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連棠忘了當時怎麽回答祁衍的, 只記得他那句話沒有絲毫求生欲,淡淡的愁緒壓在心口,她一直悶到第二日。

早上, 連棠還沒來得及去書閣, 太後先派人請她去壽康宮。

連棠雖然躲過了風暴最激烈的幾天,還是要面見太後的,她有心裏準備。

走前, 她拿了一卷經書,兩根長香。

進了殿內,還沒等太後的火氣發出來,連棠先“撲通”一聲跪下, 奉上經書長香, 聲音懇摯, “棠棠這回死裏逃生, 才知活着的好, 法恩寺養病期間,特意在佛前手抄了九卷長經送給太後, 願太後福祿安康, 皇家長長久久。”

太後因奉賢太妃的事,原本想把連棠叫過來責難一番, 先看到手抄的經文,氣就減了三分,如今又聽她把話說到自己心坎裏, 嘆了一口氣,嗔道, “罷了罷了, 你起來吧, 哀家聽說奉賢太妃的命是你保下的?”

連棠輕輕一福身,謙恭道:“棠棠不敢居功,是陛下仁慈。”

太後不以為然的撇撇嘴,“要打要殺的不是他?”

聞言,連棠心虛的低下頭,其實不管賜死還是黔面,祁衍對奉賢太妃的處罰都太重了,她之前以為祁衍殺太妃是一時積憤,昨日那番話之後,才知他是替她考慮。

太後哪知事情的真相,此刻對元寧帝滿腹的怨言,“棠棠,哀家不是不顧你的感受,只是身邊就這麽一個知冷知熱的人,不過是犯了點錯誤,且不說她的先太子妃,祁麟的生母,就算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也不能下那麽狠的手啊。”

太後滔滔不絕,連棠卻走了神,她一向共情能力強,此刻卻理解不了太後的悲憤,反倒是想起祁衍還沒生下來時,太後喝的那些堕胎藥。

父母不仁,反倒要孩子孝順,想想也是好笑。

宮裏人真是太少了,太後急需有人傾訴,她也不顧連棠想什麽,說着說着,竟拉着連棠的手坐在身邊的連塌上,眼裏隐有淚光,“你是仁碩太子指給麟兒的未婚妻,他看上你當兒媳,自然是不會錯的,奉賢到底有什麽不滿足,非要那樣對付你。”

連棠詫異,前後不過一刻,太後提前元寧帝眉頭深鎖,咬牙切齒,當提起仁碩先太子時,臉上才有慈母的樣子,前後态度差距之大,讓人無法相信這兩個都是她的親兒子。

又聽太後道:“哀家常想,若是仁碩太子還在,宮裏是不是好一些,祁芸祁麟都是正兒八經的皇嗣,你也可以大大方方的當你的大皇子妃,哦,不對,應該是太子妃。”

太後拉起連棠的手,喉頭哽咽,“棠棠,你小時候見過仁碩太子吧,他真是文韬武略,才智過人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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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棠想了想,輕聲回話,“棠棠對仁碩先太子沒什麽印象,倒是從陛下神武非凡,聰穎賢明可見,仁碩先太子必定和太後說的一樣。”

太後笑容消失,連棠這句話怎麽聽着不像誇仁碩太子,倒像是旁的人。

她忽的又想起了對連棠的恨,“哀家如今愁你和祁麟的婚事,不管怎麽說,奉賢太妃都是他的生母,生母被你害成這個樣子,祁麟心裏難免不芥蒂,你們的婚事先緩緩。”

連棠倒是希望祁麟心裏有芥蒂,如此也不用她主動提解除婚約的事了。

太後更像是自說自話,也沒給連棠插嘴的機會,氣都沒喘又繼續,“此事我要先問問祁麟的意見,若他不同意,你們的婚事就作罷吧。”

連棠還沒來得及慶幸,只見太後面色陡變,哽咽着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可憐的太子啊,生平就這麽一件遺願,母後都不能幫你實現,母後對不起你,母後活太久了,沒用了...”

說着竟放聲哭了出來。

連棠被唬了一跳,坐在旁邊一臉尴尬的想,太後的心都偏到後背去了。

太後哭聲正大,突然兩人面前的八折屏風轟然倒地,落下的屏風後,元寧帝一臉惶急的出現在二人面前。

連棠心漏跳了一下。

太後則如烏雲壓頂,沉着臉喝到,“皇帝你這是幹什麽?這幾日你逼哀家還不夠麽?”

祁衍目光磁石般定在連棠臉上,屏息,凝視。

半晌,他才大喘了一口氣,拱手朝太後致歉,“母親息怒,朕魯莽了。”

太後轉過身子,背朝他,冷着眼,“果然是棠棠眼中神武非凡的明君吶,一出場恨不得把哀家這壽康宮拆了!”

祁衍轉目看連棠,眉骨朝上提了提,向她求證。

連棠要羞死了,太後這沒有前後文的“出賣”可太要命,好像她背地裏對他有想法似的,可她又不能當着太後的面解釋,只能默默低下頭,權當什麽都沒發生。

祁衍嘴角隐了一點笑。

太後忽然回過味來,質問,“皇帝多少年都不來哀家的壽康宮,今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前幾日兩人見面比這一年都多,都是太後去勤政殿找他。

祁衍撒謊,“辦完事路過壽康宮,想來看看母後心情怎樣了。”

太後瞟了一眼面前摔成骨裂的屏風,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

太沒說服力了。

不過比起前幾日的劍拔弩張,摔個屏風算什麽,她拿起帕子擦拭了一下眼角,“謝皇帝擔心,哀家還好好活着呢。”

陪太後寒暄幾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連棠和祁衍一起走出壽康宮。

寬敞的宮道上,空無一人,只剩一前一後兩人相互應和的腳步聲。

祁衍先開口,聲音沉肅,“太後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為難。”連棠回答,她心裏疑惑,反問,“陛下剛才為何着急?”

“因為——”祁衍突然頓步,轉身,垂睫看着堪堪止住步子的連棠,“朕以為哭的那個人是你?”

連棠怔神,以為她在哭,所以等不及繞過屏風進來,直接踹倒?

......

秋天的日光很柔,淡金光暈灑下來,皺着眉頭怔神的小姑娘,懵懂可愛,逗一逗應該很有趣。

“神武非凡。”祁衍一字一頓,玩味的從齒間擠出這幾個字。

“嗯?”連棠茫然回神,“您說什麽?”

祁衍壓下腰,俊毅的臉一點一點向她靠近,直到小姑娘美目睜圓,水眸溢滿驚惶,才徐徐開口,“朕喜歡當面誇獎。”

連棠:要死了!

連棠回到攬月閣臉還是燒的。

連橫和東陰先生已經在書閣,連橫聽見門口有動靜,擱下手中的書迎上去,先規規矩矩拜見過祁衍,而後一溜跑到連棠身邊,拉着她的袖口,親昵的喊了一聲“阿姐”。

連棠笑着揉揉他的腦袋。

“咦”連橫發現了問題,“阿姐,你的耳朵怎麽紅通通的?”

連棠忙雙手捂住耳朵,支吾道,“看到你高興的。”

連橫一臉的倨傲,“那我就天天來給姐姐看。”

一旁,元寧帝雖然刻意壓低了笑聲,連棠還是聽見了!

接下來的一天連棠都沒有理元寧帝,和連橫一起坐在窗前的大書桌前,有時各做各的事,有時一起吃鮮果,有時就閑着說話,沉悶的書閣都顯得鮮活不少。

祁衍和東陰先生在竹簟上議事,時不時被他們姐弟在一起和諧的畫面吸引,轉目望過來。

東陰先生道:“連橫看着人小,志氣卻高,讀書非常拼命,盼着快點考取功名,保護姐姐。”

祁衍看了一眼連棠,淡笑,“姐姐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為了弟弟。”

東陰先生颔首,“這樣的同胞關系,真令人羨慕。”

祁衍沉默不語。

一日的光景過的很快,轉眼便是烏金西墜,暮色降臨。

連橫跪在寬桌邊,同元寧帝辭行,“謝謝陛下款待,橫兒告辭。”

連棠站在竹簟外,等着送連橫出院子。

祁衍當下沒有說“平身”,而是從身後拿過一個墨色的錦盒,遞到連橫的面前,“給你的。”

連橫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看看元寧帝,又看着姐姐。

連棠也沒料到祁衍會給弟弟送東西,皇帝賞賜,不能推拒,她沖橫兒點頭。

連橫這才小心翼翼的接過,又磕頭謝恩。

東陰先生還在桌案前整理紙張,擡睫看了徒弟一眼,示意他,“打開看看。”

連橫照做,抽開盒蓋後,倒吸了一口冷氣,裏面并排擺放着三支毛筆,玉管的,狼毫。

那筆,玉管通體瑩白,一看就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毫鋒流暢,閃着亮澤,連橫慌忙把盒子蓋上,雙手奉還給皇帝,“這...太貴重了,橫兒無功不受祿。”

“怎麽無功,你奮發讀書,将來登科入仕,就是我大齊未來的棟梁。”祁衍沒接連橫遞過來的錦盒。

連橫還在猶豫,挑睫看了一下姐姐。

橫兒歲數小,他不知道,若再推拒下去,就是抗旨了,連棠走上竹簟,在書案前跪下,盈盈一拜道:“連棠替家弟謝陛下擡愛。”

祁衍一擡手,正兒八經道:“連大人不必客氣。”

這一句連大人讓橫兒心裏好受了點,姐姐在書閣做事,皇帝賞他,其實就是在變相賞姐姐。

姐姐公事一定辦得很好,陛下才會厚賞他。

連橫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讀書,将來也要得到皇帝這麽多獎賞。

連棠并不知道弟弟的腦補,送他和東陰先生離開後,她又回到祁衍面前,說了實話,“橫兒還小,陛下不應該賞他那麽貴重的筆。”

送筆之舉,确是祁衍臨時起意,他是被連橫小小年紀卻立志保護姐姐的男子漢行為打動,這才随手挑了個禮物給他,不過他并不覺得不妥。

“連橫心高志遠,對這種自驅力強的人,恩裳大于嚴懲,才能發揮出他最大的潛力,像林瑞那樣的,就要懲大于賞。”

連棠抿唇笑了,林瑞真是慘,這個時候還被皇帝拿出來排揎。

和橫兒相處了一天,連棠的心情明顯比早上好多了,笑的時候,眼裏有晶光。

祁衍仿佛想到什麽,突然斂目,聲音突然變得沉寂,“是不是天下所有的一母同胞都應該像你們這樣?”

“應是了,畢竟是親生的嘛。”連棠脫口而出,話音一落,才感覺出不對勁來,擡睫,就看到祁衍失落的臉。

她軟聲問,“陛下...和先太子的關系不好麽?”

祁衍目光虛置,不知看向哪裏,“不好,可以說很糟糕,可能我們相處的時間太少。”

他自小就不願和人接近,唯有這個比他大很多的哥哥,他試着想親近,可每次兩個人說不上幾句,就變成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

祁衍喟嘆一聲,又補充道:“或許是朕不會處理親近關系。”

“不是的。”連棠突然挺直了腰板,看着祁衍,說話斬釘截鐵,“親近關系不需要處理,它是人與生俱來的屬性,同胞兄弟相處不好,原因在父母,是父母從一開始兩碗水就沒有端平,這樣一上一下的關系,怎麽能處好。”

祁衍深深的看了一眼連棠,颔首,“朕的母親,不是兩碗水能不能端平的問題,她是想把另外一碗倒掉。”

連棠心裏一落,安慰他,“那時您還沒生出來,太後對您還沒産生感情,所以才會喝堕胎藥。”

祁衍冷笑,目中隐有薄紅,“出生後她對朕亦沒有感情。”

連棠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五歲的兒子,在法恩寺一扔就是五年,十歲又被送去邊關,太後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兒子。

即便現在,先太子已經去世了,坐在皇位上的是祁衍,太後的偏心依然很明顯。

連棠的母親很愛她,并不因為她是女子而少愛她一分,所以她有富餘的愛去愛橫兒,而元寧帝——

連棠擡睫望過去,他自小就沒得到過一絲母愛。

祁衍仿佛也回憶起一些不好的過往,怠懶的閉上眼,眉頭緊緊的蹙着,連棠心有不忍,旋裙起身,走到他的身後,伸手想幫他按摩太陽穴。

誰知,她手還沒搭上去,祁衍警惕的睜開眼睛,轉身抓住她的晧腕,一把将她扯進懷裏。

一雙薄紅的桃花眼映入她的眼中。

她又驚又囧,斷斷續續道:“我...我看福公公都是這樣做的。

祁衍這次生病其實還沒痊愈,剛才神智不清,沒有判斷出悄悄走到身後的人是連棠,但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抓錯人了。

鬼使神差般,他不想放手,還任她落進自己懷裏。

小姑娘穿着層層軟紗,輕飄飄落下來,裙擺蓋住他明黃色的龍袍,奶脂般的皮膚從臉到脖頸一直白到衣領下看不見的地方。

祁衍薄唇抿成一線。

兩人離得很近,四目相對,呼吸交纏。

連棠臉紅,先移開視線,掙紮着起身,祁衍用手托着她的腰,她腰部的肌肉跳了一下,烙鐵一樣熱。

站直身子後,連棠甕聲問,“陛下還需要按穴位麽?”

聲音委委屈屈的。

祁衍閉上眼,把身子往後靠了靠,聲音很輕,“有勞。”

夜色一點一點鋪進書閣,屋內沒有掌燈,祁衍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雙眼緊阖。

連棠站在他的身後,一雙柔夷小手拂在他的兩額,緩緩按摩,只是她手法越來越輕,直到悄無聲息的停下。

祁衍終于睡着了。

連棠屏住呼吸,撩起裙角,蹑手蹑腳的繞過書桌,準備離開。

她剛走了兩步,忽聽身後傳來祁衍沉啞的聲音:

“你什麽時候退婚?”

作者有話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怡 10瓶;Leann、夙祭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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