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攝政王他曾有一個夢想。

那是一個少年。

他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樣子,一頭黑發在頭頂紮起,露出少年人優越的五官,那雙眼睛尤其好看,有着藏不住的銳意,裏面的野性是宴雲河從未見過的。

現代的少年生活在和平年代,他們或積極向上,或溫文腼腆。而宴雲河這幾日見過的大鄭朝的少年們,階級分明,讀書的書生意氣,種地的質樸純真,最常見的反而是身邊年紀不大的奴仆,謹言慎行戰戰兢兢。

但這個少年卻與宴雲河見過的所有少年人都不同,他身上有很強的侵略性,簡單來說,他像狼。

而此時,這個狼一樣的少年盯着他已經有一會兒了。

直勾勾的,像是看到了可口的獵物,等待狩獵的狼一般的眼神。

宴雲河并沒有慌張,再像狼,那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對于如今二十三的他來說,四舍五入那就是個孩子,他自然不會被一個孩子吓到。

于是他大大方方地沖着那少年一笑,用眼神詢問他是否有什麽問題,那少年反而像是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

這讓宴雲河更加覺得,果真是年紀還小,還是懂得害羞的年紀呢,比現代那些少年人好應付,若是在現代,此時怕是已經來要微信號了。

前面的行商已經收拾好了貨物,道路恢複通暢,該是啓程的時候了,宴雲河與剛才相談甚歡的人道別,他們一群人上車的上車,騎馬的騎馬,很快就分道揚镳了。

待那一行七人遠去,宴雲河的侍衛長輕輕敲了他的車窗,宴雲河應聲道:“何事?”

“禀王爺,屬下覺得剛才那群人有些蹊跷。”

“哪裏不對?”宴雲河問道。

侍衛長說道:“他們自澤州而來,那裏的叛亂剛平不久,尋常人不會去那個地方,看他們的樣子在那裏應是呆了不短的時間,騎的馬也像是軍中的馬匹,屬下猜測,他們怕是與吳家有些關系。”

“吳家?”宴雲河只覺得這個姓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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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長知道王爺忘了不少事情,于是提醒道:“左相夫人出身吳氏。”

經他一提醒,宴雲河就想起來了,吳家手裏掌握着西南軍,而吳氏和左相楚海德是姻親關系。

之前八王之亂時,南方土族趁勢反叛,「宴雲河」的戰場主要在江北地區,而處于南方的戰場自然由西南駐軍負責了,八王之亂平定後,南方戰場于年前也勝了。

宴雲河知道這侍衛長是在提醒他,這些人可能是左相一黨的,看來這侍衛長也是有些想法的人。

于是宴雲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侍衛長忙答道:“屬下趙青。”

“嗯。”

宴雲河暗道:“好的,我記住你了,是個好苗子,整日想着黨派內鬥可惜了,以後就随我種田吧。”

而趙青還在興奮,王爺問了他姓名,看來以後應是會重用自己,他可是第一個被失憶王爺主動詢問姓名的侍衛,美滋滋。

這次終于一路無波地到了王莊,王行早在宴雲河的吩咐下準備好了菖蒲,在他的要求下,兩斤菖蒲被搗爛,加水三斤開始煮,待兩刻鐘後停火,過濾去渣,這就是原液。

在五月節前的這幾天,王莊的佃農就開始了噴灑農藥,王莊的人會帶着原液和灑水壺與佃農們一起在田間勞作,每斤原液兌三斤水,盡量照顧到每一片良田谷地。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宴雲河才與佃戶有了近距離接觸,王莊面積大,他跟着走走看看,免不了要在佃戶家中歇腳。

這日他就歇在了一個六口之家中,羅老漢今年五十有三,妻子早亡,兒子和兒媳育有二子一女,佃了王莊一百二十畝地,其中精細耕作的地有二十幾畝。

在這個人類平均壽命只有三十多歲的時代,羅老漢無疑是高壽之人。

但常年的幸苦勞作還是體現在了他的身體上,他看上去像是現代八十多歲的老人。

此刻他正用顫巍巍的雙手給宴雲河端上一碗茶水,宴雲河忙也用雙手接過,喝了一口,笑道:“好茶。”

羅老漢就也跟着笑起來,好像卸下了面見尊貴王爺的拘束,“算不得什麽,都是自家做的,王爺不嫌棄就好。”

“哪能嫌棄,倒是叨擾老丈了,老丈也坐。”宴雲河指指旁邊的木墩子,這就是這家的凳子了。

羅老漢的小孫女倒是不怕生,見自家爺爺坐了,就依偎在爺爺腿邊,不錯眼地盯着宴雲河猛瞧,宴雲河見她可愛,就摸摸她的頭,讓身後的侍從聽風拿些糕點給她。

旁邊的聽風早已對王爺的行為見怪不怪了,他們王爺現在對這些佃戶都比對他們好,他們都習以為常了。

宴雲河與羅老漢閑聊起來,“老丈在這生活多少年了?”

羅老漢道:“幾十年啦,年輕那會兒家鄉遭了災,和婆娘來洛城讨生活,最後還是佃了些地,做了佃戶,之前朱老爺做主的時候,山那邊的莊子還是我們去修的呢。”

宴雲河:“朱老爺?”

羅老漢:“就是王爺之前的田莊主,說是亂王的老丈人,我們這邊往南那塊地,先前是李老爺的,現在都是王爺您的啦。”

宴雲河這才明白,這些地原先都是造反王爺的黨羽所有,後來八王之亂結束,「宴雲河」就順勢将這些地占為己有,成為洛城附近最大的「地主」。

之前他還疑惑,為什麽他會在洛城有個這麽大的王莊,原來這千頃地都是這麽來的。

“佃戶還要幫着主家修房啊?”宴雲河知道這裏有個山莊,當然,現在這個莊子也歸他了,但對于這個莊子是何時建成的,怎麽建的,就一概不知了。

羅老漢道:“王爺仁慈才沒使喚我們,先前的哪家有些事都是要佃戶出力的,不少時候還耽誤農時,莊稼長不好,交了租子自家也不剩什麽了,過不下去的也有,為此也死過人的。”

他說着就連連嘆氣,像是怕宴雲河經他提醒要使喚佃戶,于是又對着宴雲河連連誇贊,頗是感恩戴德。

宴雲河忙安撫幾句,接着道:“做那些活計都是不給工錢的?”

羅老漢道:“都是白幹,哪有給工錢這種好事,不死人就是好的了,做佃戶苦啊,耽誤的地種不好,主家管事還要說你懶,莊頭無賴時常搜刮,都是熬一天算一天。”

旁邊的侍從早聽得歪嘴瞪眼,覺得這老頭子不識好歹,王爺對這些佃戶已經夠好了,這人還在這賣慘。

羅老漢人雖老,但眼神沒問題,看見宴雲河身後這些人的表情,頓時醒悟過來,又連連賠禮道歉:“我老頭子多嘴了,如今是王爺當家,我們日子都好過多了。”

宴雲河沉默一瞬,“老丈哪裏的話,這都是我該做的,這次給谷子灑了農藥,今年的收成應該不錯,以後會越過越好的,老丈放寬心便是。”

羅老漢聽出他的真誠,抹抹沁出的眼淚,“會好的,我就希望孩子們以後也種王爺的地,那我就是入了土也安心。”

宴雲河覺得仿佛有些沉重的東西壓在他的雙肩,羅老漢也知道自己不該說這個了,于是轉而說起農藥的事。

期間他還問宴雲河,這菖蒲也就這個時節才有,要不要多儲存些,以免其餘時間沒得用。

宴雲河則告訴他,每個時節都有能用來做農藥的植物,到時候若是發現需要用藥的,他會遣人教給大家,直到大家灑完藥從地裏回來,宴雲河才與羅老漢告了別。

靜下來的羅家院子裏。

“爺爺,你剛才怎麽哭了?”小孫女抱着羅老漢的胳膊,懵懵懂懂地安慰他:“爺爺不哭。”

“爺爺是高興的,你們日子有盼頭,爺爺高興的。”羅老漢也摸摸孫女的頭,将她抱在腿上坐着。

從羅老漢家中出來,宴雲河這一路都很沉默,之後他又去過不少佃戶家,李家的婆婆說她生過七個孩子,有三個沒站住,現在的小兒子也體弱,為了給他看病只能賣地湊錢,就這樣成了佃戶。

趙家的大娘說前兩年戰亂,他們只好背井離鄉,躲到這都城安穩地,為了有口吃的,佃了幾畝田地果腹,至今還未攢夠回家的錢。

這些人家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苦衷成了佃農,他們大多數家徒四壁,宴雲河走進他們家裏的時候,他們将家裏的凳子用衣角擦了又擦,拿出最好的陶碗沖洗幹淨來上茶,招待眼前尊貴的王爺,甚至覺得榮幸至極。

後來,宴雲河再去這些佃農家時,不再有前呼後擁的仆從跟随,他覺得羞愧。看着自己身上即便再簡單也能稱一句華服的衣着,看着那土房茅屋,宴雲河甚至覺得坐立不安。

他醒來就是尊貴的王爺,擁有崇高的地位,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心安理得。

他想做些什麽,但又不知道自己從何做起,該做些什麽,只剩下無法排解的郁氣,又有無盡的孤獨将他隔開,他再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

宴雲河前生出生在農民家庭,很小的時候,他也是跟着家長在田間地頭玩耍過的。

那時候太陽火熱,他就躲在家裏的木板車下面,看着家裏的大人揮舞着鐮刀,而他守着木板車和水,揪一棵草,捉一只蟲,待到麥子打捆裝上板車,他就跟着母親在地裏撿撿遺落的麥穗。

等他再大點,農業機械化開始普及,雖然種地還是累,但較以往已經好多了。

當初考大學的時候,他的成績在校裏數一數二,大家都以為他會選擇個熱門專業就讀,誰也沒想到他會選擇個農業大學。

爺爺說他:“咱們家好不容易出個有出息的,你就又紮地裏去了,改明兒我得去給家裏祖墳遷了,省得一家子淨出農民。”

宴雲河那時候少年意氣,才不考慮以後的就業問題和別人的眼光,只反駁道:“農民怎麽了?咱家都是農民,沒有農民種地,那人都吃什麽?再說了,我是去學習怎麽科學種地的,難道袁隆平不偉大嗎?”

“你小孩子懂什麽?種地苦啊。”爺爺也不跟他争辯別的,只說事實,但也沒有阻止宴雲河選擇農業大學。

因為宴雲河說:“我考農業大學,就是為了研究怎麽種好地,讓種地不再那麽苦的。”

“種地苦啊”,這是爺爺的感嘆,是啊,種地本來就是一件非常苦的事了,身處這個時代的種地人,更是苦上加苦。

作者有話說:

謝謝小天使古蘇木棠的地雷,抱抱可愛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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