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後的生辰宴是元寧帝禦極以來最大的皇家私宴。
文武百官齊聚在榮華殿,宮娥進進出出,美食佳釀流水般擺放到各人的食案上。
一條寬大的厚絨紅毯自殿門直鋪到白玉丹墀,上首是皇帝和太後的禦座,紅毯的兩邊,男女分席而坐。
皇家子嗣單薄,席首只寥寥坐着祁麟和祁芸,連棠坐在祁芸的後面。
祁芸喜歡熱鬧,一面用團扇遮臉四處打量,一面側頭問連棠,“父皇大費周章為皇祖母慶生,難道想跟她重修舊好?”
連棠笑笑,沒接話頭。
她雖不知皇帝會做什麽,但今日這場宴會,絕對不止賀壽那麽簡單。
奉賢太妃瞥目過來,在連棠身上定了定,眼裏的陰晦一閃而過,繼而調轉視線,教訓祁芸,“大殿之上,人多口雜,公主須知謹言慎行。”
祁芸臉色一白,轉過頭去。
對面的祁麟,目光一直若有若無的往這邊瞟,連棠不經意擡目,視線對了過去,祁麟立刻挺了挺胸,眨眼給她飛了一個篤定的眼神,引得她渾身不适。
未幾,殿外傳來內監的長調,“陛下駕到,太後駕到——”
殿內衆人“轟”的一聲起立,恭謹垂首,迎接二聖。
身着衮冕的元寧帝和聖尊皇太後同時出現在紅毯上,身後簇擁着兩排禦林軍和一衆內監,一行人緩步而來,氣勢恢弘。
連棠垂首侍立,低垂的視線裏可見元寧帝冕衣上的海崖雲紋山河帶左右搖擺,他步履穩健,衣袂生風,帝王的矜貴持重彰顯無疑。
天子所經之處,文武百官、皇親國戚齊齊跪拜,山呼萬歲。
祁衍走上禦階後,轉身示意衆人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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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聖入座後,絲竹管弦聲起,殿外禮炮齊鳴,場面一度十分熱烈。
太後眼裏噙滿笑意,嘴上卻嗔道:“哀家都是黃土埋身的人了,皇帝還弄這些鋪張的虛禮作甚?”
祁衍銳目如電,掃視了一圈臺下的內閣老臣,笑意不達眼底,“前朝以孝廉治天下,兒臣在想,是不是也應該試着效仿先賢。”
前朝建國不到百年,就被內閣為首的士族門閥以舉孝廉的方式架空了朝堂,先帝從西境舉兵,打到京都的時候,昔日滿腹經綸的文臣逼着傀儡皇帝退位,不戰而降。
祁衍這番話,是在提醒那幫子彈劾他不聞孝悌的文臣,不要本末倒置。
太後對政治稀裏糊塗,但會聽話音,皇帝聲音仿佛摻了冰,能是什麽好話,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那幫子內閣文臣也鐵青着臉低下了頭。
不過這個小插曲并沒影響殿內的氣氛,因為是家宴,沒那麽多規矩,宴席進行到一半,衆人心裏開始松泛,有人交頭閑談,有人則迫不及待給太後送賀禮。
連棠捏了捏袖子裏的佛經,朝上首望了一眼,目光不偏不倚竟落在元寧帝身上,他端坐在龍榻上,氣度逼人,微斂的眸子比任何時候都深不可測。
宴廳的墀臺其實不高,他們位置離得又近,祁衍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感受到她的目光,他懶懶的掀起眼皮,漆眸一下子就撞進小姑娘清澈的眼睛裏。
連棠慌亂的低下頭,心口砰砰亂跳,暫時按下袖中的佛卷。
旁觀了一場眉眼官司的奉賢太妃臉色烏沉,微不可查的沖殿外點了點頭。
未幾,一個宮女突然撞翻了連棠面前的食案,盤盞嘩啦啦跌落一地,瓷片破裂的聲音吸引了殿內所有人的注意力。
連棠來不及躲閃,被一片碎瓷劃破了手心,她皺眉,默默“嘶”了一聲。
小将軍林瑞旋風一般從男席越過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只聽那宮女一聲驚呼,劃破大殿的上空,“那個在小樹林偷人的竟是你!”
喧嚣的大殿一瞬歸寂,衆人的目光齊齊看過來。
連棠怔愣,不知這個宮女要唱哪一出。
奉賢太妃第一時間走上前,厲聲問,“這是明月公主的伴讀,未來的大皇子妃,你可看清楚了。”
連棠心中一緊,這是奉賢太妃第一次當着衆人承認她和祁麟有婚約。
那宮女身子一栗,仿佛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連滾帶爬的來到大殿中間,伏地磕頭,“陛下恕罪,奴婢近日常見此女子神神秘秘出入小樹林,以為她私會外男,并不知她是未來的大皇子妃啊。”
一番話如滾燙的油鍋裏滴了水,殿內瞬間炸開,連棠頃刻間成為視線的中心,各種心懷叵測的眼神射過來,她的窘迫無所遁形。
林瑞離的近,飛起一腳踹在那宮女身上,“你空口白牙誣陷人,信不信本将軍現在就帶你去昭獄,讓你嘗嘗皮開肉綻的滋味。”
“奴婢有證據。”那宮女說着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布包,裏三層外三層打開後,裏面是一塊絹帕,“這帕子是奴婢在小樹林撿的。”
奉賢太妃一把扯下連棠腰間的香囊,又走過去拿過婢女手中的帕子,左右聞聞,呀了一聲道:“是一模一樣的味道。”
“棠棠...”祁麟踉跄了一下,低聲喃喃。
殿內其他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絲聲音,只是望向連棠的目光多了些鄙薄,默默等着看皇家如何處理這樁醜聞。
皇帝還維持着剛才的姿勢,甚至眼皮子都沒擡一下,但他周身氣場凜戾,看一眼,都叫人心口發寒。
太後表情凝重,連棠是她一力保着進宮的,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她臉上最沒光,“連家姑娘,哀家要聽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連棠走到大殿中間,輕輕的跪下,“太後明鑒,帕子是我丢在小樹林的,但我沒有私會外男。”
“那你每日去那見不得人的地方,私會誰?”奉賢太妃聲音尖銳,篤定了連棠無可狡辯。
奉賢太妃那日認出連棠的背影,氣的直發抖,沒想到不讓她勾引祁麟,她竟然去勾引皇帝,這比勾引祁麟還難以忍受。
她派人跟蹤連棠數日,終于在小樹林撿到連棠不小心掉落的帕子,她今日當衆抖出這件醜事,就是要看元寧帝保不保人。
若不保,連棠失了名節只能要和祁麟退婚,出宮;若保,那就更精彩了,父奪子妻,違背倫常,被天下人唾棄,到時候就看天子還要不要這江山了。
怎麽着都是她贏。
太妃故意忍着,等的就是今天。
連棠幾乎在一開始就猜到,奉賢太妃一定是誤會了她和祁衍的關系,才這般,“娘娘難道以為,我進小樹林,一定是與人私會?”
奉賢太妃蔑笑一聲,“好,我換個詞,你去小樹林見誰?”
“她見誰,犯得着跟你說麽?”林瑞早就被老林将軍按頭拉了回去,這會子氣不過,一把甩開了父親,跳起來怒吼,說完還朝上首的方向瞪了一眼。
陛下到底幫不幫連棠?
祁衍正好冷冷的擡起頭,坐正了身子。
太後好好的生辰宴被攪得烏煙瘴氣,終于不耐煩了,催促,“連家姑娘,你倒是快說呀,”
還沒等連棠開口,元寧帝卻沉聲道:“她是去見朕。”
殿內嘩然一瞬,頃刻又歸于死寂。
而方才被皇帝排貶一番的文臣閣老眼睛瞪的像銅鈴,默默對視幾眼後,嘴角止不住沁出笑意。
連棠心裏一驚,擡頭望向元寧帝,她其實不希望他站出來,留在書閣求庇護是她主動選擇的,不想因自己的疏忽連累他,畢竟他的名聲已經很不好了。
她擰眉沖他搖了搖頭,想讓他收回那句話。
祁衍神情淡淡,視若無睹。
這時,常福站出來,朝太後及衆人一禮,“連姑娘也見了奴才。”
一群年輕的翰林同時走出來,站在紅毯正中,聲音郎朗,“連姑娘也見了吾等。”
這...是怎麽回事?
衆人都懵了。
這時,常福威凜凜朝前跨了一步,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聖旨,洪聲宣布,“禦筆文書連棠接旨。”
大家看着常福手中明黃色的聖卷,紛紛跟着連棠跪下。
常福宣:“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茲有禦筆文書連棠,博聞強識,聰穎過人,任值期間,多有建樹,特封為禦筆學士。”
聖旨讀完,衆人也明白過來,原來連棠早就是禦筆文書,所謂的“私見外男”,不過是她和翰林們一起在攬月閣為皇帝做事。
這奉賢太妃連自己未來的兒媳做什麽都不知道,還首當其沖的逼她承認見外男,真是匪夷所思。
“她怎...怎麽...可能?”奉賢太妃頭一暈,踉跄着朝後退了兩步,祁芸一把扶住了母親,身子也在發抖。
只聽皇帝聲音淡淡道:“既然皇嫂太累,以後不必幫太後協理後宮,在殿內精心修養即可。”
奉賢太妃直接軟在祁芸的懷裏。
幫着太後協理後宮是她留在宮裏的尊嚴,失去這個權利,宮裏的任何事她都不能插手,和那些混吃等死的太妃有什麽區別。
祁芸見母親這個樣子,心痛難忍,求元寧帝允許她扶太妃下去,元寧帝準了。
奉賢太妃走了,殿內的麻煩卻沒消失,朝中的四大閣老懷疑連棠封官的水分。
皇帝弄個貌美的女子在身邊,冠以幕僚的名頭,這事不稀奇,但要吹她有什麽才學,就太可笑了。
元寧帝重用翰林,越來越邊緣化內閣,他們早就不服氣,正好這件事可以大做文章,豈能輕易放過。
被譽為閣老之首的張閣老出列,慷慨陳詞,“禦筆學士是五品正職,雖由皇帝親任,也得服衆。”
其他文臣亦紛紛點頭應和:“多少人十年寒窗苦讀,終其一生也坐不到五品,有些人卻享受特權,一飛沖天,豈有此理。”
經這麽一說,不少年齡比連棠大,官職比連棠低的臣子低下頭,眼裏隐隐浮出怨念。
連棠看着群情慢慢積憤起來,她顫巍巍擡睫,正好祁衍的視線也調轉過來,人聲鼎沸的大殿裏,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撞,那些喧嚣慢慢隐去,仿佛世間只剩彼此。
兩人的眼神一觸即離,不過已經足夠。
連棠得到鼓勵,施施然朝前走了一步,不卑不亢道:“敢問閣老,我若當定了這禦筆學士,怎樣才算服衆?”
如果可以,她當然願意領一份俸祿,光明正大的在書閣做事,雖然她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可那些知識,也是她寒窗苦讀十年的結果,學以致用,謀個差事,有何不可。
聞言,張閣老瞠目,眼前的女子身姿灼灼,膚若凝脂,像不堪輕折的嬌花,但她一開口,那股氣自華的從容,還是唬了他一跳。
他一捋須,壓下心裏的那點不安,道:“自然是比才學。”
連棠一口答應,“小女子鬥膽願和閣老一較高下。”
張閣老臉色一震,沒想到這小姑娘膽子還挺大,他被尊為四閣老之首,可全憑真才實學,“你确定?”
連棠颔首,“讨教了。”
衆人還在想怎麽個比法,突然聽張閣老對着殿外大喝一聲,“擡上來。”
立刻有兩人擡着一個匾額進殿,匾額上書“松齡長歲月,期頤椿不老”八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原來這是張閣老給太後的賀禮。
“既然是禦筆學士,就要先看看你的字,是否對得起“禦筆”二字。”張閣老沖着自己碩大的匾額,故作謙遜道。
林瑞雖不懂書法,也看出這幾個字寫的好,瞪着張閣老道:“人家的年齡還沒您的字齡大,您也好意思比?”
旁邊一位閣老沉着臉回複:“小将軍此言差矣,她年紀雖小,卻要坐五品學士,自然得拿出相應的實力。”
林瑞氣的想拔劍,被林老将軍一把按住,壓着嗓子道,“你看陛下着急了麽?”
林瑞擡頭一看,呵,天子果然一臉的古井無波。
林瑞打抱不平的功夫,連棠已經走到太後面前,從袖子裏掏出一卷佛經遞過去,“臣女也寫了一卷佛經,為太後祈壽。”
這佛經跟時下常用的黃紙黑泥不同,而是磁青絹箋、金泥,再配上連棠一手靈動的簪花小楷,那篇《地藏經》上的字符仿佛活了般,太後忍不住看了又看。
半晌,她才依依不舍的把佛經遞給身邊的管事嬷嬷,囑咐:“你回去就把哀家佛堂裏聖像旁邊的那兩幅佛贊對聯取下來,挂上這兩篇經文。”
太後對連棠的字連連贊嘆,而張閣老那副存在感十足的碩大匾額,她卻一句也沒提。
勝負很明顯。
張閣老老臉憋的通紅,拂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旁邊的徐閣老坐不住了,站出來,虛虛一禮道:“抄書不過是拾人牙慧,腦中留下的才是自己的,老朽願和姑娘讨教一二。”
這徐閣老素有“腹中藏書樓”的美譽,詩詞歌賦,常常是信手拈來。
連棠福身回禮,柔聲道:“閣老先請。”
徐閣老也沒客氣,引經據典、論古博今,洋洋灑灑說了一炷香的時間。
高深是真高深,就是現場很多人都快睡着了。
有人已經開始為連棠捏把汗。
連棠倒也不慌不忙,溫軟的嗓音一開,就把大家震得目瞪口呆,她不僅一一羅列徐閣老方才的發言出自哪些書目,還把上句是什麽,下句是什麽都對了出來,甚至在書的第幾頁都能講清楚。
她聲音沁耳,講話深入淺出,通俗易懂,衆人倒是聽得津津有味。
連棠最後道:“閣老說喜歡《禮記·大學之道》尤其開頭那句:大學之道,在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後一句: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小女深以為然,與君共勉。”
徐閣老面僵,他挑的大多是孤本裏大衆生疏的內容,沒想到這小姑娘竟能對答如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哪裏知道,上一世,為免遺失,越是珍稀的孤本,連棠抄的越多。
“好。”祁衍從禦座上站起來,一步一步走下漢白玉臺階,“兩位愛卿辯的好,所謂德者本也,財者末也。”
他目光淩冽掃過四大閣老,“朕很欣慰諸位愛卿懂得這個道理。”
皇帝這話明面是誇獎,聽着卻滲人,殿內瞬間靜的落針可聞,空氣都變得劍拔弩張。
突然殿外沖進來兩隊禦林軍,把大殿團團圍住,大理寺卿身着潮服進殿,對着元寧帝叩拜後,拿出一卷案宗當場宣讀,其中重點羅列了四大閣老貪污受賄,買.官.賣.爵的罪行。
罪狀清晰,證據确鑿,周圍又是虎視眈眈的禦林軍,閣老們知道大限已到,個個面如死灰。
元寧帝當場宣布張閣老杖斃,抄家阖府,族親流放,而其他內閣文臣念其多年勞苦,只罷了他們的官,并未抄家,子嗣保留良籍,以後還可入朝為官。
恩威并施,既震懾了奸佞,又能穩住人心。
這場壽宴,是元寧帝肅清朝政的第一步,只是陰差陽錯,由連棠開了個頭。
禦林軍把張閣老帶走後,殿內人心惶惶,食不知味。
太後這才看清了皇帝大辦壽宴的用意,眼底的憤怒掩都掩不住,偏皇帝沒走,她只能壓住火氣在高臺上端坐着。
連棠沒想到,自己竟成了這場腥風血雨政治變革的引子,她小心翼翼的落座,難以回神。
就在連棠思想游離的時候,祁麟面色焦急,忍不住提醒太後,“皇祖母,別忘了您答應孫兒的事。”
祁麟本打算在自己的生辰宴上請太後給他和連棠賜婚,但他感覺連棠離他越來越遠,他等不及,磨了太後幾天,求她在今日的宴上就賜婚。
太後是答應了祁麟,可這會哪有心思,她擡頭看了連棠一眼,小姑娘剛經歷了兩場風波,還能維持恬靜沉穩,本身又有才華,倒是個做皇後的料子。
再想想那兩卷佛經,她心裏突然舒坦了很多,斜乜了祁麟一眼,嗔道,“宮裏是該添人了,哀家身邊正缺個幫手打理後宮,你別急,等到你十五歲生辰,祖母定要讓你如願。”
今日她實在是乏了,不想多生事節。
有這句話也行,祁麟狂喜,連連謝恩。
連棠瞬間回神,一臉惶急,距離祁麟的生辰,不到一個月了。
宴罷,元寧帝先離開大殿。
封了官,連棠可以正大光明的進出攬月閣,當她從大道回到書閣後,祁衍已經處理了一陣子政務。
她心裏亂糟糟的,沒跟元寧帝請安就往自己的書案走。
“手心還在流血?”祁衍頓筆,突然問道。
連棠展開手掌,那細細的劃痕又開始隐隐作痛。
今日發生的大事太多,她自己都忘了手被劃傷這件事。
他竟看見了,還記得?
作者有話說:
給寶子們道個歉,這章劇情肥章,昨天熬夜也沒寫完,我又不想分開發斷了劇情的連續性,就今天早起寫完發。
下午還有一章,可能...也肥。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Bi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