。

看着連棠純淨透明的眼睛,祁衍面色柔和下來,或許他應該接受現在的她,溫順懂事,恬靜柔婉。

兩人的目光凝注幾許,連棠眼圈慢慢洇出一圈淺紅。

他方才那句話太重,吓到小姑娘了。

可惜,天子并不擅長道歉,他緩緩沉了一口氣,把衮衣放到木架上,取下常服,遞到連棠面前,聲音很輕,罕見的帶了一絲的探詢,“替朕更衣?”

連棠垂睫,默了幾息,而後軟軟伸手,接過他遞過來的龍紋錦袍。

更衣畢,二人一前一後的走進膳房,宮人們早早擺好了盤盞。

晚膳食材和往常差不多,擺盤卻細致的搭配了顏色,令人眼前一亮,忍不住想動筷。

祁衍轉身,看着連棠,“你的主意?”

連棠興致不高,低頭福身,“是,陛下。”

祁衍凝眉看她,連棠面色平靜,眼裏沒有波瀾。

不知是檸果水的功勞,還是食物顏色搭配的讨巧,祁衍今日的胃口确實比往常好了許多。

用完晚膳,連棠端過一盅漱口水,遞到他面前,聲音嗡嗡,“白水。”

祁衍微不可查的牽了牽嘴角。

漱了口,他起身,反剪雙手,闊步往外走,“你跟朕來。”

連棠放下手裏的瓷盅,跟着元寧帝走到書房靠窗的位置,她今日一進書閣就忙忙碌碌的,竟沒發現,這裏大變了樣。

臨窗鋪了一張碩大的軟毯,毯中是一套紫檀木的雕花桌椅,兩側圍着軟塌和多寶閣,書冊、茶具和香事三件等擺放的整整齊齊。

連棠不明所以的看向元寧帝,他沖她一颔首,道,“你驚才豔豔,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伺候人這種小事上,以後你就在這裏做事,如何?喜歡麽?”

連着兩個問句,暴露了他生硬的哄人技巧。

連棠沒有立刻回答他,只瞪圓了眼睛,仿佛不敢置信,她竟然在皇帝的書閣有了一席之地?

“這裏很好,可是,我能在這裏做什麽呢?”她抑制住心裏一瞬間迸發出的震驚、興奮、疑惑等各種情緒,小心翼翼的探問。

如果有的選,誰想伺候人,即便那人貴為九五之尊。

上一世她就在這裏辦公,時常想念坐在書案後,聞着紙墨飄香的時光。

但也只是想想。

書閣是天子辦公的地方,她一介女子,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祁衍看到她的彷徨,沉聲鼓舞她,“你要相信自己,你值得的比這更多,至于差事,先做朕的禦筆文書。”

禦筆文書是大齊離皇帝最近的文臣,再往上是禦筆學士,然後是禦筆博士,也就是連棠上一世的頭銜。

這種官職,更像是皇帝私下的幕僚,不用點卯,不必上朝,只聽皇帝一個人的命令,誰也無權調配,所以上一世連棠才能不被打擾的在書閣一住十年。

連棠心裏生怯,上輩子獲得這個職位更像是對她遭遇的一種補償,這輩子她卻不敢想,“陛下,您覺得我可以麽?”

祁衍直視着連棠,提眉,“你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還是不相信朕的眼光?若論才華,禦筆文書都配不上你。”

女子封官在本朝不算稀奇,只是冊封太高,要驚動內閣,連棠還沒和祁麟解除婚約,暫時不宜太招搖。

連棠目光瞬間變得晶亮,撩裙盈盈下拜,“遵命,陛下。”

雖然做了元寧帝的禦筆文書,連棠卻沒有放棄調配他的飲食,畢竟她真的希望他能活的久一點。

日子一天天往後挪。

這日,連棠去膳房煮了暖胃的熟水,配了塊五谷蒸糕,端去書房。

祁衍坐在蒲團上,正在看書,陽光穿過菱窗碎碎的灑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個端方俊雅的公子形象。

連棠放緩了步子,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麽,只轉過書架,發現旁邊還坐了一個人。

林瑞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正坐在另一塊蒲團上,百無聊賴的玩毛筆。

見連棠進來,他猛然坐直了身,讪讪打招呼,“連姑娘。”

連棠對他視若無睹,徑直跪蹲在元寧帝面前,把托盤裏的吃食輕輕放到他旁邊的小幾上。

林瑞已經拐彎抹角的從皇帝口中探得,那日的男子是連棠的故友,幫忙她給弟弟找西席。

他那日真是太沖動,不分青紅皂白的将事情抖到皇帝面前。

不過他臉皮厚,今日來書閣彙報完公事後,硬賴着等連棠進來,此時見人家小姑娘不理他,愁的撓腮,可憐巴巴的望向祁衍。

祁衍掀眼皮觑了一眼連棠,又若無其事的垂下,翻過一頁書,繼續閱讀。

林瑞只好靠自己,“連姑娘...”

他剛一開口,突然見正在看書的皇帝眉峰驟然聳起,話在舌尖打了個轉——

他平常吊兒郎當,卻也是個識時務的人,陛下臉上都挂霜了,他自然不敢再提那件事,轉口就是誇獎,“...真是蕙質蘭心,既會寫字,又能照顧人。”

他見過連棠的字,對她成為皇帝的禦筆文書一點也不奇怪,就是覺得哪裏不對勁,陛下和連姑娘的關系...

嗐,不管了,反正陛下做事一向有分寸,眼裏不分男女,他們在一起能出什麽事。

他現在就愁怎麽把這小姑奶奶哄開心了。

連棠放下托盤後,開始整理祁衍看過的書,分門別類擺放整齊。

常福則捧了一大盤子鮮果放在幾人中間。

林瑞報複性的吃了幾顆大櫻桃,而後熱情的招呼,“連姑娘,過來吃鮮果。”

連棠把手裏的書整理完,坐了過來,林瑞殷勤的把果盤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連棠還是沒有好臉色。

從元寧帝那天的反應就可以看出,這位小将軍說話慣會添油加醋,連棠懶得理他。

林瑞毫不在意連棠的愛答不理,問了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我記得連将軍是忠毅侯,嫡子能直接進國子監,怎麽你還要給弟弟找西席補課?”

祁衍仍在看書,但目光虛置,不知在想什麽。

連棠低聲解釋,“父親和二叔是雙生子,剛生下來時父親被定為嫡子,父親死後,當年接生的穩婆站出來,證明二叔才是先生出來的孩子,所以二叔被族裏重新立為嫡子,承襲爵位,表哥連博得到了進國子監的名額。”

林瑞猛然跳起來,氣的臉色漲紅,“堂堂侯府,換嫡這麽大的事,單憑穩婆的一面之詞,說改就改?”

“族裏認定的,衙門也畫了押,應該不算草率吧。”換嫡的時候連棠還小,這麽多年也沒想過這件事,這會子被林瑞提醒,心裏也覺得蹊跷。

“嗐,你懂什麽,這些事,說白了,都是事在人為。”林瑞面色焦急的嚷嚷,“他們定是欺你們沒人撐腰,搬弄是非,颠倒黑白。”

林瑞越說越激動,恨不能帶着一隊人進忠毅侯府把連文亭綁了。

祁衍撂了手裏的書,開始慢條斯理吃連棠端過來的吃食,周身的氣壓卻低的令人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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