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更
第29章 三更
藁城這幾天街道被肅清, 許多地方都憋屈地挂上了紅紗,就連新喪的人家都不得在這段時期下葬,不許挽白紗, 一律要喜慶鋪張起來。
原因是東昭國的皇帝,不日就要駕臨萬順國,以上國者的姿态。
東昭國的皇帝之前統共也就親臨過萬順兩次, 這次是第三次。
原本兩個互不幹涉的國家,地位該平等才是,可由于東昭占地遼闊,物饒兵足, 常年都是萬順國的威脅。
一旦打起仗來,十個萬順也抵不過一個東昭。所以萬順建國短短五十年來,就成了一直向東昭朝貢,成為附庸國一般的窩囊存在。
在東昭皇帝到臨藁城那天, 萬順皇帝決定在宮中大擺設宴一番, 以表示對東昭國的順服。
設宴當天, 連被拘禁在府裏好一段時日的闵天澈也收到了宮宴的邀請。
闵天澈的腿腳雖然已勉強能走,卻還是走得不大便利, 進宮還是得坐輪椅。
他的輪椅才從泥地碾過,又壓到了剛剛才擦拭幹淨的廊道上, 傾軋出了兩道黑糊糊的車轱辘痕跡。
一旁忙着抹護欄的趙長翎氣壞了,卻大氣也不敢出, 只得握緊拳頭, 把白皙的拳頭握得咯吱響。
“殿下,您沒看見我剛才在擦地?”長翎佯笑着,頰下的肌肉卻在抽搐。
“嗯,看見了。”闵天澈語氣坦然, 一點也不心虛,“皇子妃身子骨嬌弱,哪能幹這些活呀?”
他說着,就轉着車輪子來到她身邊,輕輕從她手中扯出那條髒兮兮的抹布,朝外一扔,就扔進了人工湖裏,暈成一攤墨色的污水。
趙長翎望着水面處,積攢的累也如那暈開的抹布一樣,一點點散開。
松了口氣一下子背靠欄杆軟了下來,甩了把汗,嘴角帶笑:“所以殿下不用我幹這些活了嗎?”
闵天澈點了點頭,“一直都不想讓你幹,那太累人,根本不是一個姑娘家能幹的活。”
“交罰銀好了。”
他話落,長翎揚起的笑意一下子耷拉了下去。
說到底他就是想從她手裏奪銀嘛!
可是一百兩呢!是一百兩,不是一兩,也不是十兩!
一兩的話她可能會考慮一下,十兩也...十兩可能還是會選擇幹活吧,畢竟十兩銀子握在手裏也沉甸甸的。
“殿下,您慢走,我要幹活了。”長翎抿唇笑着,一副乖奴模樣規矩地站直身子,伸出手指抹了抹頰邊的汗,把晃眼的小酒窩都染成了泥窩。
她朝闵天澈深福了一禮後,就義無反顧地朝人工湖走去,企圖到湖裏撈回抹布繼續幹活。
等她在湖邊撲騰了一會,把袖邊和衣襟的衣物弄濕後,突然迎頭落下了一件玄色帶着松柏木氣息的衣袍。
是瘋六解了衣袍蓋落她頭上。
“還是早春呢,回頭寒着了,又該尋到理由找我加收醫藥費了吧?我要進宮,你陪我進宮去,罰銀的事就算了,如何?”
“殿下您可以出府了嗎??皇上同意的??”長翎毫不客氣地用他的衣袍擦拭自己,露出一雙渾圓的杏仁眸,灼灼地看着他。
“有什麽好驚奇的,東昭的狗皇帝來了,他要求了,他們還敢不放人?”闵天澈說完,眸色失了尋常的顏色,變得異常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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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昭皇帝進萬順皇宮時,好大的排面,朱雀大道兩旁張燈結彩,玉車歌姬獻舞,天上放起了禮炮。宮內宮外由萬順的官員屈首跪拜,星羅棋布地跪了一路,兩旁更是用紅綢拉張起歡迎東昭帝莅臨的話語。
如此做派,未免将萬順國置于過于卑微的姿态,但沒有辦法。
十九年前,東昭皇帝初次親臨萬順,率領了三十幾萬大軍壓迫過境,就差他一聲令下,萬順轉瞬便能夷為平地,成為東昭的領土輕而易舉。
但東昭國領土已經足夠遼闊,東昭帝要的是萬順國民的誠心。
那一回東昭帝想來奪回的是闵天澈他娘,楚貴妃的心。
第二次,楚貴妃與萬順皇帝生下的一雙孿生子都已經八歲了,兒子們都長得俊美,模樣随母親,都是一副傾城色。
那一回東昭帝就因為萬順國恭迎他的排場不夠大,不夠誠心和熱烈,以此為由想要對萬順發出攻勢。後來又提出只要将七皇子送到東昭,就立馬退軍。
于是,闵天澈才會代替了七皇子闵天絡,被送到了東昭。
宮宴上,闵天澈再次看見位于上座,舉手投足間儒雅溫文的東昭帝。
那個人現年四十來歲,容貌年輕,模樣清貴中帶着點淡淡的霸道,可是,無人知道這麽一個大國的帝王,底子裏有多麽糟糕,多麽讓人惡心。
闵天澈一路被禁衛軍和侍從押運着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不遠處的東昭帝突然袍袖一揮,将案上的酒水全帶灑了,澆在了自己身上,沾得滿身醇香。
東昭帝笑:“萬順的春竹葉果然聞不虛傳,醇香撲鼻,賢侄,你過來嘗嘗看,叔叔這裏的酒是否更香醇些?”
東昭國的先.皇和萬順國的太.祖.皇帝——也就是現在萬順帝的祖父是嫡庶兄弟的關系,東昭先.皇帝為嫡,萬順太.祖.皇帝為庶,所以現在的東昭帝年齡上雖然比萬順帝還小幾歲,但卻是萬順帝的堂叔叔。
這一句賢侄,喚的是萬順的皇帝。
萬順帝停下來手裏的杯盞,笑容也僵住了。
因為東昭帝的案上已經沒有任何酒盞或杯壺,東昭帝讓他嘗他的酒,意思就是讓萬順帝趴下來捧着他沾滿酒液的袍角舔舐了。
宴會場上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息不敢發聲,就連歌舞都戛然而止。
東昭帝笑了笑,突然虎下臉來,抓起旁邊桌的酒壺往歌姬中砸去:“未經主人叫停,竟敢擅自停下歌舞。這舞跳得一塌糊塗的,有什麽用?來人,将這幾個大逆不道的女子拉到邊上去,賜以銅.陽。”
臺中雲燕一般的女子被東昭的人抓了起來,抵在了地上,發出了哀嚎。場中卻并無人敢上前阻攔。
趙長翎從未聽聞過賜銅.陽是什麽意思,她推着闵天澈走在後頭,看見這場景吓得揪了揪前方男主肩膀的衣物:“殿下,東昭皇要對那些姑娘做什麽?”
“賜銅.陽,沒聽過嗎?”闵天澈抿唇嗤了聲,“就是以燒熱的銅具,刺穿女子下.體的一種刑罰。”
闵天澈此言一落,随行的禁衛軍以及李公公的臉色都變了。
是啊,在萬順,哪裏聽說過這種殘忍至極的刑罰呢?可當年他在東昭,不但是耳聞,就連親歷的,都有好幾種呢。
“那怎麽可以??皇上怎麽可以允許他在萬順的地頭胡來!這是萬順,又不是他東昭!!”
看着東昭人舉着燒紅的銅具過來,臺上那幾個被剝落衣物的女子已是大眼瞪直,吓得腿顫哀嚎,在場的官員和眷屬們都吓得以袖掩面,不敢直視。
“豈有此理!竟然都沒有人阻止嗎??”趙長翎氣急上頭,竟然松了推輪椅的手,離開人群,大步往臺央的方向走。
闵天澈想要拉住她時,她已經往那方走遠了。
可趙長翎只走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冷靜過後,她終究還是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意氣用事的。
萬順的祖皇帝在五十年前被逼從大昭的帝位中下臺,被東昭先.皇逼着退至一隅,那時開始,萬順就注定要仰着東昭的鼻息過活。
這不止是因為東昭占着嫡系的血統,更是因為他們手裏握有宏厚的兵力和實力。
東昭帝在不屬于自己的領地随意殺人,萬順皇帝在他跟前眼巴巴看着,卻連個屁都不敢放呢。
長翎攥了攥手心,最終還是退了下來。
可這時候,席座間已經有人看見她,并且喊住了她。
“長翎!長翎!你快!快救救你姐姐!”
雖然,就看見一身武官袍的榮陽侯踉跄地撲了出來,徑直拽着她拉到東昭帝跟前。
那方的東昭人已經舉着燒紅的銅具過來,火紅的光發出滋滋的聲音。
趙濟青顯然抓急了,雙眸瞪着銅鈴大,瞳仁微微發顫,抖着的聲音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東昭皇,這位才是...這位才是我們侯府真正的嫡長女,她...她的舞跳得可好了...東昭皇等着、等着...下臣這就讓小女舞一曲,請東昭皇...放了貴嫔...”
他這麽一說,趙長翎才注意到,原來剛才那些在臺上舞曲的并非什麽舞姬,而是萬順後宮裏的妃嫔,以及一些高門貴族的嫡長女。
趙月娴此時縮在一個嫔妃的後面,雖然身上的衣衫還沒被剝落,但發髻松散,淚睫盈盈,也頗驚恐狼狽的模樣。
再一看女眷席空了起來,唯一沒被抓去舞曲的,大概只有坐在萬順帝身邊的楚貴妃了。
“你就是...六皇子的妃子?”
一聲溫和中帶有震懾的聲音叫趙長翎回過神來,然後就發現,東昭皇正托着腮,如虎獅般,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趙長翎忍不住咽了咽沫。
這種時候,她可不能失去萬順國民應有的尊嚴啊!
于是,她強自鎮靜下來,朝東昭皇微微福禮:“回東昭皇,妾是。”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并沒有如旁的大臣們般,一看見東昭皇就行大禮,膝蓋只是微微一屈就起,眼皮微微下垂,鎮靜自若地站在那。
過了許久,所有人都在驚懼下感覺過了很久很久。
東昭皇玩味的聲音才響起:“行吧,把銅具先撤了,一會你若舞得不好...”
“嗯,那邊那位跳起來像座冰山似的,又僵又拙的女子是你姐姐?”東昭皇把手指一帶,長翎便順由他的指尖望去。
說實話,在藁城,壓根不會有高門女子去學什麽跳舞,她們高高在上,總是瞧不起舞曲,認為那是低三下四的女子在男人面前谄媚,低賤的人才需要學。
但是,以前宋家的阿爹阿娘向往地告訴她,在距離洛城不遠處,在東昭,那裏的舞曲可好看了,舞曲才不是取悅男子的事情,更是姑娘家取悅自己,為了自己展現美态,抒發情感的事,才不是別人說的那樣低三下四的。
“好,你去跳吧,一會你若是跳得不好,朕将你...和你姐姐一塊處置。”
趙長翎點了點頭,在經過趙濟青面前時,衣角輕輕掃過他的臉。他跪在那裏,完全不敢擡起頭,也不敢看她。
“爹,您說,這次是您欠我的麽?”趙長翎在他跟前停下,笑着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
“欠!爹欠你!回頭你要什麽,都給你!”趙濟青依舊不敢擡眼看她,滿頰是淚,忙不疊地點頭。
行吧,趙家又虧欠她一次了,回頭可都要記在賬本上,若她大難不死,定向他索取重金。
趙長翎上去準備了。
東昭皇拍了拍手,對場中所有人道:“大家都擡起頭看呀,一會若舞跳得不好看,別說朕錯怪了你們萬順的兒女...”
李公公大氣都不敢出,屈下身來,湊到闵天澈耳邊問:“殿下,皇子妃有難,您要不要準備...”
闵天澈豎起一只手指,“先看看情況,謀定而動。”
李公公憂慮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