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餍回
等雪小些已然入夜了,天色黑如濃墨,冬季的夜空即便在山上也難看到幾顆星子,薛柳檀故意錯過了晚飯。君九淵對晚飯的要求不高,原本他晚上就吃得極少,有時候甚至根本就不吃,所以薛柳檀做不做晚飯對他來說其實沒什麽影響。
宅子的偏廳有一扇大窗,落地而開,坐在這裏可以看見後山以及外面的景色。薛氏夫婦還健在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倒是常常在此賞月談天,煮上一壺清茶、擺上幾碟點心,倒也十分惬意舒适。而如今三人只餘一人,重坐于此卻再也不覺閑适,有的只是滿滿無邊的孤寂。
而今日,在這個無風無月的夜晚,薛柳檀卻想和君九淵坐在這裏好好地聊一聊。
君九淵的觀點是沒什麽好聊的,看起來興致并不高,直到見薛柳檀往偏廳端了好幾碟點心之後,終于是動搖了。他交叉雙手在寬大的袖子裏,微微皺着眉,對着薛柳檀忙碌的身影用一種無所謂的調子,漫不經心道:“宅子裏終究是無聊了些,本座便陪你聊會兒吧。”
薛柳檀早料到他會變卦的,輕輕微笑,眼睛眯了起來,恭敬道:“那多謝賞光。”君九淵見他笑得奇怪,發現自己似乎又被算計了,但話已放出哪有反悔的道理?而且他也想嘗嘗那些新口味的點心,便輕咳了一聲,仍舊保持着一副傲視一切的面容。
薛柳檀知道他想的是什麽,點了點點心的數目,對君九淵說:“君公子,你先坐着吧。”說着準備去拿壺好酒,臨走前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語氣輕快一字一頓:“不、許、偷、吃。”見薛柳檀轉身要離開的君九淵已經把魔爪伸向了小幾中間的那碟血糯棗仁糕,聞言微微一驚,讪讪收回手來,卻仍是一副不服輸的姿态。
薛柳檀在心裏早就憋得難受了,離開屋子之後終于笑了出來,那條蛇呀,別看平日裏一副那麽冷冰的樣子,其實不過是個喜歡精致糕點且嘴有點刁的正常人罷了。想到這裏,薛柳檀想想自己接下來準備對君九淵說的話,心裏倒是多了幾分底氣。
落地大窗邊放了一張矮矮的小幾,小幾兩邊的木地板上放了兩張厚厚的羊毛氈子,旁邊還生了兩個爐子,大一點的烤着炭火,暖烘烘的,另一個小一些的上面架着一個紅泥小爐,裏面似乎煮着水,水汽頂着蓋子“滋滋”冒着。君九淵仍保持着雙手交叉的姿勢,他坐在了其中的一張墊子上,倒是感覺不到地板傳來的寒意。
小幾上放着兩只小巧的淡青色酒盅、兩條純白的絲綢帕子,自然還有許多點心,這酒杯和手帕都是精細的做工素雅的樣式,但此時的君九淵完全沒把注意力放在那上面,他斜眼瞥了下小幾上的點心:脆中透軟的紫薯豌豆黃、甜而不膩的蓮蓉蛋黃餅、清香四溢的芝麻桂花酥、酸甜爽口的香芋青葡丸、清爽微甘的紅棗蓮子羹,以及放在正中的那碟一看就知道必是軟糯清甜的血糯棗仁糕。君九淵深吸了幾口氣,心道:“看來薛柳檀這個下午可是沒閑着啊。”
君九淵看向外面,黑得看不見邊際,雪後初霁,但他的心情倒也不是完全輕松的,尚未完成的事一直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石。倒不是擔心自己的安危,他閉目綿長地運了幾口氣,感受到體內運轉着的強有力的氣息後方才靜下心來,有些事急不來,譬如失去的功力,只能慢慢地等待複原。
君九淵感到身邊有人的氣息,自然是薛柳檀。
薛柳檀正拿了酒來,他身上披了件大氅,銀色狐裘,看起來十分溫暖,右臂上還挂着一件同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件同樣品質上乘的黑色大氅,懷裏夾着個精致的雕花暖手壺。
他放下手中淡青色肚闊頸窄的瓷質酒壺,把暖手壺塞到君九淵的懷裏,又将臂上那件大氅十分自然地披在他肩上,方緩緩說道:“人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今兒個這酒是新釀,紅泥爐子我倒是也有,咱們今天就用它溫了我這餍回酒嘗嘗。”語罷,在對面坐下。
君九淵見薛柳檀整個人都快被大氅給埋了,心情大好,也扯了扯自己身上披着的氅子。薛柳檀誤認為他嫌棄要脫,便急忙道:“你可別脫,這天可冷得很,憑你是神仙也無可奈何,況且你天生體溫便低,我看你還是老實披着吧,可別中了風邪,到時候還得累得我照顧你。”
君九淵聽了心中已暖,原本也沒準備脫,于是便安心抱着暖手壺不動了。
薛柳檀揭開紅泥小爐的蓋子,爐子裏果然有大半爐的水,且正滾着氣泡,水汽白霧似的氤氲了一片,令他略覺幹澀的眼得到了舒服的潤濕,他把那個淡青小壺放了進去。薛柳檀靜靜盯着這酒,而君九淵則盯着薛柳檀,挺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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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貼着壺壁升起了細小的氣泡,漸漸地越來越多,越來越快,酒香再也抑制不住地散發了出來。薛柳檀伸手用手背貼上瓷壁試了試溫度,面露喜色,把酒壺取了出來,分別給彼此滿上。
兩人輕輕一碰杯,而後一飲而盡,薛柳檀把酒含在了口中一會兒才咽下去,眯着眼品着,享受着唇齒間酒的餘香。
“這酒比去年的好了太多。”
君九淵顯得有些驚詫,問道:“酒也是你親自釀的?”
薛柳檀沒有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已經表明了答案,他又滿上了酒,對君九淵說:“君公子,來試試這些點心。”
聽到了點心的君九淵顯然振奮了起來,正準備伸手,卻還是停住了,薛柳檀見了覺得有些奇怪,問道:“怎麽了?”
君九淵問道:“這些東西都是新做的,有的還帶着熱氣,可有些材料據本座所知家裏是沒有的吧?”
聽到君九淵說“家”,雖然并不能确定他所理解的“家”和“宅子”是否有甚差別,但薛柳檀還是心情大好,微笑着答道:“我從幾天前就開始着手準備了,午後下山去了好幾趟,就是為了買些新鮮食材。”
午飯過後的時間他們都是各自過各自的,君九淵沒注意到也屬正常,“你倒是有心了。”
薛柳檀聞言,幅度極小地輕輕聳肩,答道:“過日子嘛,自然是要給自己找些樂子。”
君九淵沒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的手在小幾上方停着,伸出食指,弧度極小地左右擺動了幾下,像是在作什麽艱難抉擇,薛柳檀忍不住加大了一直上揚着的嘴角的弧度。
最後君九淵捏起了一片芝麻桂花酥,放入口中,用舌尖與上颌的力量輕輕一壓就把它折斷了,丹桂的清香充滿口鼻,酥脆的口感他甚是滿意。
“說到桂花,還是本座宅後種的那幾株要來的好些。”君九淵本就極少提起有關他自己的事情,沒想到這小小的一片桂花酥倒讓他毫不避諱地說起關于自己的往事來。
薛柳檀自然不會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看似平淡的表面下早就好奇翻了,他看似不經意地淡淡問道:“哦?好在哪裏?”恰到好處的追問正好激起了君九淵多說兩句的欲望。
“至于位置朝向、土壤濕度這些本座就不提了,單說它給人的觀感。金黃的色澤,透着微微的紅,香氣濃重但卻傳得不遠,只是每每湊近時能感到沁入心脾的甜香。逢中秋,摘下這些桂花再用以寒池的水浸泡一日,之後凡是用這桂花制成的糕點都帶點特別的清甜,讓人心情大好。”
難得見君九淵說這麽一大段話,但說實話他說的看似複雜的過程其實并不如何,并無甚特別之處,薛柳檀心中生出一個模糊的答案,于是試探問道:“想那美味的桂花是某個特別的人特別做的吧?”
君九淵停了手中的動作,愣愣看着自己手中的半塊桂花酥,半晌沒有答話。
好吧,這承認地也太明顯了吧?薛柳檀覺得自己似乎是提到人家的傷心事了?悻悻地不再說什麽,也捏起了一塊桂花酥往自己嘴裏送去,口感較之剛做好的時候是差了不少,酥脆不足帶了幾分的濕軟。
顯然,薛柳檀又猜對了。但是那個人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樣是君九淵的戀人什麽的,而是君九淵的親妹子——君沉姝。
君沉姝可算是個癡情的烈性女子,強行逆天改命只為救心上人一命,雖仍不能換他一句喜歡,但她卻也是不後悔的。有時有些事就是這樣,你血淋淋地剜了心尖上的肉,他卻沒有一點心痛。逆天改命這樣的事,天界自然不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它過去,于是君沉姝被打散魂魄,永不能入輪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