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連棠手心被掐出了血。

祁衍坐在禦座上, 毫不掩飾一國之君的鋒芒,他眼中仿佛沉了一潭深水,瞧着平靜, 卻暗藏洶湧, 無形間帶着上位者的威壓,直叫人擡不起頭。

殿內死寂半晌。

衆人雖然早已默認,元寧帝今生不會娶妻生子, 但聽他親口說出來,還是震撼。

太後先回神,她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放棄追究祁芸口中所說的事, 板着臉道:“這可是皇帝親口說的, 哀家記住了。”

祁麟不相信祁芸的話, 覺得她肯定是瘋了, 這會又見元寧帝發怒, 狠狠瞪了一眼妹妹,把她從大殿中央拉回去。

祁芸不甘心, 他們私通, 母親說的有板有眼,方才連棠的話也沒有否認, 這麽明顯的事,就憑皇帝一句話就抹平了麽?

她在祁麟的拉扯中掙紮幾番,不經意對上元寧帝的冷眸, 膝下一軟,任由哥哥把她拖回椅子上。

安置好祁芸, 祁麟走到連棠對面, 喃聲, “棠棠,你不要怪祁芸,她最近受刺激了,胡言亂語你別放在心上。”

連棠心裏亂,并沒有認真聽祁麟說什麽。

祁麟朝她走近了一步,壓低嗓音,“母親的事我不怪你,你別鬧,不要和我退婚好不好?”

他已經沒有母親,再沒有棠棠,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怎麽過。

連棠這才回神,淡淡的瞥了祁麟一眼,又面無表情的移開,對着東陰先生施然一拜,“請先生繼續。”

祁麟頓時慌了,這才知道連棠退婚的意志有多堅決,他轉臉看太後,剛要開口求情,餘光感受到元寧帝冷戾的目光射過來,惶急着收回目光,慫噠噠的閉了口。

東陰先生把金腰帶呈給元寧帝,當着雙方親屬的面,當場宣布解除兩人的婚約。

無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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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式畢,衆人退到紅毯兩邊,請皇帝和太後先行。

祁衍緩緩走下禦階,氣宇軒昂,目不斜視,只餘光捕捉到垂首侍立的連棠時,漆黑的雙瞳在眼眶內晃了晃。

太後與皇帝錯開步子,刻意走在後面,她見祁麟不死心的把目光黏在連棠身上,朝他怒喝,“你是皇家唯一的子嗣,還愁沒有未婚妻麽,給哀家出息點。”

祁麟立刻把目光從連棠身上移開,站直了身子。

太後在連棠身邊停下,上下打量她,“哀家還以為你是個老實的。”

太後可不好騙,先帝在世時,她一門心思都放在和後宮的争鬥上,男女之間的那點事,她最敏感。

那日皇帝突然出現在壽康宮,她就覺得不對勁,今日經祁芸這麽一說,再聯系她那場烏煙瘴氣的生辰宴,一切明朗。

元寧帝太護着這個丫頭了。

她這個兒子,心冷的像冰窟窿似的,哪曾這般在乎過一個女子,若說他未動情,她是不信的,之所以沒有點破,不過是不想當着衆人的面把皇家的醜事抖出來。

他是天子,忽然想新鮮兩口女人,誰敢說不?

左右他已許諾不會娶妻,太後也不想為這點事到他面前讨嫌。

只是她要守好皇家的大門,這樣的女子,無論如何不能嫁入皇家。

這樣想着,太後剜了一眼祁麟,“你跟哀家走。”

祁麟原本還想再和連棠說句話,左右搖擺之下,看到太後淩厲的目光,他只好耷拉着腦袋跟太後走了。

待人都走盡了,連棠才送三叔出殿,臨別時,她讪讪道:“讓三叔見笑了。”

連文平一臉悲憤,“棠棠,三叔知道你是好孩子,一直都是,你有什麽錯,是他們皇家太欺負人。”

剛才在殿內面對各種不善的目光,連棠心如止水,此刻卻忍不住眼眶一熱,她深深福禮,送三叔離開。

送走三叔,空中紛紛揚揚開始落雪,連棠仰頭,讓薄薄的雪瓣落滿她的臉,融化後的水珠,像淚水。

她執帕擦幹臉上的水,轉回身,看見常福在等她。

“陛下命我送您回去。”常福聲音很輕,格外小心翼翼。

連棠壓睫,道了聲,“有勞。”

連棠往前走了一段路,忽見祁芸在前面不遠處站着,目光徑直望過來,似乎專門在等她。

常福“啧”了一聲,“陛下剛下令關了她的禁閉,怎麽還在外面蹦跶?”

因着輕視,常福說話一點都不客氣,完全沒有對公主的尊重。

連棠擡睫朝祁芸看了一眼,輕聲道,“咱們換個道吧。”

她倒不是怕祁芸繼續尋釁,只是事到如今,她們之間實在沒什麽可說,沒出事之前她們相伴度過一段好姐妹的時光,連棠身邊親密的人不多,她曾十分珍視這段友情。

奉賢太妃那件事連棠雖然是受害者,卻處處站在祁芸的立場考慮問題,試着去維護這段友誼。

可事發之後,祁芸可曾考慮過她的感受,且不說她被奉賢太妃差點害死,又深中劇毒,祁芸非但沒有問她一句怕不怕,疼不疼,甚至當着她的面說,奉賢太妃不過是犯個小錯,皇帝的責罰太重。

祁芸站在母親的角度看問題,連棠可以理解,但今日大殿上,祁芸僅憑只言片語指責她想嫁給皇帝,讓她心涼。

她承認,心裏對元寧帝有情,但那是發乎情,止乎禮的感恩之情。

她從沒想過嫁給他,一如他也從沒想過要娶她。

這本是他們之間默守的規則,祁芸卻當衆戳破它。

不知為何,她心裏有點疼。

她不想看見祁芸。

她們之間什麽都沒有了,誰也不欠誰,不必再見面。

連棠轉了個彎,消失在祁芸面前。

連棠饒了路,回到攬月閣的時候,祁衍已經處理了一段時間的公務。

祁衍手握朱筆,目光渙散,任餘光中那團倩影越走越近,裙角一閃又離開了他的視線。

而手中的呈折上洇出一大團紅色的墨跡。

祁衍聚精凝神,努力忘記那個身影,讓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手裏的奏折上。

他一副病軀,殘喘着是為了替父親報仇,替六年前犧牲的十萬将士報仇,他知道西戎可汗野心勃勃,一直在籌謀二次反撲,他拼上所有的力氣,已經做好了轉備。

他不該沉湎于情愛,也不能耽擱她,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而他的很短。

今日大殿之上,那句“此生不會娶任何人”與其說是說給別人聽,倒不如說是提醒自己。

他可以給她所有,幫她解決一切的麻煩,甚至安排好後半生,卻不能對她有貪戀,為了一時的,不該出現的妄念,誤她一生。

這是那日醒來,發現身體的異樣後,他心裏最真實的想法。

他做事目的強,一旦決定了,就立即執行,抛開紛繁的心事,他低頭,開始專心處理邊關遞來的呈折。

天氣越來越冷,書閣因着面積大,挑層高,難燒熱。

連棠搓着手往自己的書案走,還沒走到位置,她就發現她坐的地方,四周都擺上了碩大的炭盆,裏面燒紅的銀絲碳畢波作響。

走近後,溫暖的空氣烤的她身上暖烘烘的,這一方天地溫暖如春,和書閣其他地方行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時,全盛走進來,懷裏抱着兩塊紫貂絨,毛又密又細,一看就是頂級好料。

全盛把紫貂遞給連棠,笑盈盈道:“天涼了,陛下讓奴才去司物珍拿了兩塊皮子,給連姑娘做襖子。”

連棠目光凝了一瞬,輕道:“替我謝謝陛下。”

是補償麽?

連棠輕笑,其實不需要的。

一旁的全盛抓抓腦袋,他沒去宣德殿,不知道今日發生的事,就是奇怪,陛下給了那麽大的賞賜,連姑娘為何不自己去謝恩,就兩步路的距離,又不遠。

他又去給陛下說了,陛下反應淡淡。

全盛退出書閣,納悶的對常福說,“幹爹啊,你有沒有感覺到,陛下和連姑娘今日有點怪。”

常福在他頭上敲了一個暴栗,啐道:“龜孫子,幹爹平時怎麽教你的,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說的別說!”

全盛抱着腦袋,諾諾應是。

接下來的一天,全盛都乖乖跟着幹爹,蹲在外廊看雪,一步都沒有踏進書閣。

書閣裏靜極了,只有此起彼伏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連棠和元寧帝各在自己的書案上忙公務,沒有交流。

這份安靜突然被旋風一樣沖進書閣的林瑞打破。

他腳剛跨過門檻,就迫不及待的大喊,“陛下,陛下,這是怎麽回事啊,外面都在傳連棠被大皇子退婚了!”

連棠和祁衍同時擡頭,林瑞愣在兩人中間的空地上,咽了下口水,問,“你們都不知道?”

祁衍冷聲,“什麽時候傳出去的?”

林瑞道:“就剛才,我一聽說就跑來了,據說是太後的口谕。”

連棠心裏冷笑,其實沒和祁麟正式訂婚前,皇家不想太多人知道他們的婚約,沒對外說過,這剛退婚,太後就着急忙慌的昭告天下,是要堵她再嫁的路。

畢竟,這天下沒幾個人敢娶被大皇子退婚的人。

祁衍眉睫緊蹙,冷的可怕。

林瑞心裏有太多的問題要問,他左右轉脖子顯累,索性親自出馬,把不動如鐘的連棠請到竹簟上,三人湊在一起。

祁衍命人搬了幾個炭盆過來。

林瑞把臉湊到連棠面前,問,“你真的和祁麟退婚了?”

連棠點頭,“嗯。”

林瑞咂摸了一下,突然拍手稱快,“退的好,祁麟那小子,哪配的上咱們棠棠。”

沒有了連棠和祁麟的那層關系,他連稱呼都變得親昵起來。

祁衍掀起眼皮觑了他一眼。

沒人理他,他繼續咬牙切齒道:“就是祁麟太沒風度,一個大男人向女人退婚,還弄得滿城風雨,本将軍最看不起這種人。”

祁衍眼皮也不擡的道:“不是他提出來的。”

“哦?”林瑞心裏舒服一些,對連棠另眼相看,“我就說棠棠怎麽可能看上那樣的男人,咱們棠棠怎麽也得找個...”

他突然詞窮。

祁衍斜倚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你以後就不好嫁人了。”

連棠斂着長長的睫毛,柔聲道:“我知道。”

林瑞感覺自己上蹿下跳的跟着着急,怎麽仿佛還被排斥在外,他好像是多餘的,融入不了他們二人的世界。

不過小将軍臉皮厚,硬插了句話進來,“怎麽就不好嫁人了?”

沒人理他。

吃了癟的林瑞突然意氣風發的拍拍胸膛,“不怕的,棠棠,如果真的沒人娶你,本将軍...”

話沒說完,祁衍銳目如電射向他,語氣生冷,“同朝為官,該如何稱呼,還要朕教你?”

林瑞左一句棠棠,右一句棠棠,他聽着刺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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