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情義自辨
晌午時分,疏兒給桑洛端了碗藥粥,說是醫官特地送來給公主潤喉補氣之用,桑洛擰着眉頭瞧着那碗粥,卻怎樣也喝不下。
自從父王那裏求得鐵令回來之後,那鐵令便在她手中一直緊緊地捏着,沉甸甸地燙手,那上面的紋路溝壑縱橫,就這樣用力的握着,硌得手生疼。
晨間疏兒便帶回消息,說牧卓醒轉,可狀況卻怪得很,似是變得呆呆傻傻。桑洛心頭一驚,不知真假,便帶着疏兒去瞧了牧卓,牧卓原本那神采飛揚的樣子蕩然全無,一雙眼睛木讷呆滞,瞧見桑洛只是咧着嘴笑,嘿嘿哈哈的滿床打滾,時而又縮在角落中撇嘴哭泣,那樣子全然一副退至幼年時期的呆傻模樣,桑洛尋了醫官來問了許久,醫官卻道王子卓脈象無異,只是後脖頸上有一塊濃重的淤青,怕是此次受了大的驚吓,加之被人重重擊打而變得如此。
桑洛不再多問,回返之時牧卓卻笑嘻嘻的拉着她的衣袖,從懷中摸出個金色的小橘子放在她手中,癡笑着道了句:“姐姐真美,給你吃橘子。”
桑洛眉間一皺心中一凜便即離去。一路往正殿去時,心中忐忑紛亂。
直到現在她就這樣好端端的坐着,背後依舊陣陣寒氣,只覺得自己深陷一股莫名的暗流之中,怎樣也脫不出身來。
牧卓與哥餘阖做了這些的事兒,竟為了王位不擇手段,如今成了這般模樣也算是自食惡果。若她未曾經歷這番磨難,未從哥餘阖口中得知牧卓居心叵測,她或就真覺得牧卓是被吓得失了心智,可如今……
她為何總是覺得心中不定,總是覺得牧卓突然如此絕非偶然?
事到如今她雖不願将牧卓想的更壞,卻又無法不多做提防。她心思百轉,整個人都疲憊不堪,眼下瞧着這一碗粥,胃中翻滾怎的也喝不下去。只是擺了擺手嘆了口氣:“端下去吧,我喝不下。”
疏兒卻站在一邊噘嘴搖頭:“公主這幾日瘦了許多,方才午膳都只是少少吃了幾口,再如此下去您這身子怎麽撐得住……”
桑洛閉目嘆氣:“我實在吃不下。你去替我收拾收拾,我今日已請了父王旨意,過兩日,你随我回去吧。”
疏兒愣了愣,也沒再問,只是轉而去收拾,片刻,手上動作又停了停,兀自說道:“呀,若是咱們先行回返,不知那呆子會不會随行啊?”說着,眼光自桑洛面上掃過去,但見桑洛正嗔怪的瞧着自己,卻也慣了,嘻嘻一笑又去收拾。
桑洛卻在心中嘆了口氣,她本不想再将沈羽牽連進來,可便是她不如今日這樣說,沈羽也早就深陷其中,況若她身旁是別的将領,她倒寧願是沈羽。只是不知,此一遭,将沈羽拉在身邊,究竟是好還是壞。
可此行之後呢?
她與沈羽又會是怎樣的一種關系?沈羽,又會如何看待她?
桑洛微微苦笑,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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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由己,欲語還休。
沈羽在黃昏時分終于等到了吾王宣令釋放哥餘族人的消息,她心中慨嘆,虎毒不食子,舐犢之情終究還是讓吾王那冷冽的性子變得溫情起來。便在她自覺寬慰之時,卻又得了吾王旨意,命他率八千皇城衛,兩日之後送公主回返皇城。
而此時,王子亦病篤,王子卓變得呆傻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傳遍軍中。
吾王或是擔心桑洛再出什麽事兒吧。
沈羽看着西陲的日頭,倒覺得安慰,吾王愛子之情可見一斑,但對桑洛總歸還是寵愛的,得此旨意,想來,公主心中那不大不小的疙瘩,也能解開了吧?
想及此,她微微一笑,這幾日盤繞在心中的陰霾散去不少,人也精神許多,竟在黃昏日落之中,持劍自舞,引得周遭将士齊齊圍觀。這些将士此前只聽聞狼首沈公武功高絕,卻從未親眼見過。今日一觀,但見沈羽動作輕盈,劍勢淩厲,無不拍手稱快。
沈羽卻未想過自己一時興起竟引來這許多人,收了劍後又覺局促,只是拱手對着衆人一笑,待得衆人散去,徑自進了帳篷,呼了一口氣。放下長劍,坐下身子徑自倒了杯水,眨了眨眼睛,只想着若能瞧見桑洛,想必她此時,定也因着淵劼的關愛而開心着吧。卻不知自己多久沒有像今日一般心情舒暢過了,旋即又兀自笑起來。
然桑洛卻又怎能笑得出來呢?
疏兒剛剛吹熄了兩盞燭火,開門離去。桑洛房中窗戶啪啦啦一陣響動,屋內已多了個人。
桑洛倒也不慌,她知哥餘阖放過自己之後并不會離去,以他那掩人耳目的功夫,想躲過衆多眼線,偷來自己房中,實屬簡單至極的事兒。她徑自站起身子,吹熄了疏兒特地為她留下的最後一盞燈,四下一片黑暗。
“我父王已傳令放了哥餘族人,”桑洛輕聲說道,眼神卻并未看向哥餘阖:“何時,你才給我王兄解藥?”
“我知公主好手段,”哥餘阖淡聲輕笑:“可我也要瞧見我一族長老人人安好,才能保你王兄安康。若我猜得沒錯,公主說服你父放過我族,不是那麽容易吧。”
桑洛聞言便是一陣苦笑:“你倒是聰明。”
“淵劼狡詐多疑,哥餘一族是他眼中釘肉中刺,他又豈會輕易放過?”哥餘阖靠在窗邊,神色倦怠,語調輕佻:“若他真的放了我們,我倒還覺得奇怪了。”
桑洛轉過身子,從懷中拿出鐵令,放在掌中摩挲,哥餘阖眼神一亮,當下低呼:“你竟拿到了?”
桑洛手一握,将那鐵令緊緊握住,咬着牙果決地看着哥餘阖:“我是拿到了,可此時,我還不能給你。”
哥餘阖那細長的眼睛微眯,卻未言語。桑洛又道:“為了這鐵令,我已将我性命與王兄的前途都搭了上去,我既答應了你,幫你救你族人,定言出必行。可我也需自保,”她沉吟片刻:“傳令官已往皇城而去,日夜兼程,明日此時,你族人就已離開了。可你若想真真正正的救你族人,怕還需……陪我做一場戲……”
哥餘阖神色晃過一絲驚異,靜默許久,才喃喃出口:“你……是真願幫我?”
桑洛卻慘然笑道:“我當然可以瞞你騙你,可我不想違背我的話兒,桑洛雖是一介女流,卻也知道一諾千金的道理。你既然不殺我,我必也還了你這個人情。”她神色凝重,輕聲問道:“你可知道,為何我父王傳令兵今日既出,而命狼首随我,兩日後再回返皇城?”
哥餘阖緊鎖眉頭沉默不語,桑洛卻又笑道:“你哥餘一族在舒餘國中已無容身之地,若我猜得沒錯,你想帶着你的族人,離開舒餘,往大澤而去。之後隐入中州大羿國土之中,可是如此?”
哥餘阖低呼一聲,轉而一嘆:“公主桑洛,果然聰明。比你的兩個王兄,都聰明。”
“可我卻沒有父王聰明。我能想到,父王定早于我想到。”
“是以,公主的意思,是讓我帶着我的族人,改道而行?”
桑洛輕哼一聲:“非也。我要你帶着你的族人,依着你原先的想法,就往大澤而去。若去大澤,需自皇城往南至鹿原,轉而往東。若我算的沒錯,三日後,我們還會在鹿原相遇。”
“哈……”哥餘阖低笑:“公主這是引着我入虎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是你不遇到我,父王定也會派旁人來取你們首級,與其遇見旁人,”她微微蹙眉:“不若遇見我。”
“你說的動聽,”哥餘阖往前兩步走至桑洛身前,低頭看着她:“可你讓我如何信你所言非虛,是救我,不是害我?”
“我王兄性命在你手中,你我此時,同舟共濟。若你不信我,眼下便可殺了我,拿走我手中鐵令。可你若殺我,你族人必死。”桑洛擡着頭直視他:“哥餘阖,眼下形勢,牽一發則動全身,桑洛勸你,慎思慎行。”
哥餘阖目光閃爍,良久複又開口:“你明知牧卓包藏禍心,為何,不向你父親禀明實情?”
“牧卓是我兄長,何況,眼下他也被你弄的癡癡傻傻,算是受了報應。”桑洛微微搖頭,神色寡淡:“我也不想因此事,鬧得我一家不安,我只想讓我王兄無事。”
“你既然如此替我考慮,”哥餘阖邪魅一笑:“不若我再送你個人情,去将你這個少情寡義的牧卓王兄殺了,了了你與伏亦的後顧之憂,權當送禮給你,可好?”
桑洛嗤笑一聲淡看哥餘阖:“若真如此,我又與牧卓有何區別?”她咳嗽兩聲,吸了口氣,輕捂着胸口顯得頗為疲憊:“旁的不說,我方才同你講的,你可願意?”
哥餘阖微微挑開窗戶,看着外面一輪明月,沒有回話,卻悠悠說了一句:“你雖是個女人,卻竟有經天緯地之才,運籌帷幄的心思強過你任何一位王兄,可惜……真是可惜……”
桑洛不明其意,正欲開口,卻瞧着哥餘阖身子一縱,又從窗口躍了出去,她起身推開窗子四下觀瞧,哪裏還有半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