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攝政王他是大忽悠。
涼亭微風習習,茶香袅袅,四周鮮花綻蕊,彩蝶環繞,宴雲河與蘇墨相對而坐,說的事卻與這風花無關。
“蘇先生為何有此一說?”宴雲河問道,他不是不懂,只是想要多聽聽蘇墨的想法而已。
蘇墨道:“我幼時讀書時有個同伴,我們同時開始學習識字,當我熟讀千字文時,他還未學到一半,有時更是學了前面忘了後面,他家裏也不是富裕人家,普通的人家供不起這種沒有天資的孩子,後來就回家和父母學種地去了。”
“後來我也見過他一面,見他退學之後像是輕松許多,對于他來說,學習識字只是負擔罷了,他自己也是不願意學的。”
宴雲河道:“但這只是個例,先生認為天下人都是這樣的嗎?”
蘇墨道:“當然不是,但這世間大多數都是天資平平的人,這些人生在富裕之家還能進學,若只是尋常農家,那還不如不學,勉強進學,只會拖累家人,最後還一事無成,這樣的人我見多了。”
他接着又說起讀書所需花用,而農人一年忙碌連根墨條都買不起,談何讀書?
宴雲河拿起手中的茶盞,仔細端詳後道:“先生這茶盞是上好的汝瓷吧?”
蘇墨不知他話題為何突然跳到這裏,“王爺好眼光,這是我的一名弟子送我的壽禮。”
“那若是将這汝瓷換成粗瓷,可會影響這茶的味道?”宴雲河又問道。
“自然不會。”蘇墨盯着眼前的茶盞回道。
“如此可見瓷器的好壞與茶葉的品質并無影響,人也如同此理,只要能教化百姓,文字工具都是其次,那我們何不降低學習的成本與難度,讓人人都有機會讀得起書,識的了字。個人的天資是不同,但我們不能因為個體而否定全部,真正的教化大道,是百姓想學就能學,我們也只是提供一個機會。”直到此時,宴雲河才說出他此行的目的。
蘇墨嘆息一聲,他沒有注意宴雲河話中的「我們」二字,不自覺就被宴雲河帶入同個陣營,“降低成本何其困難,更別說還要降低學習難度了。”
宴雲河道:“我有些想法,想要讓蘇先生為我參詳一二。”
“王爺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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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雲河倒了些茶水在茶案上,以手為筆,緩緩書寫幾行文字,“蘇先生看一下這上面的字,可能識得?”
蘇墨定睛一看,就見上面的文字大多不全,但看了之後,他也能将這些字識個九成。
小弟子也湊過頭去看,“咦?我好像能看懂,這個「說」字才不是這麽寫的,該這麽寫才對。”
他邊說邊比劃,一旁的蘇墨卻看得出了神,這些字顯然已經被完善過了,絕不可能是一時半刻就想到的,他許久才道:“雖然殘缺,卻又一脈相承,王爺想造字?”
宴雲河搖搖頭,“我只是區區一介普通人,如何能輕易造出與經過上千年演化而來的文字相提的字,先生應該看出來了,紙上的字有些是從草書演化而來,有些是楷書。”
“自文字出現以來,經由甲骨文到篆書、隸書、草書、行書、楷書,都是由繁至簡的過程,至此時民間也有俗體字出現,我只不過是想順應這個趨勢,将簡化後的字體傳播于民間,降低識字的難度。”
蘇墨撫須,“王爺的想法是好的,但王爺有沒有想過,世人識字多為功名,學了這些簡體字的人,今後如何考取功名。”
宴雲河哈哈一笑,朗聲道:“先生說笑了,我明明在和先生講教化之道,又關功名仕途什麽事?”
蘇墨亦笑言:“我哪是開玩笑,我是怕這簡體字朝廷不認,學了也不能做官,百姓不願學而已。”
世人多功利,只能看一時,宴雲河這個想法固然降低了學習門檻,但無利可圖還要花費精力,只怕應者廖廖。
宴雲河說道:“先生的擔憂不無道理,所以我準備自行創建學校,以簡體字教學,學生學成之後,我會為這些學生提供工作,只要有錢賺,相信百姓還是願意入學的。我嘗試過了,認了簡體字,同樣可以輕松識別繁體字,二者之間雖有不同,卻也相通。”
當然,他的這個嘗試,是根據現在簡體字推廣之後得出的結果,此時說來,倒也不算錯。
蘇墨也沒問宴雲河要提供什麽工作,他手指敲了敲茶案上寫了簡體字的紙,“那王爺又有何法可降低成本?”
宴雲河道:“現今識字練字需筆墨紙硯四寶,但在我看來,只需筆與紙兩樣即可。”
“何解?”無墨怎能書寫?
“書寫,就是在紙上留下痕跡。”宴雲河拿起那張紙,“如此才能讓人看到字,只要找到能代替毛筆與墨汁的東西,同樣能在紙張上留下清晰的痕跡,但制作的成本卻遠遠低于制造筆墨,就能降低成本。”
蘇墨來了興趣,“王爺已經找到了。”
“不錯,”宴雲河神秘一笑,“雖然還未制成,但我相信離此物面世那日已經不遠了,到時還要先生品評一二。”
“若能得見此物,那是老夫之幸,當不得「品評」二字。”
蘇墨一手提起茶壺,給宴雲河倒上一杯,“說了這半天,茶都要涼了,王爺莫嫌棄。”
宴雲河從善如流,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潤潤唇,接着說道:“我今日前來,是請先生出山的,簡體字只是其中一方面。”
蘇墨拿起煽火的小蒲扇朝着煮水的火爐扇了扇,“我有一二老友,或許會對這簡體字感興趣,但多的老夫這個閑人怕是幫不到王爺。”
這是明晃晃地拒絕,宴雲河也不急,“先生聽我說完再表态不遲,我說簡體字只是一方面,是因為還有兩件事也與這教化相關。”
“哦?說來聽聽。”蘇墨又放下了手中的蒲扇。
宴雲河道:“我知道大多數人學字時,會為不認識的生字做注音,但因為個人的習慣不同,音标雜亂,也沒有統一的标準,所以想請先生制定一套适合初學者的注音。”
“此為一,二嘛,則是利國利民的大事——編訂字典。”
若說音标,蘇墨自己還能努努力,但字典一事,向來是朝廷主持的事,這絕非一人可成。
“我朝已有《朝聞字典》,王爺覺得這字典不可用?”蘇墨皺眉道。
宴雲河搖搖頭,“《朝聞字典》雖好,卻非我心中的字典,它更像是典籍的注釋,而我所認同的字典,是能以音查字、以字查音,所有人都能輕松使用,在其中找到文字含義的字典。”
“所有人?”蘇墨喃喃道。
宴雲河肯定道:“所有人!學識無貴賤,自是所有人都有認字的權利,此乃青史留名之大事,我不知能托付何人,唯有先生的道德品行使我敬佩,學識使衆人信服,此事非先生不可!”
雖然宴雲河之前根本不知道蘇墨此人,但聽了他不畏權貴的事跡,又有一番閑聊下來,對他的品格還是能看出一二的。
當然,這些事也不是非一人不可,其餘人不行的,宴雲河這話也只是想着先說說好話,給蘇墨畫畫餅,能忽悠一個是一個,他要是幹了,還能半途而廢不成?他要是不想幹,宴雲河再去找別人就是。
更何況,像蘇墨這種學士,哪能沒有幾個大佬朋友?抓住這一個,就等于抓住一群,非常值得宴雲河竭力結交。
蘇墨陷入沉思,時而緊鎖眉頭,時而嘴角微翹,最後幹脆起身在亭外來回踱步,像是舉棋不定的樣子。
宴雲河反而松懈下來,端起茶盞,觀賞起亭外花叢,欣賞起這夏初的好景致。
小弟子看看自家老師,又看看面前的攝政王,不是很明白這兩個大人怎麽了,老師之前明明還是很閑适的。
蘇墨本就是性格堅定之人,不一會兒就已拿定主意,他回到茶案前坐下,神情堅定又放松,“先說好,老夫是不管朝中事的。”
宴雲河雙眸中亦滿是堅決,“我也不管那朝中事,這一生只要能将掃盲之事辦好,我就心滿意足了。”
“掃盲之事?”
“有字不識如目盲,不通教化是心盲,我只願有生之年,再沒有眼盲心盲之人。”
“好!好一個掃盲,此事加我一個!”
宴雲河想做的事多了,當然不只掃盲一件事,在他心中,農業才是重中之重,其餘的吃飽飯再說。
但在做一件事時,并不是孤膽英雄就可以,他需要同伴,所以此時才要為之後的教育做準備,免得後續發展時無人可用。
更何況,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此時不做準備,後續難免掣襟露肘。
只不過為了表達自己對此事的重視,免不了用些誇張的修辭手法。
如今成效顯著,蘇墨已經答應加入他的隊伍,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舉起茶盞,敬道:“有先生助我,吾道不孤,今日我願與先生約定,共同進行這教化改革,必不讓先生有後顧之憂,我在此冒昧代天下人及後世百代謝謝先生,敬先生。”
蘇墨亦端起茶盞,“老夫亦必将全力以赴,不負君之所望,今日就與君定下這亭下之約,清風朗日均為我等見證。”
“請!”
二人以茶代酒,在這朗朗乾坤見證之下,做下了影響後世千百年的約定。
即便後世史書如何着墨,也無法描繪出此等畫卷一二,當世之事唯有當時之人才能體會。
也唯有同樣見證亭下之約的小弟子,經歷了後來的教育改革之後,才能真切地體會三分,後日之格局變換,是如何從這小小的涼亭之下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