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翌日,天不亮連棠就往攬月閣走,今日首批泡在藥水裏的绫絹出缸,她得親自監督着碾展、晾曬。

她剛走到攬月閣的圍牆外,就聽到裏面裂空的舞劍聲,祁衍每日雷打不動的晨練一個時辰,她佩服他的毅力。

為了不打擾皇帝練劍,連棠沒從後門進,而是繞至前門,進院就開始忙碌。

她指揮宮人在前院支木樁,拉粗繩,把泡成姜黃色的绫絹一片一片搭在繩上晾曬,絹帛薄如蟬翼,随風招展。

皇帝的書院頃刻間變成普通百姓院子裏大漿洗後的模樣。

連棠拍拍手,滿意的進了書閣。

元寧帝已經結束晨練,正埋首案牍,連棠忙放輕了步子,貓着腰想悄無聲息的打他面前經過。

“你來。”祁衍喚她。

連棠裙角一轉,走到他面前,跪蹲着請安,“陛下”

她剛忙完,臉色漲紅,雙頰仿佛暈了一層薄薄的胭脂,額角滲出細細的汗,打濕了幾縷絨發。

祁衍悠悠看了她幾眼,問,“忠毅侯府換嫡的事,你有什麽看法?”

連棠微訝,昨日林瑞一直在為她打抱不平,祁衍卻沒有任何表态,她以為天子不喜在攬月閣讨論家務事,應付了林瑞兩句,就找借口打住了話頭。

沒想到今日他會特意重提,連棠低聲回道,“我還不知當年的真相,暫時不敢妄下結論。”

昨日聽林瑞的分析,連棠心裏也憤慨,但沒搞清楚真實情況之前,她做不到像林瑞那樣往極惡的方向揣度二叔。

甚至因着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長相,她有那麽一刻希望真的是穩婆搞錯了,二叔就是嫡子。

她可以接受二叔縱容二嬸的貪心,卻不能接受他利欲熏心,不擇手段的傷害她和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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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她不敢下結論,不如說她不敢面對真相。

祁衍遞過來一份官方文書,“這是連家換嫡事件的案宗,裏面不僅有穩婆的證詞,還有一封你祖母的密函。”

連棠沒想到元寧帝還專門去找來官方案宗,她屏息接過,穩婆的證詞毫不意外,她好奇祖母的密函寫了什麽。

她顫巍巍的打開,只見那發黃的絹帛上用血書寫了四個字“文亭,嫡長”。

連棠一動不動的盯着那四個字,半晌才望向元寧帝,小心翼翼的探問,“所以二叔真的是嫡子?”

悲怆之餘,祁衍從小姑娘眼睛裏看到一閃而過的釋然,聽聞當年忠毅侯府的一對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連老侯爺都時常分不清。

那她呢,對酷似生父的叔叔是否也有移情?

否則,為何林瑞聽說換嫡之事,下意識覺得其中有詐,而她這麽多年都沒有懷疑過?

祁衍目光深幽,反問,“你希望什麽樣的結果?”

連棠一怔,她想什麽和這件事的結果有關系麽。

她把卷宗遞回去,輕聲道:“證據确鑿,我尊重事情的真相。”

祁衍看了一眼卷宗,輕嗤,“你忘了昨晚林瑞說的,事在人為。”

連棠愕然,瞳孔倏而張大,難道這裏面還有隐情?她眉頭慢慢蹙成一團。

祁衍看着她,漫不經心的添了一句,“連文亭若是嫡子,你弟弟将徹底失去免試進國子監的機會。”

連棠擡睫對上元寧帝的視線,他面色平靜,漆眸卻黑的深不見底,她向來猜不透他的心思,不明白他在暗示什麽。

一瞬的惶然過後,連棠正色道:“如果叔父真的為了一己之私,颠倒黑白,騙走爵位,我一定會為父親讨回公道,但我并不希望橫兒靠侯府嫡子的名額進國子監,求學是個苦差事,如果在他求學的開始就因着特權走了捷徑,之後漫長的寒窗苦讀,他會想尋求更多的捷徑,這是害他,所以我希望他自己去考國子監,哪怕晚一年入學。”

祁衍看着小姑娘堅定的眼神,有些吃驚,她方才這番話和他的觀點不謀而合,也是他一步步變革科考的初衷。

他不禁對柔柔跪在面前的女子多看了幾眼。

近幾日元寧帝交給連棠的差事越來越多,她早出晚歸,連和祁芸打照面的機會都很少。

這日天還未亮,連棠剛要出院門,突聽月洞門外傳來祁芸的聲音。

她慌忙收回步子,轉身迎了過去。

祁芸見她穿着鬥篷,還帶好了風帽,詫異,“棠棠,這麽早,你要去哪裏?”

連棠神色一頓,笑道:“我想趁着日頭沒出來,采些新鮮的花瓣。”

連棠喜歡制香,常常去禦花園采花,祁芸頓時打消了懷疑,眉梢一揚,“給我留點。”

“少不了公主的。”連棠笑着回答,又問,“公主這會不應該去學堂麽,怎麽有功夫來我這?”

祁芸撇撇嘴,“皇兄最近被太妃娘娘看得緊,抓心撓肺的相見你呗,他派人送東西來,你又總不在,就指使我來問問,你最近忙什麽呢?”

祁芸自己也想知道,以前好歹下了晚課,連棠都會去她殿裏小坐一會,這都幾日沒去了。

對上祁芸探詢的雙眸,連棠心虛的眨了眨眼睛,“奉賢太妃不喜我打擾殿下,我總得避着他呀。”

她避開話頭,沒有直接回答祁芸的問題,她畢竟還沒有和祁麟解除婚約,暫時不能讓人知道她在為元寧帝做事。

祁麟偏執又躁動,若讓他發現她在攬月閣,不知道會做出怎樣的舉動。

誠然元寧帝是天子,他要的人,沒人敢和他搶,但元寧帝身上已經有很多失實的傳言,諸如殺人如麻、生飲人血,她不希望再給他加一條:父奪子妻。

雖然遠沒到那種程度,但她相信,那些蠅營狗茍的文臣只會編造的比這更誇張。

前世今生,他已承受的太多,她不想再給他添麻煩,只能敷衍祁芸。

她這話也不假,祁芸嘆了一口氣,“好吧,委屈你了,皇兄說十五歲生辰那日就求父皇為你們賜婚,到時候你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

連棠身子一抖,心知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她必須盡快拿到金腰帶退婚。

連棠今日陪着祁芸往學堂走了一段,才繞到攬月閣,到的比平時晚。

祁衍已經晨練完回屋,她從後門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女子蹁跹的身影,從正門離去。

連棠驚訝,攬月閣除了她之外,連個宮女都沒有,怎會有別的女子?

常福見她臉上疑窦叢生,抿唇笑了,“那是奉賢太妃身邊的女官,來送每月的宮薄。”

宮裏沒有皇後,也沒有妃嫔,奉賢太妃協助太後打理宮務,每月都要向元寧帝上報記錄當月後宮事務的宮薄。

連棠點點頭,慶幸自己今日陪祁芸耽擱了會,否則撞見奉賢太妃身邊的人,事情只會更糟。

這位太妃,緊張元寧帝身邊的女子,比緊張祁麟身邊的更甚。

元寧帝若娶妻生子,祁麟儲君的位置難保。

卻說那卲女官從攬月閣出來,總覺得心慌慌,回景和宮,向太妃回禀完差事,猶疑道:“微臣總覺得攬月閣哪裏怪怪的。”

奉賢太妃瞬間警惕起來,“哪裏?”

卲女官仔細回憶,“好像內裏的布置變了,窗邊的位置多了一套書桌。”

奉賢太妃怪她吓唬人,歪在軟塌上,嗔道:“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攬月閣除了書就是書桌。”

卲女官搖搖頭,“這套書桌和其他的可不一樣,特別精致華美不說,地上鋪着羊毛絨毯,榻上還搭着兩塊白貂皮墊子。”

白貂皮千金難求,仁碩太子還在的時候送過奉賢太妃一塊,她珍藏好多年才舍得做了一件披風,每年也就逢過大節的時候拿出來穿一穿,有人竟然舍得把它墊在屁股下!

還是兩塊!

奉賢太妃猝然坐直了身子,眸光凝疑,“皇帝一向不重身外之物,這兩塊白貂皮怎麽會出現在攬月閣?”

卲女官應和,“所以微臣覺得不對勁,那一片空間仿佛是特意為女子準備的。”

“女子!”奉賢太妃聲音突然尖銳,眼睛瞪大幾乎要滴血,“你确定?”

卲女官也沒料到太妃娘娘反應這麽大,小腿發軟,撲通一聲跪下,聲音顫顫,“娘娘...娘娘您別着急,許是微臣看錯了,等下月遞宮薄的時候,微臣再仔細瞧瞧。”

奉賢太妃哪裏等得了一個月,她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在宮裏徘徊大半日,眼見着日暮西沉,終于坐不住了,冷喝一聲,“更衣。”

她非得親眼去看看。

自從回宮後,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面盡心侍候太後,一面嚴格要求兩個孩子,她想永遠留在皇宮,不願再被送回娘家,那種從高處跌落,被碾入塵埃的日子經歷一次就夠了。

前提是元寧帝無嗣,只要他不娶妻,祁麟就是唯一的皇嗣,登基後,她就是太後。

都說元寧帝石木心腸,不近女色,她起初不信,可五年來,他從未多看任何女子一眼,一心撲在政事上,甚至寝宮都荒廢了,慢慢的,她放松警惕,把心都用到祁麟身上。

她從來沒想過,他身邊竟然有女子的痕跡,難道說皇帝在攬月閣金屋藏嬌?

奉賢太妃被這個想法吓出了一個激靈,愈發加快了腳下的步子。

她毫不懷疑,元寧帝那樣豐神俊朗的男子,只要他願意,沒有女子不想給他生孩子,他有了自己的孩子,那祁麟怎麽辦?

奉賢太妃心裏淌過一絲的酸澀。

她心慌意亂的趕到攬月閣時,烏金已經西沉,漫天紅霞鋪灑下來,巍峨的九層書塔仿佛被渡了一層柔光。

奉賢太妃知道元寧帝喜靜,把宮人留在院外,整裝理鬓後,挺腰踏進院中。

院子裏挂滿了大塊的绫絹,薄薄的随風飄揚,太妃一面拂開眼前的絹布,一面往裏走。

朝裏深走了幾步,她突然頓住腳步,飄飄揚揚的絹帛間,隐約可見一雙璧人。

女的纖腰素素,軟若細柳,正仰着小臉和對面男子說着什麽,似乎很雀躍,那男子身形很高,寬胸健臂,脊背微躬,垂首望着面前的女子,狹長的眼縫微不可查的上揚着。

薄薄的絹布惱人的起起落落,奉賢太妃捂着心口朝前走,待看清楚了,魂魄差點震出體外。

那男子,竟是元寧帝!

“啊——”太妃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把那聲驚嘆悶在嗓子裏。

祁衍忽然擡睫,看清來人,溫軟的眸子瞬間變得陰戾,還沒等太妃看清對面女子的長相,他長臂一伸,把那軟玉般的身子擁進懷中。

作者有話說:

棠棠高興啥呢,明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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