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真作假時假亦真

沈羽撐着最後一絲力氣趴在馬背上出了林子,卻又擔心藍越幾人護着桑洛又出什麽岔子,便在林邊陰影之中等着,待得瞧見燈火忽晃馬隊出林,這才放心,等一行人走遠,才策馬回返賬中。

她幾是從那馬上滾落下來,兩邊兒值守的皇城衛急忙扶住了她,她卻虛着聲音只道了句讓軍中醫官來瞧,便徑自進了帳篷。踉跄幾步跌坐在矮桌邊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右臂疼得鑽心,身上也酸痛異常,她脫了力的斜斜靠在桌邊,抖着左手拿起桌上的酒袋子,用嘴将那塞子咬開,大口的灌了數口的烈酒。

醫官提着藥箱恭恭敬敬的磕了頭,淨了手,将她右臂那殘破的衣衫剪開,擰着眉頭瞪着那幾個血窟窿倒吸了兩口氣:“狼?”

沈羽扯扯嘴角浮起一抹淡笑:“是狼。”說着話,眼神也不閃躲,直直的看着那早已腫起來的血肉模糊的右臂,吐了口氣:“這狼還真狠啊。”

醫官只道:“土石都進了傷口之中,小人現在将這傷口清理幹淨,再敷上藥,狼首這幾日,這右臂可千萬別沾了水。”說着,端了盆幹淨的水來,洗淨了手巾,擡眼看看沈羽,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心中知道沈羽雖是狼首,可年紀畢竟只有十六歲,實實在在還是年輕,心中不忍,輕聲道:“沈公,可用小人給您條幹淨的帕子咬着,這怕是有些疼。”

沈羽卻笑,左手又拿起酒袋子喝了兩口酒:“不用。我就這樣瞧着,你做你該做的便是。”說着,又補了一句:“快些弄好,我還要去回禀吾王。”

醫官但聽此語,急忙點頭,埋下頭認真的幫沈羽處理那傷口。沈羽咬着牙,除了悶哼幾聲,不說一字,也不喊一聲。只是定定地瞧着自己那染着血的右手,想着自己心中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兒。

明明臂上疼痛鑽心,卻為何她心中想的總是桑洛是否已安然回去,是否此時也有醫官替她診視,她那從陡坡上摔下去之後扭到的腳可好些了,亦或是……

亦或是她那被石頭撞到的胸口是否有什麽淤血,可否還在氣悶?

然當時情急之下,為桑洛順氣的時候,自己的右手放在什麽地方啊……偏又單單是想到這一件事兒,她的右手微微抖了抖。

醫官手中動作因着沈羽右手的抖動停了停,擡頭問道:“沈公,可是臣力氣大了?”

沈羽搖搖頭:“無妨。”言罷,又是沉默不語。

若之前還是朦胧猜測,現下,桑洛之情已是顯而易見。沈羽費力的擡了擡左手,放在自己胸口,懷中還揣着桑洛從新又送還的平安扣。心頭又突突地快跳幾下。那淡雅的香氣猶在身邊,那關切的眸子還在腦中回閃,可她卻撇下她,獨自上馬倉皇而去。想到離去之時桑洛那帶滿了擔憂與不解的目光,沈羽的心中竟是重重地一疼,疼的比她右臂的傷更烈,更深,如同被刀狠狠地剜去了一塊肉。

此時醫官已然将她右臂敷上了藥,仔仔細細的包紮好,擦了擦臉上的汗,卻聽着沈羽滿心惆悵的嘆了一聲。他恐沈羽又覺得什麽地方不适,急忙後退兩步跪着下拜:“沈公……”

沈羽被他一叫,才回過神來,看了看那包紮好的手臂,點點頭:“多謝。回去歇着吧。”

醫官應聲離開,沈羽将自己的雙手洗幹淨,這才伸手入懷,把那平安扣拿了出來,在手中握了握,微蹙着眉,放在桌上。繞到那不大的屏風後面,将自己一身污穢的衣服換了,又拿了手巾把自己的臉擦擦幹淨,看了看自己的右臂,新衣的袖子将那被包紮起來的臂膀遮住了,可右手上的傷卻怎樣遮都遮不住。她繞出屏風,看了看矮桌上的玉,沉吟片刻,終究還是将那玉從新戴了起來,理了理衣領,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複又出了帳篷,往行宮大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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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有許多事兒沒做,盡管此時她已筋疲力盡沒有一分一毫的力氣。吾王并未派人來尋她,藍越也定能把話說好,可她卻又必須前去回禀,前去領罪。去領那——未将公主送回行宮之罪。便是在跨進殿門的那一刻,甚至還有一個烏突突的念頭竄進腦海中,或許此時此地,她能在淵劼身邊瞧見桑洛?

然淵劼身邊并無桑洛,只有牧卓坐在一邊,瞧見沈羽來了,眼神中才帶了光彩,笑笑只道:“父王,您猜對了。沈公還真來了。”

沈羽俯身下拜磕頭:“臣有罪,特來向吾王領罪。”

淵劼笑了笑,問道:“沈公今日又救了我洛兒一回,怎的卻是來領罪的?”

沈羽不敢擡頭,仍是跪在地上道:“臣……臣雖找到公主,将公主帶回,卻未能盡職将公主護送回行宮。是以,向吾王請罪。”

淵劼擡了擡手:“起來說話。”

沈羽聞言起身,卻又低着頭。淵劼的目光從沈羽那右手上掃過去,微微眯了眯眼睛:“聽藍将回報,沈公為救公主,受了傷。”

“是,是小傷。但臣一身污穢,怕就這樣入殿,壞了規矩,是以回返賬中,換了衣服,才敢來回禀吾王。”

淵劼還未說話,牧卓卻搶上一步起身走到沈羽身邊,彎下身子看了看沈羽的右臂,又道:“我聽藍将說,沈公右臂受了傷,是怎的就受傷了?”

沈羽急忙拱手:“謝王子,臣與公主回返之時,遇見野狼,幸而有驚無險。”

牧卓聞言,眼睛都亮了亮:“狼?幾頭狼?”

“回王子,兩頭黑狼。已經被臣斬殺了。”

牧卓目中皆是興奮之色:“沈公竟一人之力屠了兩頭狼!實在厲害,如今可讓醫官瞧過了?”

“多謝王子,瞧過了,并無大礙。”沈羽的右手都發了抖,咬牙頂着一口氣一句句的回着,可牧卓卻似是還想再問。

淵劼只道:“沈公救我洛兒,大功。無罪。待回返王都,我再賞你。”言罷,看看牧卓:“卓兒不要再問,讓沈公回去休息。”

牧卓嘿嘿一笑,只道:“是。”轉而看向沈羽:“日後,等沈公好了,可也要教教我,怎樣一人殺狼!”

沈羽面色蒼白,扯了個笑容說道:“王子功夫非凡,臣不敢當。”言罷,對着淵劼一拜:“臣告退。”

轉身剛剛跨出殿門,卻又瞧見伏亦迎面而來,伏亦瞧着沈羽,眼神閃了閃,似是有話要說,卻又一步不停的進了殿,對着淵劼拜了拜,只道:“父王,兒回來了。”

淵劼聞言微微坐正身子:“洛兒可還好?”

沈羽本已走出數步,聽得淵劼提起桑洛,卻又不由得停了腳步站在原地不動。但聽殿中隐約聲音,伏亦說道:“醫官瞧過了,受了驚吓又奔波一日,身上有幾處青紫,此時還發了燒,怕是那咳喘的毛病,又要犯了。”

淵劼面色一沉,起身只道:“随我去瞧瞧。”

伏亦卻說:“此時已經睡着了。旁邊有醫官和疏兒伺候,父王也累了一日,還是明日再去吧。”

沈羽但聽淵劼說要去瞧,心中便是一驚,邁開步子便往陰影處走遠了幾步,站定身子等了片刻,卻沒見淵劼出來,這才兀自松了一口氣。想起方才伏亦說的話兒,不由得擔憂起來。她轉頭看向桑洛所在的行宮深處,憂愁的呼了一口氣,許久,才轉身離開。

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沈羽騎馬慢行,夜風吹來,帶了一絲寒意。她的頭疼得很,右臂也疼得厲害,可思緒卻極亂。此前,她猜不透桑洛,可現下她看透了桑洛的情意,又看不透自己的心。

龍澤一役,她失去的不止親人,還有朋友。西遷以來,她身邊只有陸昭與陸離,或是她知道了桑洛是她兒時曾玩的好的朋友,便早就将桑洛擺在了不同于“公主”的位置上?可即便如此,她卻如何解釋她內心湧起的一波濃過一波的擔憂?如何解釋每每與桑洛對視之時臉上泛起的紅暈?又如何解釋那唯有她自己知曉的,在兩生花海中看着桑洛彎下身子手捧花朵時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和那不同以往的心悸之感?

不知是風刮得不夠大,還是右臂傷口疼得太厲害。

沈羽回到賬中,身上都是汗。

她将酒袋子裏剩下的酒全都灌進肚子裏,繞過屏風,終究将自己抛在榻上,衣衫都沒有脫,就這樣迷迷糊糊地閉上了眼睛,這亂了心思的愁緒,她無論如何想不明白,也實在沒了力氣再想,她此時只想安安穩穩地閉上眼睛睡一覺。

或許,一覺醒來,這些煩惱,便都煙消雲散了,也未可知?

她借着疲憊與酒意睡去,卻終是沒有想過,自秋獵至此,很少飲酒的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借酒澆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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