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來禪室找祁衍之前, 連棠先去見了然大師。

了然大師一直在為祁衍治療心疾,他一定是最了解他病源的人,連棠找到他, 想知道祁衍到底怎麽了。

像了然大師這樣的高僧, 雖不入紅塵,卻早就參透凡塵俗世,對于元寧帝舊疾複發的原因, 了解了前因後果後,他已猜到七八分,如今再見到連棠,他幾乎已有定論。

連棠倒是沒料到這麽輕易就能見到了然大師, 她簡單的道明了自己的擔憂後, 問, “大師可知, 陛下的病源。”

了然大師雙手合十, 知無不言,“老衲第一次見陛下時, 他才五歲, 膽小瘦弱,連根木棒都揮不起來, 後來他留在法恩寺養病,開始跟着僧人晨練,五年間, 他心志堅定,勤勉自律, 終于改善筋骨, 擁有了一副強健的身體, 哪知他一回宮,就被封了魏王,發配邊關軍營,陛下小時候心軟,平時連螞蟻都不敢踩死,突然要去戰場,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挺過來的,後來西戎氣勢洶洶來犯,先帝親率王師迎戰,那一仗打的很艱難,最後連仁碩先太子都加入戰場,阿彌陀佛,哪知那西戎可汗是大奸大惡之人,使計生擒了先帝和先太子,又對他們的屍體極盡侮辱,就在大家都以為我大齊氣數已盡的時候,彼時還是魏王的陛下,接過王師的大旗,率軍把西戎聯軍趕回草原,連屠了他們十八座城寨才罷手,阿彌陀佛。”

了然大師頓了一下,繼續,“西戎聯軍被吓破了膽,紛紛棄甲逃跑,再也不敢挑釁,只是陛下回來後,戰争的畫面在他腦中如影随形,揮之不去,那些血腥暴戾侵蝕他的神智,每到深夜就會失控。”

聽完了然大師的話,連棠心裏震驚,久久不停。

連棠自小生活在北境邊關,父親是大将軍,早就聽說過這種心疾,可以說在軍隊中很常見,只是她從來沒把元寧帝和這種疾病聯系在一起,畢竟他外表看起來強大到無敵,誰會想到,他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問了然大師,“我可以去看他麽?”

“他現在很危險。”了然大師看着連棠,“你敢去麽?”

連棠點點頭,“敢。”

了然大師眼中閃過一絲諱莫如深,手一伸,為她指明了方向。

可連棠萬萬沒想到,她腳剛踏進門,就被祁衍壓在門扉上。

他像一頭困鬥很久的野獸,瞬間爆發出來的力量強大、駭人,大山一樣壓的她密不透風,她終于明白了然大師為何問她敢不敢。

她之所以回答敢,并不是憑着一腔孤勇,而是她早就知道他有多危險。

那日在馬車,她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醒來後看到身上不成型的衣服,就可以想象他當時有多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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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沒有傷害她。

她當時沒有意識,又主動現身求解脫,即便如此,他的暴戾只是對準了她身上的衣服,并沒有真正的威脅到她。

他即便發瘋,也恪守底線,所以她才敢來。

只是,祁衍比她想象的還要更糟糕一些,雙目紅的像滴血,汗水洇濕了柔軟的道袍,胸部的肌理隐約可見。

他胳膊壓在她的胸前,兇狠又殘暴的看着她,像巨獸看食物。

固然做好了心裏準備,連棠還是止不住膝蓋發軟。

“陛下,我是棠棠。”她聲音盡量壓得輕柔,以免再度刺激他。

聽到連棠的聲音,祁衍瞳孔微顫了一下,冷冷問,“你來做什麽?”

見他認出自己,連棠的心瞬間落下來,小心翼翼掰開他的胳膊,“我擔心陛下。”

祁衍收手,轉過身去,背對着她,聲音裏帶着刻意壓制的煩躁,“你現在立刻回去,否則朕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

那日在馬車上已是他忍耐的極限,再有一次,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傷害她。

連棠輕移蓮步,轉到他的面前,仰頭看他,懇切道:“我知道陛下現在只想一個人待着,不被打擾,但我有話想對您說。”

祁衍緩緩瞥了她一眼,側過臉,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連棠搖頭,“不,我不想等到明日。”

祁衍快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情緒,猛然轉過臉,瞳孔上挑,居高臨下的看着她,“朕命令你退下。”

連棠站着不動,目光輕柔的落在他身上。

祁衍斂目,臉上的猶疑轉瞬即逝,他突然伸手,一把扯開她交疊的衣領,露出白皙皮膚上點點紅斑,“這還不夠麽?。”

秋夜寒涼的空氣順着大敞的衣襟鑽進連棠的身體,她止不住打了個哆嗦,忙慌亂的用小手捂在中間,顫聲喚他:“陛下。”

聲音裏有委屈,有害怕,有哀求。

祁衍佯裝未聞,又一使力,微粝的大手擦着她的肌膚将衣領扯至肩頭,露出一大塊烏青,是那日在馬車上他發狠,想捏碎她骨頭留下的。

他咬緊牙關,臉部線條微獰,“你還敢留下麽?”

連棠憤然從他手中扯過衣襟,掩好領口,徑直走到室內,在一張蒲團上坐下,“請陛下先聽我說幾句話,說完我立刻就走。”

祁衍閉眼,複又睜開,走到連棠對面坐下。

他背光而坐,将她小小的身子整個籠在影下,顯得她嬌小伶弱,不堪一折。

連棠直視着祁衍的目光,徐徐開口,“我聽父親說,大齊西境周邊的小國家,環境惡劣,民風野蠻,寒苦逼得每個人都視死如歸,随時準備拿起刀槍,刺入敵軍的心髒,甚至包括婦女和小孩。”

“陛下十歲起就在軍營長大,不是沒見過殺戮,之所以無法從戰争的陰影中走出來,是因着屠城時殺了手無寸鐵的婦女兒童吧。”

連棠朝祁衍靠近了些,鄭重其事道:“只要邊關戰争不停,那些婦女兒童遲早會以各種形式參戰,長此以往,死的可止十八個寨子,您想一想,萬一大齊滅國了呢,以西戎人的殘忍,屆時大齊死傷會萬計累加,所以,您的思想不能被那十八個寨子禁锢住,你要想,您救了多少人、多少家庭。”

小姑娘說的一板一眼,字字句句灌進祁衍的耳中,胸中的驚濤駭浪仿佛越來越無力。

心裏不似方才的煩躁,他觑了一眼小姑娘,問,“還有麽?”

連棠面色一怔,還有什麽,該說的都說完了,她正準備按照約定離開呢,他怎麽還一副沒聽夠的表情?

但他有耐心聽她說完,至少證明他情緒平複,連棠不想努力白費,只好東拉西扯,翻來覆去,又絮叨了會。

祁衍正襟危坐,任她沁耳的聲音一點點撫平他心裏的躁戾。

其實,她的話并不高明,這些道理在他決定屠城前,已經反複推演論證。

難得的是她竟理解這個決定,畢竟非軍中人士考慮不了那麽多,光“屠城”這兩個字就先吓死了,否則這些年他也不會遭受那麽多非議。

此刻她說什麽并不重要,他只是單純的享受這份跨越時間的心意想通。

天子聽得津津有味,連棠搜腸刮肚把對戰争的那點淺淺的見識全都抖落出來,似乎還是不能滿足他。

她實在沒話了,總結性道:“左右以後不會再有那樣的戰争了,陛下也不會再上戰場,不如徹底放下,讓自己心裏輕松一些。”

“放下?”祁衍眸色一暗,腦中又浮現父皇被鞭笞的血肉模糊的身體,聲音陡然變冷,“大仇未報,賊子未擒,何以心安?”

連棠看着像變了一個人的祁衍,心裏突然有一個可怕的想法,上一世,她一直以為兩國的最後一戰,是西戎可汗趁着大齊內亂,舉兵打來,元寧帝不得不帶着病軀應戰。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祁衍早就設計好一切,請君入甕,否則十萬西戎聯軍,何以不到兩個月就投降了。

若當真如此,祁衍這個人心思真是深的可怕。

剛才她說那一大堆...嗯...怎麽有一種班門弄斧的感覺?

祁衍見她突然噤聲,臉上的表情古怪,忙收斂心中的戾氣,緩和了神色。

連棠有點不自在,起身想告辭,“我的話說完了,該走了。”

她剛從蒲團上起身,突然被抓住了晧腕,一轉身,見祁衍仰頭看着她,輕道:“別走——”

他滾了一下喉結,“再陪朕待會。”

一貫疏冷的嗓音裏帶了一縷似有似無的請求。

連棠那夜最終還是沒走成,元寧帝一反常态,要她陪着說話。

她想着他是病人,就遷就他,只是她不想說戰争的事,換了話頭,聊起小時候兩人同在法恩寺的那段歲月。

說起小時候,連棠總是眉飛色舞,祁衍偶爾搭話,大多說時候都是以手支頭,看着她。

不知何時,祁衍漸漸沒了動靜,還保持着以手支頭的姿勢,眼睛卻阖上了。

連棠還是有點成就感的,她竟讓失眠的皇帝睡着了。

她本想悄悄離去,但夜太深,她不敢一個人走黑路,又不能叫醒祁衍送她,最後幹脆将就着趴在香幾上睡了。

連棠醒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她不是趴在香幾上,而是躺在卧房裏,掃一眼周圍簡單卻又不失華貴的陳設,應該是皇帝這兩天下榻的地方。

祁衍把她抱進來的?

連棠臉頰飛上兩團薄紅。

她拉開門走出去,外間有兩個小沙彌候立,看見她,一人奉上晨漱的用品,一人出去準備素齋。

連棠問,“陛下呢?”

小沙彌謙恭回道,“太後一早下了十二道懿旨,把陛下請回宮了。”

連棠心驚,十二道懿旨,能讓太後如此焦急的,只能是奉賢太妃一事了。

此事,祁衍遲早得面對太後,連棠只是沒想到,她竟用如此陣仗逼皇帝回去。

她又問小沙彌,“陛下有說我什麽時候啓程麽?”

小沙彌回:“陛下有令,讓您再修養幾天。”

連棠猜,祁衍大概是想讓她避開這幾天,畢竟不管對錯與否,這件事因她而起,太後的怒火很有可能蔓延到她的身上。

連棠淺淺用了幾口白粥,又去找了然大師。

她問大師,“陛下似乎心結難除,他的病是不是沒有可能治好?”

睡了一覺醒來,連棠才意識到,也許她昨晚都是白費口舌,祁衍向西戎可汗報仇的決心太大,不可能被動搖。

了然大師點頭,又話鋒一轉道:“但陛下的心結,也不完全是壞事,若沒有這個執念支撐着,以他的身體,或許早就倒下了。”

連棠第一次聽到還有這種說法,不禁睜大了眼睛,仔細一想又有幾分道理。

人有的時候,活得就是一個盼頭。

連棠想到,上一世祁衍親手斬殺西戎可汗後,死在歸京的途中,是不是因為大仇得報,他活着沒了盼頭。

了然大師仿佛能看透人心,雙手合十,悠悠道:“陛下意志力異于常人,若他想活,一定能活下去的。”

連棠心尖一顫,這一世,複仇後,還有什麽支撐他活下去麽?

幾日後,常福來法恩寺接連棠回宮。

老谷主的解藥還沒研制出來,先給了她一盒金丹,許諾吃完再送新的。

回到宮中,連棠先去明月宮找祁芸,毫不意外的吃了閉門羹。

守宮門的小監說,公主從法恩寺回來就閉門不出,連太後都不見。

連棠踏着沉重的步伐走進攬月閣,祁衍不在,常福說,這幾天堆積的政事太多,皇帝在勤政殿和大臣議事,末了又補充道:“今天陛下會禦批奉賢太妃的懲令。”

這件事皇帝和太後拉鋸幾天,終于要有定論,不管結果如何,連棠心裏都不會起波瀾,她因着對祁芸的感激,求元寧帝放太妃一命,已是婦人之仁,不管結果如何,她都不會再幹涉。

這場變故像一團烏雲,沉沉的壓在皇宮的上空,人心惶惶。

午後,連棠正歪在軟塌上休息,突聽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她還沒坐正身子,一個少年風一樣沖起來,脆生生喊她,“阿姐。”

“橫兒?”連棠慌忙下榻,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你怎麽來了。”

連橫讓開身子,連棠看見祁衍和東陰先生正走進來。

祁衍視線轉過來,對上她的目光,他面上還是清淡疏冷,但漆眸裏有波光沉浮不寧。

幾日不見,兩人之間有點生疏,眼神一相接,立刻彈開。

走近了,祁衍給她解釋,“科舉新制即将頒布,最近東陰先生會常來書閣督查,朕讓他把橫兒一并帶來幫忙。”

橫兒能幫什麽忙,不過是找個借口讓他們姐弟相見罷了。

連棠施然下拜,福身謝恩。

她在法恩寺養病的時候,就想見橫兒,又怕他擔心自己的狀況,最後決定還是瞞着他,哪想到一回宮就能見到他,自然是喜不自禁。

元寧帝和東陰先生去忙的時候,連棠拉着橫兒的手和他說話。

橫兒說他跟着東陰先生學到很多,“先生還讓我參加來年的春闱呢。”

“春闱?”連棠驚訝,橫兒雖然已經到了鄉試的最低年齡,但她從沒想過他這麽早就能參加考試。

橫兒點頭,“先生說我可以,我也想試試。”

連棠倍感欣慰,拍拍他的腦袋,“好,那就試試,我未來的小秀才。”

連橫扭捏着笑了笑,就去書架翻書看,連棠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感恩弟弟有個好老師。

那邊,祁衍結束了和東陰先生的讨論,走到連棠身邊,問她,“身體怎麽樣。”

連棠福身,道:“好多了,謝陛下挂懷。”

回到宮裏,她又恢複了對他的謹慎,禮數一個不落。

祁衍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幾許,淡淡道,“奉賢太妃的案子定下來了,朕沒有要她的命,罰褫奪封號,黥面,回徐府庵堂吃齋念佛,終生不得離開。”

徐府是奉賢太妃的母族。

這個懲罰看似給足了奉賢太妃面子,實在陰狠至極。

奉賢太妃愛慕虛榮,喜歡高高在上的感覺,起起落落後,在母家更是變本加厲的仗勢欺人,如今黥面歸家,面對被她□□了的親族,只會生不如死。

徐家她那些姑嫂又豈是吃素的,只會把以前丢的面子,加倍的讨回來。

且褫奪封號,打回徐家,只要祁麟和祁芸還是皇姓,她和自己的兒女就成了陌生人。

祁衍這是打碎了太妃最在乎的東西,又全了徐家的臉面,連棠在祁芸那裏也說得過去。

連棠感激他思慮周到,撩裙下拜,“謝陛下成全。”

祁衍看着她,微微蹙眉,“若不是你執意,我定不會留下她的性命,她心思歹毒,不知什麽時候還會害你,倘若我不在,你如何自保。”

連棠一怔,沒想太妃的事,只是心驚:他已經做好随時離世的打算?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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