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或許是飽餐了一頓, 或許是心情好,翌日服下第三顆金丹後,連棠精神好了許多, 臉上也終于露出一絲血色。

在院子裏悶了兩天, 她想去藥王谷走走。

祁衍昨日離開後,一直沒出現,倒是留下常福照顧連棠。

藥王谷離連棠住的地方不遠, 饒是如此,常福也怕連棠累着,叫人擡着她進山。

連棠小時候常來藥王谷,雖然長大後來的少了, 谷中的藥師都還記得她, 熱情的同她打招呼。

只是沒想到幾年沒見, 小姑娘變化那麽大, 冰肌雪膚、眉眼如畫, 柔柔的斜倚在辇車上,慵懶中帶着點成熟少女的妩媚。

藥王谷裏大多都是僧人, 縱然早已練的六根清淨, 猛然見到佛典寶卷才會出現的仙人,還是忍不住避了避眼。

老谷主正在藥方裏研究藥方, 聽說連棠來了,放下手中的草藥,迎她進來。

連棠一進門, 就被滿屋子的藥草驚呆了,她在藥王谷住過一段時間, 雖不通藥理, 多少識點草藥, 這一屋子都是稀世名藥,什麽靈芝、鹿茸、虎筋、狼胎,都是千金名藥,另有她見都沒見過的奇花異草。

連棠打趣, “谷主要煉吃了長生不老的仙丹麽?”

老谷主爽朗一笑,拿眼觑她,“這些都是陛下托人送來,有的給你補身體,有的是為了配制鬼狼散的解藥。”

連棠怔愣,太奢侈了,這得多少銀子,她在祁衍身邊當差一輩子掙的俸祿都不一定夠買這些藥,她小聲問,“需要這麽浪費麽?”

老谷主啧了一聲,“什麽叫浪費,只要能治好你的病,普天之下什麽名貴的藥材用不得。”

連棠狐疑的看着老谷主,這句話可不像他會說的,藥王谷歸屬法恩寺,信奉的是普濟救世,而不是集天下所有,來救一個人。

老谷主當然沒有這麽大的口氣,這句話是皇帝送藥材的時候說的,他是有樣學樣而已。面對小姑娘疑惑的眼神,他讪讪一笑。

見老谷主不自然的笑容,連棠也明白個大概,這句話多半是祁衍的叮囑,她不禁想起昨晚的梵木烤肉,還有他那句——你也很重要,心裏仿佛淌過細細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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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到藥材,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問老谷主,“失眠之症,是不是無藥可治?”

前世聽常福的意思,元寧帝身體之所以被掏空,自小體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幾乎夜夜睡不着。

他是一國之君,什麽靈丹妙藥得不到,卻放任失眠吞噬他的生命,必然是無藥可救。

老谷主道:“導致失眠的原因複雜,總的來說分.身體和心裏兩個方面,身體原因配幾服藥即可,若是心裏,則藥石無醫啊。”

連棠若呆立,難道說祁衍失眠是心疾?

可他是這天下的主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會有什麽事,讓他心裏生病。

誠然,他少時被父母忽視,又孱弱多病,過得很辛苦,可是連棠眼中的元寧帝,心志如鋼鐵,毅力過人,他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病軀,每日雷打不動的晨練,年少時就練成了魁梧的身形,足以對抗病魔。

疾病打不倒他,令他夜不能寐的一定是別的原因。

連棠想到他那雙偶會出現的赤目,不知道其中存在着什麽關系。

老谷主見連棠怔愣半晌,關切的問,“為何突然問失眠,可是你服了金丹後睡不着?”

連棠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低落道,“不是我,是身邊熟識的一個人。”

“哦——”老谷主了然,勸了一句,“若是身邊的人,你一定要勸他盡快搞清楚失眠的原因,對症治療,長期睡不着,容易猝死。”

連棠面色一驚,上一世祁衍在西境打了勝仗後,回京途中突然駕崩,難道就是猝死?

正當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有藥童來傳,元寧帝來了。

連棠駭了一跳,忙和老谷主出去見駕。

祁衍倒不意外連棠在此,倒像是早就得到了消息,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連棠,就徑直問老谷主,“鬼狼散的解藥進展如何?”

昨夜昭獄嚴審了太妃和卲女官,可以确定她們對鬼狼散一無所知,應是刀疤刺客自作主張用的藥,祁衍當場殺了他,現在只能一邊溯源刀疤臉何處得到此藥,一邊寄希望藥王谷配制出解藥。

聞言老谷主神色突然變得凝肅,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這鬼狼散是貧道見過藥效最烈的一種,萬沒想到陛下只是同車了一程,衣服上沾染的氣息都久久不散,甚至現在還有味道,不過也多虧如此,貧道大致列出了藥方,只是解藥尚需時間。”

老谷主此言一出,屋內剩餘兩人仿佛同時想起了什麽,氣氛一時微妙起來。

祁衍擡頭,目光不自覺落在連棠唇上,那日馬車裏,她唇燙的像火,落在他的皮膚上,那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現在想來,還像是被百萬只螞蟻啃噬。

連棠本就紅着臉擡不起頭,此時感受到祁衍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心裏慌亂,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唇,留下一排密密的牙印。

祁衍眸色微閃,因他肩部也縱橫交錯着無數道這樣的牙印。

老谷主說的沒錯,這藥确實猛烈,他一拱手,“如此,就有勞谷主了。”

對方拱手回禮,“陛下客氣了。”

細細看過鬼狼散的配方,又叮囑了幾句,祁衍起身告辭,走前望了連棠一眼,“你跟朕一起走。”

連棠很久沒見谷主了,原本還想和他再敘敘舊,但見祁衍眼睛一動不動的看着她,似乎有話和她說,遂辭別老谷主,和祁衍一起出了藥王谷。

兩人很有默契的都沒坐辇車,漫着步子朝外走。

藥王谷兩邊山上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藥草,千百種氣味雜陳在一起,撲鼻而來,別有一番滋味。

祁衍走在前面,反剪着雙手,一襲黛青色的常服,脖下立領緊扣,腰間玉帶環束,如山頂的蒼松,悍拔挺立,高不可攀。

連棠默默跟在他的後面,想着自己是不是應該主動打破沉默。

可她臉上的羞赧還沒褪去,不想還沒開口,再鬧個臉紅,又是尴尬。

她剛打定主意把沉默進行到底,祁衍的聲音突然傳入耳中,“給你。”

連棠擡頭,只見他遞過來一卷書,她接過,問,“這是什麽?”

“你想要的內容在倒數第三頁正數第七列。”祁衍轉身,繼續朝前走,只是步子放緩了少許。

連棠打開手中的書,竟然正是她去志物館要找的先帝賞賜臣子的注錄,她找到祁衍所說的位置,神色突然忐忑起來,她一字一字的念過去:“順慶十一年,禦賜金腰帶一枚與——忠毅侯連文慶!”

連棠頓步,一把将書抱在心口,緩緩地舒了一口氣,金腰帶真的是賜給父親的!

她終于可以正大光明的找二叔讨回來了。

她兀自沉浸在興奮中,才發現祁衍什麽時候也停下了腳步,轉身等她。

連棠邁着輕盈的步子走到他的面前,裙擺旋出花苞一樣的形狀,她面魇含笑,眼睛水潤潤的,像山間靈動的小鹿,一掃近兩日的病态。

她踮起腳,把寫着父親名字的那句話指給他,聲音像山泉一樣清亮,“陛下,您看,這裏寫着呢,金腰帶是賜給我父親的。”

祁衍身子本來就高,又正好站在一個小坡上,連棠踮起腳還夠不上他,就又把腳跟往高裏擡了擡,誰知她腳下不穩,猛然朝他懷裏跌去,而祁衍為了遷就她的身高,彎腰低頭,正好不偏不倚把唇印在她撞過來的額頭上。

奶脂般的細膩順着唇縫在口中漾開,仿佛還帶着一絲微微的甜,他慢了一拍才把唇移開。

倒進他懷中的那一刻,連棠整個人是懵的,期間清晰的聽到他的心跳,如擂鼓在敲,她反應過來後,迅速從他懷中彈開,額頭上火燒了般發燙。

她赧然垂首,“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祁衍看了她一眼,躬下身子,視線落在書上她方才指着的地方,問,“剛才要朕看哪裏?”

知道了金腰帶的歸屬,連棠心裏踏實,計劃着在法恩寺養好身體後,就找二叔拿回金腰帶,正式向祁麟退婚。

不過,這事不能操之過急,奉賢太妃還在昭獄等待發落,據說祁芸在明月宮閉門不出,祁麟心裏自然也不會好過。

連棠當然不會顧忌祁麟的感受,但卻不能不顧太後的心情。

退婚勢必要取得太後的首肯,如今宮裏出了這麽大一遭子事,她若再火上澆油,且不論祁麟會不會做出什麽偏執的行為,就說太後,肯定不會輕易松口。

故而這件事要見機行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身體養好。

連棠又在法恩寺安心的住了幾天,祁衍偶爾來看她,大部分時間都消失不見,只留下常福在她身邊伺候。

這日,常福端進來一顆金丹,說是老谷主新煉的,用的是元寧帝賜下的珍貴藥材,對暫時壓制連棠體內的餘毒,效果會更好。

常福伺候着連棠服下,又擎了一盞蜜餞過來,給她潤喉。

連棠捏了一顆蜜餞含在嘴裏,不免細細打量常福,整日被皇帝身邊的禦前大太監伺候着,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這會子終于反應過來了,問:“陛下平時日理萬機,連夜裏都在批閱呈折,福公公更是腳不沾地的在前伺候,這幾日陛下為何能安心在寺裏住下?”

常福眸光一頓,眼瞳不自覺在眼眶左右晃了兩下,低聲道:“陛下這幾日在了然大師的禪室靜養。”

“靜養?”連棠疑聲,“陛下生病了?”

常福點了點頭,作勢要離去。

連棠卻追問,“陛下生了什麽病?我瞧着挺正常呀。”

這幾日她和祁衍也見了幾次,除了偶爾他眼眶發紅外,沒見什麽異常。

常福面露難色,“連姑娘別問了,陛下的病和尋常人的不同。”

陛下雖然沒說,常福能感覺得到,陛下不想連姑娘知道他赤目發作這件事。

陛下這個病,不能動太大的情緒,其實這六年來,他一直控制的很好,只是那日知道連姑娘被擄,一時心急,才發病的。

如此,就更不能讓她知道了。

但其實連棠根據支離破碎的信息,心裏隐隐能猜到大概的方向,她盯着常福的眼睛問,“六年前陛下在這間屋子住過一陣子,是不是也生病了?”

常福不知道連棠竟然知道六年前的事,愕然點點頭,“是的,那是陛下第一次生病。”

連棠明白了,祁衍這次的病應該和他失眠的心疾有關,否則身體上的傷病,他根本用不着休息。

只是,聽常福支支吾吾的語言,似乎不想她知道。

到底是什麽樣的心疾,有那麽可怕嗎?

老谷主改良過的金丹效果很明顯,才服了兩天,連棠就覺得身子大好了。

人一有了精神,在屋子裏就待不住,吃過晚膳,連棠套了件厚緞面的褙子,走出院子,去外面散心。

不知不覺就走到那顆梵木樹下,這幾年沒她的禍害,它長的枝繁葉茂,主幹也粗了很多。

她用手摸摸幹裂的樹皮,感慨物是人非。

轉過身,她看到對面的窗子,她現在刻意去想,倒是回憶起來很多,六年前,她偷偷用梵木枝在這裏烤魚,祁衍每天坐在窗子裏,冷漠的看着她,不說話,也不吃她的東西,就定定的看過來,赤紅着眼睛。

除去小時候這次,她還見過兩次祁衍的赤目。

第一次是上輩子,祁麟造反失敗,她被毒啞了嗓子又被賜死,喝下禦賜毒酒後,卻在攬月閣醒來,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元寧帝那雙赤目。

第二次是那日她中迷藥後,馬車中她雖被折磨的神志不清,祁衍的那雙赤目卻清晰的印在她的腦子裏。

說實話,一點也不可怕,還挺好看的,用一個詞形容,當是目似桃花。

但這種現象畢竟不同尋常,常福口中所謂他異于常人的疾病,還有導致他夙夜難眠的心疾,是不是都于此有關?

連棠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她莫名心裏難安。

也許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牽扯多了,羁絆也就多了。

其實剛重生的時候,她就知道祁衍會早死,但那時候天子對她來說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他的生死她幹涉不了。

一路走到現在,她忍不住去想,這一世他若不那麽早去世多好,且随着時間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

她又回看了一眼屋子上的那個小窗戶,戴上風帽,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靜谧的禪室裏,光線晦暗,佛香袅袅。

祁衍坐在中間的蒲團上,緊閉雙眼,他下颌線繃直,豆大的汗珠順着臉頰,一滴一滴往下落,膝上放着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肩膀亦微微戰栗。

此刻他的腦中裏已成人間地獄。

血,到處都是血。

兄長帶血的頭顱,父親被鞭笞的血肉模糊的軀體,無數将士堆成的屍山血海,而後是不眠不休的殺戮,一個寨子接一個寨子,他能清晰的看到婦女兒童眼中驚懼的血光。

手起刀落,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金黃的西北大漠被染成了赤紅。

無數鮮紅的血液像滾滾流水朝他襲來,他聞到了血腥的味道,這個味道讓他瘋狂,他想揮刀,想破壞。

再濃的佛香也壓不住他對血腥氣的敏感,他突然睜開眼,一雙赤目雙瞳仿佛熊熊燃燒的烈焰,猩紅、危險。

他一把掀起座下的軟墊,朝身側甩去,軟軟的蒲團頓時化作鋒利的劍,“哐啷,哐啷”幾聲,繞身一圈的蓮花香爐紛紛碎裂。

香灰灑了滿室。

他胸口劇烈起伏,脖子上青筋暴出,滿腔的暴戾找不到發洩的出口。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輕軟的腳步聲,未幾雕花木門被打開,一個黑影躊躇着走了進來,他眸色一暗,閃身轉到門口,伸胳膊将來人重重的壓在門扉上。

“陛下——”那人細細的驚呼了一聲,顫巍巍道:“我是棠棠。”

作者有話說:

元寧帝的病,用現代話叫:戰後創傷應激綜合征。

症狀就是不斷回到戰争的場面,失控,失眠,心悸之類的

明天更新時間:晚10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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