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噓,別怕
艾維斯和諾克剛剛離開,快遞無人機便“嗡嗡”飛到陽臺邊,提示網購衣物已送達。
克雷特掃了眼無人機,沒有詢問沈斯尉,只是讓麥爾肯也離開,然後重重關上了房門。
熱鬧的房間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幹擾都被隔絕在外。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詭異。
沈斯尉心裏生出了不好的預感,不過他表面還是從容地拿回包裹,坐到沙發上清點,直到克雷特拖着一張椅子過來,坐在了他的面前。
這個場景莫名有點熟悉。
上次克雷特“審問”沈斯尉為什麽失蹤,也是同樣的架勢。
他一動不動地打量着沈斯尉,深邃的眼眸裏夾雜着幾分疏離。
看來果然是有事發生。
沈斯尉放下衣物,迎上克雷特的視線:“有話要問?”
克雷特動了動嘴唇,低沉的嗓音響起:“你不是瑪格人。”
沈斯尉預想過各種情況,但唯獨沒想到克雷特會質疑他的身份。
他不動聲色地問道:“為什麽這麽說?”
“你的面罩。”克雷特揚了揚下巴,“裏面是氧氣。”
謊言果然被拆穿,沈斯尉并不意外。但他還是想不通,為什麽僅憑這一點,克雷特就能斷定他不是瑪格人。
“氧氣還是鎮定劑,差別很大嗎?”沈斯尉道,“我只是聞不慣底層的空氣而已。”
臨時編出來的借口似乎并不能說服克雷特。
“瑪格人不可能這樣。”克雷特淡淡反駁,“瑪格人之所以是進化人種,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心肺功能強大,能适應雲層上方的低氧環境。而你沒了面罩就會呼吸不暢,顯然不是你所謂的‘聞不慣’。”
沈斯尉醒來的地方是在生命樹三層,那裏所有的建築都安裝有中央控制系統,以保證空氣中的氧氣濃度。
但在生命樹頂層卻不是這樣。
頂層以瑪格人的生活習慣為主,除了少數公共場所,在頂層工作的平民都需要背着沉重的氧氣瓶活動。
這的确算是強有力的佐證,但還不足以讓沈斯尉繳械投降。
“進化存在未知性。”他說道,“不是每個瑪格人都很高,也不是每個瑪格人都心肺功能強大。你不了解頂層的事情,不要妄下結論。”
一個是常年在樹外生存的流民,一個是官方認證的瑪格人談判官。
在談到瑪格人的事情上,當然是沈斯尉更有話語權。
“所以你的意思是,”克雷特歪着腦袋道,“瑪格人不斷進化,卻進化出了你這個病秧子?”
“個體不代表全部。”沈斯尉坦然道,“你之前猜得沒錯,我在瑪格人中地位很低,所以才會被派來談判。但這不代表我就不是瑪格人。”
只要克雷特拿不出決定性證據,沈斯尉就不會乖乖承認。
因為一旦暴露他別有用心,那他很可能就無法再接近能源站,甚至無法再接近克雷特。
現在克雷特明顯有和夜莺聯手的傾向,暫且不管莫林做過什麽蠢事,至少對于沈斯尉來說,他也不希望生命樹裏發生動亂。
“你還挺嘴硬。”克雷特的表情并不意外,似乎沈斯尉大方承認才會奇怪,他又問道,“剛才我沒看錯的話,你是想救諾克對吧?”
話題驟然跳躍,沈斯尉沒能跟上克雷特的節奏。
剛才他的确沒有考慮太多,只想為諾克擋下子彈,但這又有什麽問題?
他反問道:“是又怎樣?”
“所以你不可能是瑪格人。”克雷特說道,“瑪格人不可能去救新生兒。”
盡管諾克已經十二三歲,但他在《宣言》之後出生,就是名副其實的新生兒。
沈斯尉已經被冷凍了二十年,在醒來之前他從沒見過新生兒,因此也不可能知道瑪格人對待新生兒的态度。
這就像之前在路上碰到抱着新生兒的婦女,屬于沈斯尉的知識盲區,稍不注意就會露出破綻。
不能露怯。他對自己說。
“不一定。”沈斯尉從容應對,“這些都是你的主觀想法。”
“不是不一定,是絕對。因為——”說到這裏,克雷特的眼色沉了下來,嘴唇緩緩開合,“瑪格人曾經派人獵殺過新生兒。”
獵殺……新生兒……?
聽到這話,沈斯尉的太陽穴突然開始劇烈跳動。
他只感覺某個關鍵的齒輪緩緩轉動起來,帶動着一塊塊拼圖回歸它們本來應該在的地方。
上鎖的盒子終于開啓,光芒散去,塵封的片段開始繼續播放。
“目标人物出現,開始行動。”
隐藏耳機裏傳來了莫林的聲音,沈斯尉和萊哲對看一眼,放下酒杯離開居酒屋,進入了黑暗的小巷中。
天空中飄起了淅瀝瀝的小雨,打在身上不痛不癢,卻讓城市籠罩着一層沉悶的氛圍。
“薩拉一定會恨我們。”萊哲手中拿着槍,緊緊跟在沈斯尉身後,“希望計劃順利,別在她面前殺死她兒子。”
“不會的。”沈斯尉做出一個“停止”的手勢,兩人在某個拐角處停下。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薩拉公寓的窗戶,現在這扇窗戶裏正亮着燈。
“本來直接綁走她兒子就好,為什麽非要搞包圍?”萊哲擦了擦額角的雨水,語氣有些不滿,“讓薩拉以為兒子只是失蹤,這樣不好嗎?那麽多人行動,她肯定知道兇多吉少。”
“薩拉一直很謹慎,”沈斯尉看着那厚厚的窗簾,“莫林上尉怕不保險吧。”
“但孩子都五六歲了,真的要下手嗎?”
沈斯尉沉默了一下,略微收起槍道:“我知道你是薩拉的歌迷,但為了生命樹的穩定……”
“我知道的,隊長。”萊哲重重嘆了口氣,“一些犧牲是必不可少的。”
沈斯尉不再接話,繼續看向那扇亮着燈的窗戶。
按照原計劃,行動隊會沖進薩拉的住處,帶走她的兒子,并處理掉。但還未等莫林下令,另一條街道突然爆發出槍聲,只聽耳機裏有人喊道:“是夜鷹,夜鷹偷襲!”
窗戶裏的紅衣女人聽到動靜,慌張地探出腦袋張望,接着立馬遠離窗戶邊,關掉了房間裏的燈。
“薩拉要逃跑,”耳機裏又響起了莫林的聲音,“快追!”
“砰”的一聲槍響,紅衣女人倒在了血泊中。
淅瀝瀝的小雨轉瞬間變成瓢潑大雨,莫林面露不耐地看着沈斯尉:“任務還沒有完成,趕緊去找!”
沈斯尉站在原地沒動,任由雨滴打在他的臉上:“有夜鷹幹擾,中止任務吧。”
“有夜鷹插手就更不能中止!”莫林皺眉道,“你難道想讓這件事公之于衆?”
不能讓平民知道《宣言》有被打破的可能。
人們會産生不該有的想法,這樣會危及到生命樹的穩定。但薩拉不在任務內容中,莫林怎麽能濫殺平民?
“夜鷹明顯在漫無目的地亂打,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執行什麽任務。”沈斯尉沉着臉道,“你确定不是你胡亂安排,所以才暴露行動隊今晚執行任務?”
莫林倏地用槍對準沈斯尉的眉心:“你在質疑我?”
雨越下越大,四周槍聲此起彼伏。
沈斯尉面無表情地看着莫林,兩人僵持了片刻,最後還是莫林收起槍,不耐道:“先找人!任務要緊。”
所有人都分散開來去尋找薩拉的兒子。
沈斯尉無心尋找,專盯着夜鷹成員。不知不覺中,他打光了随身攜帶的彈匣,并繞回了薩拉公寓旁的小巷中。
這次任務危險系數極低,所有隊員都是輕裝上陣。
沈斯尉掏出身上僅剩的匕首,正想問問萊哲那邊的情況,而就在這時,他突然瞥見公寓外的自動販賣機裏躲着一個可疑的身影。
販賣機已經在剛才的亂戰中被打壞,小小的身影躲在一堆零食中,警惕地觀察着四周的動靜。
見沈斯尉注意到自己,他嗖地從販賣機裏鑽出來,眨眼間便跑出了十米開外。
這小孩兒怎麽跑這麽快?
沈斯尉顧不得那麽多,收起匕首趕緊追了上去。
小男孩像只小豹子似的在小巷中亂竄,沈斯尉緊緊跟随其後,卻始終無法縮近距離。
但在下一個拐角後,前方出現了一條黑暗的死胡同。小男孩趕緊退回來,不巧正正遇上了沈斯尉。
此時此刻,任務目标就在眼前,沈斯尉只要掏出匕首,很輕易就能完成任務。但腦海中突然閃過倒在血泊中的薩拉的身影,再看着眼前這張倔強的小臉,沈斯尉竟無論如何都沒法狠下心。
“別激動,我不會傷害你。”他擡起雙手,努力安撫小男孩的情緒,“我不是壞人,你可以相信我。”
小男孩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與沈斯尉保持距離:“你跟抓我的人是一夥兒的。”
稚嫩的聲音中帶有他這年紀不應有的冷靜,小男孩一邊說話,一邊眼神飄向沈斯尉的身側,顯然是在琢磨該怎麽逃跑。
“但我不會傷害你。”沈斯尉說道,“你一個人跑不出去。”
小男孩沒有吭聲,悄悄往旁邊挪了一步,是準備逃跑的預兆。
“你跑得再快也快不過子彈。”沈斯尉也不知該怎麽跟小孩兒打交道,總之先抓緊時間勸說,“你現在必須離開這裏,你要是相信我,我可以帶你出去。”
小男孩抿了抿嘴唇,問道:“怎麽出去?”
他的神色仍然保持着警惕,顯然是還沒有完全相信沈斯尉。
“上來。”沈斯尉轉身蹲下,“我背你出去。”
把後背露出來,已經算是最大的友好,但小男孩仍舊站着沒動。
附近的街道響起了爆炸聲,大雨淋在人身上令人焦躁。
沈斯尉忍不住皺眉催促:“還想活下去的話就快點。”
短暫的沉默後,小男孩跳到了沈斯尉背上。
夜鷹和行動隊隊員處于亂戰之中,四處都是驚心動魄的槍炮聲。
背上的小男孩緊緊抓着沈斯尉的肩膀,悶聲問道:“我媽媽呢?”
小孩子就是如此單純,放下戒備之後,立馬就露出了自己的軟弱。
沈斯尉不知該怎麽解釋,也沒工夫解釋,他背着小男孩在大雨中穿行:“對不起。”
前方的路口正在發生巷戰,沈斯尉不得不停下腳步,拐進旁邊的居民樓中,結果樓道上方也傳來激烈的槍聲,他只能背着小男孩原路返回。
一顆榴彈炮擊中斜上方的建築,亂石砸下,沈斯尉趕緊抱着小男孩往側方翻滾,堪堪躲過了建築碎石。
額頭被砂礫擦傷,也顧不得擦掉血跡,沈斯尉背起小男孩繼續尋找出路,這時一只小手突然從後面伸過來,用袖口捂住了沈斯尉額頭上的傷口。
“是我害死了我媽媽。”
耳後響起低落的聲音,自責幾乎讓沈斯尉無地自容。他簡直想罵髒話,為什麽會有這種操蛋的任務?
“不是。”沈斯尉面色陰沉道,“不是你的錯。”
離這片街區不遠處有一座橋,橫跨城市裏的人工河道。
沈斯尉決定送小男孩去河對面,但他才剛拐過路口,就看到前方有三五個用面巾擋住下半張臉的暴徒。
雖然大雨阻擋視線,沈斯尉看不真切,但他知道面巾上肯定是老鷹圖案。
對面的人顯然看到了慌忙調轉方向的沈斯尉,不由分說地開始朝這邊開槍。
子彈濺起的火花就在耳旁閃過,沈斯尉連忙把小男孩護在懷裏,繞進一條小巷後,躲進了一輛AI清潔車的後車廂中。
不能被隊友看見,更不能被夜鷹發現,現在街道上四處都在槍戰,沈斯尉找不到合适的出路,只能暫且帶小男孩躲起來。
垃圾車裏臭味熏天,密集的腳步聲不斷靠近。懷裏的小男孩明顯異常緊張,抓住沈斯尉胸口的衣服,聲音顫抖道:“他們過來了。”
“噓。”沈斯尉把小男孩的腦袋按在懷裏,“別怕,有我在。”
腳步聲很快來到了垃圾車附近,結果不出沈斯尉所料,這幾只夜鷹和行動隊隊員撞上,雙方立馬打起追逐戰,離開了垃圾車附近。
約摸十分鐘過去,垃圾車外都沒有動靜。
沈斯尉帶着小男孩爬出垃圾車,接着背上他繼續朝河道的方向前進。
距離最短的小路上沒有夜鷹,也沒有隊友,但這是因為這裏的巷戰已經結束,街道上燃燒着大雨澆不滅的熊熊大火。
“我們只能從這裏穿過去。”沈斯尉對後背上的小男孩說道,“不用害怕,我們的衣服是濕的,不會有事。”
小男孩緊緊抓住沈斯尉的雙肩:“我不怕。”
一輛飛行器墜毀在路邊,燃油流得四處都是,火勢幾乎要蔓延至整個街道。沈斯尉飛速往前沖,盡量避開火光最強的地方,但灼熱的水蒸氣還是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穿出街道,沈斯尉已經被熏成了煤球,額頭上滲出的鮮血摻雜着黑灰,蓋住了他本來的面容,讓他看起來甚是狼狽。他把後背的小男孩放到地上,小男孩比他好一些,至少一張小臉沒有被弄髒。
“你會游泳嗎?”沈斯尉半跪着問道。
小男孩點了點頭。
“你從人工河游到對岸,這樣不會有人發現你。”沈斯尉簡單交代完後站了起來,“我只能送你到這裏。”
“等等。”小男孩立馬拽住沈斯尉的衣角,慌忙問道,“你不能陪我過去嗎?”
“我還得回去找我的隊友。”沈斯尉向來不是個喜歡廢話的人,但看着無助的小男孩,他莫名心生不忍,還是又蹲下身子,直視着小男孩道,“以後你都是一個人了,必須要盡快适應。你是個男子漢,一定要堅強起來,讓別人都不能欺負你,因為這個世界……對小朋友很殘忍。”
“我不想一個人。”小男孩已經堅強了一路,但到這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咬着下嘴唇,雙眼裏滾出了豆大的淚珠,“你真的不能陪我過去嗎?”
沈斯尉艱難地抿了抿嘴唇:“不能。”
小男孩眼裏的淚水徹底爆發:“都怪我,不然媽媽就不會……”
沈斯尉心裏難受得緊,他手忙腳亂地擦掉小男孩臉上的淚珠:“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小男孩抽噎着道,“如果不是因為生下我,我媽媽……”
“不是這樣。”沈斯尉打斷小男孩道,“如果再讓你媽媽選擇一次,她肯定還是會生下你。”
小男孩用手背揉掉眼裏的淚水,似乎在強迫自己堅強。
“媽媽經常叮囑我,不能被別人發現,因為住在上面的人不希望我活下去。”他說道,“你沒有殺我,可以回去交差嗎?”
小孩子什麽都懂,沈斯尉幾乎可以想象,這幾年來,他到底過着怎樣東躲西藏的生活。
“我會告訴上司,你掉進河裏淹死了。”沈斯尉說道,“這條人工河道穿越東區,最後流向深海,就算沒有打撈到屍體,他們也不會起疑。”
小男孩像是安心了一些,對着沈斯尉說了聲“謝謝”。
沈斯尉的心髒頓時就像被擊中了一般,他是真心覺得自己配不上這聲感謝。
如果在莫林開槍的時候,他能及時攔下莫林,又或者打從一開始,他就認真審視這項任務……
“快去吧。”沈斯尉已經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那維護生命樹穩定的決心都将産生動搖。
他掏出身上僅剩的武器,交到小男孩手裏:“拿上匕首,離開這裏。在長大之前,都不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