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連棠踏着暮色進了書閣。

一進去她就覺察出氣氛不對勁,宮人全都謹小慎微的候在廊外,書閣內光線晦暗,沒有掌燈。

空氣中飄蕩着梵木的味道,自她來了以後,書閣已經很久沒有燃梵木香了。

連棠又朝裏走了幾步,見祁衍斜倚在椅背上,整個人看起來疲憊而易碎,常福在身後為他按摩額頭。

連棠心裏一咯噔,緩緩頓住腳步,她後悔自己今天不該來,天子毫不掩飾脆弱一面的時候,應該不希望被旁人瞧見。

雖然她和元寧帝已經算“熟識”,遠還沒親近到能窺探內心的程度。

她默默向後退了一步。

“進來。”祁衍聲音懶怠,有點暗啞。

連棠腳下一頓,乖乖走上竹簟,在寬幾一側跪下,祁衍仍閉着目,下颚線棱角冷硬,分明。

連棠目光在香爐上掃了一眼,問,“陛下為何又燃了梵木香?”

聲音細細的,帶着一絲關切。

祁衍伸手示意常福停下,掀開眼皮看向連棠,沒有回答她的話,反問道:“你今日怎麽在宮裏?”

連棠成功被他帶偏,把她今日如何帶橫兒去見東陰先生的事講了一圈,末了才道:“橫兒不在侯府,我一個人待着也無聊,不如回來做事。”

她故意略去沒說志物館那段。

祁衍漫不經心的觑了她一眼,順手撈起攤在書桌上的奏折,提筆欲寫,才發現沒有掌燈,“啪”的一聲,那封奏折又被狠狠扔到桌上。

“常福,傳朕口谕,聖尊皇太後寬仁慈惠,适逢大衍之年,當普天同慶,屆時宮內大宴群臣,各地亦開倉放糧,施搭粥棚,為太後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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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福顫巍巍跪着,半天沒敢領命。

連棠心裏亦微微詫異,按理說太後的生辰,請一些宗親女眷在後宮舉辦即可,大宴群臣、開倉放糧,那可是皇帝生辰才有的規格。

且這對天家母子關系并不親厚,皇帝常常數月都不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

這大操大辦的,确實不合常理。

“陛下三思。”常福急切道。

祁衍睨了一眼撂在書桌上的那份奏折,淡淡道,“那些文臣每逢太後生辰就要彈劾朕不聞孝悌,是時候堵上他們的嘴了。”

連棠心裏一揪,仿佛聞到了血雨腥風的味道?

常福不再多說,領命下去。

連棠也沒敢說話,只悄悄熄了梵木香,擺了安神香點燃。

一直沒人來掌燈,祁衍難得片刻安閑,他暫時從冗雜的政事中抽離,意态閑閑的看連棠擺弄面前的香事三件。

連棠感受到他的凝視,有一點緊張,只好找話來說,“我給太後抄了佛經,等她老人家生辰那日送給她。”

“唔——”祁衍聲音很沉,“朕什麽都沒準備。”

連棠倏而擡起了頭,這對母子的關系已經惡化到這種地步,以至于每年一次的生辰他不願意敷衍?

祁衍對上她詫異的目光,提眉,“怎麽,太無情?”

“有...有點太無情。”連棠聲音小小的,“再怎麽說她都是您的母親,多少都得送點什麽?”

“再怎麽說都是我的母親...”祁衍細細品味這句話,好像生平第一次聽到。

他目光投向窗外無盡的黑暗,沒有焦點,“她懷上我的時候,父皇正遭受內閣那幫文臣一波又一波的彈劾,連番的打擊之後,曾經威風凜凜的開國君王變得意志消沉,在女子的溫柔鄉裏尋找安慰,她那時看着一個又一個女子爬上龍榻,怨恨肚子裏的孩子讓她失寵,為了争寵,她喝了無數碗堕胎藥,想打掉腹中的胎兒,哪知那胎兒命硬,生生長到足月,生下孩子後,她徹底失去了丈夫的愛,她接受不了這個事實,無數次想餓死、溺死、掐死那孩子...”

他聲音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可是連棠還是從中聽出了無力的絕望,不小心就紅了眼圈,“我收回剛才那句話。”

祁衍轉目看她,“哪句?”

“說您無情那句。”她鼻音很重,帶着紙糊般的狠厲,奶兇奶兇的,“是她先無情的。”

縱然是祁衍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抖着肩膀哂笑起來。

夜越來越深,連棠第一次賴着不想走,祁衍讓人掌了燈,已經開始伏案處理公務,連棠默默陪在寬幾的另一側,紅袖添香。

她在阿娘的溺愛中長大,無法接受想親手害死自己孩子的母親,更想不到這個人竟是太後。

她認識的太後,雖算不上慈愛,至少随性簡單,直接大度,沒有一點惡婆子的跡象,難道說嫉妒真的會令人發狂?

而元寧帝體質弱竟然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怪不得常福總說他外強中幹,若不是他自小意志堅定,強身健體,他怕是活不到離開邊關。

母親不慈,父親不仁,他是怎麽熬過來的?

連棠不自覺擡睫看元寧帝,心底軟軟的,澀澀的,說不上是什麽感覺。

“你若再這樣看下去,朕今日的折子看不完了。”祁衍突然頓筆,頭也不擡的說。

連棠一怔,臉瞬間燒成了紅霞,她剛才在專心想事情,真的盯着人家的臉看了很久麽?

啊——,好丢臉哦。

不過,連棠的丢臉沒持續多久,第二日祁衍就完全不複昨夜的脆弱,重新變成凜不可侵的九五之尊,她有點恍惚,甚至懷疑昨夜的種種,是不是她的一個夢。

書閣悄無聲息的忙碌起來,每日都有翰林進進出出,連棠因着對書籍的了解,元寧帝交給她的任務越來越多,她也忙成了一個小陀螺。

年輕的翰林不認識連棠,暗暗驚嘆皇帝的書閣什麽時候來了個才貌雙姝的禦筆文書,他們都是元寧帝親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并不會對外說什麽,反而是辦差的時候莫名有動力。

連棠忙碌之外,還擔心元寧帝的身體,她常常根據清晨香爐裏的灰燼就可猜出,他又一夜沒睡。

她心裏着急,卻沒有立場去管他,只能把所有的擔憂化在一聲嘆息裏,“陛下,人要睡覺才能活得長久呀。”

他總是陽奉陰違,并不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連棠嚴重懷疑,他真以為自己是真龍護體,有不死之身。

可是上一世,他甚至沒有活到第二年的秋天,滿打滿算,他還剩不到一年的活頭。

算完時間,連棠心裏一沉——

這麽快麽?

這樣一想,她不禁又懷疑,他這麽不眠不休,是不是在和老天搶時間?

還好元寧帝交給她的差事足夠重,沒太多時間亂想,否則她腦袋裏這些七纏八繞的念頭非打結不可。

近日,她腦子裏又迸出了另一個念頭,她總覺得有人跟蹤她,可是一轉身,又什麽都沒有。

她安慰自己,可能是最近太累,産生了幻覺,她那麽沒有存在感,別人跟蹤她幹嘛。

這日,第一批牙簽終于制成,連棠撿了幾個賣相好的,想拿給元寧帝看,可惜一整日他都在和翰林議事,等他身邊終于沒人,攬月閣已經挂起了燈籠。

連棠已經過了當初的興奮勁,怏怏走到他跟前,把牙簽遞給他,“做好了。”

祁衍正靠在椅背上,輕柔眉心,聽見小姑娘有氣無力的聲音,睜開眼,只見她垂睫耷眼的跪在自己面前,一臉的無精打采。

跟着他忙這些天,她也累了吧。

他伸胳膊接過牙簽,前後看過,順手夾到手邊常看的幾本書中,“做的很好。”

聲音有點兒啞。

連棠不忍心讓他多說話,彎了彎唇角,正想離開,聽祁衍又問,“你近日辛苦了,可有什麽願望,朕都可以答應你。”

連棠揚睫,撲扇撲扇眨了兩下,“什麽都可以?”

祁衍看着她,目光很沉,“君無戲言。”

其實,他有點困惑,那日她用自身的優勢換得一個留在書閣的機會,他以為她會有很多要求,可是直到現在她都不曾真的求過他,包括和祁麟退婚那件事。

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也沒有辦法給出意見,有些事情她不說,他的身份畢竟不方便。

他一點也不懷疑,此時無論從她嘴裏說出什麽,他都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連棠眼底瞬間騰起亮光,目光探究似的在祁衍臉上掃了一圈,狡黠一笑:“我的願望是,陛下今夜踏踏實實睡一覺。”

祁衍一怔,胸腔仿佛被什麽堵住,說不出話來。

距離太後的生辰越來越近,攬月閣終于閑下來,連棠的不安卻越來越嚴重。

難道真的有人在跟蹤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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