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腰間蹀躞

乍然聽得裏面的低呼聲,外面侍立的心腹長随立刻推門而入:“公子?”

青紗帳幔中,萬淼半坐了起來,裘褥淩亂,長發垂下,他一手按着額頭,神色陰沉。

“出去。”

長随聞言立刻退出,萬淼頓了頓,又道:“進來。”

門關上了,他方道:“取一套幹淨衣服進來。”

長随心裏疑惑,卻面色如常,只依言行事。

公子向來冷靜自持,心思深沉,但自從幾月前陪夫人進香後回來病了一場,之後便出現了夢魇的情況。

原本以為只是魇着了,私下裏并不信鬼神的公子甚至屈駕去了流雲觀和皇恩寺,但依然無解。

後來公子忽的問起一個叫萊縣的地方,甚至在世子位置争奪的關鍵時候,以花鳥采選的名義前來。

但看來,此行并沒有什麽有意義的收獲。

等換上了衣衫,萬淼的心情顯然差到了極點。

“收拾完房間,準備回京都。”

長随應下,沒有叫婢女,親自鋪床,這才發現了裏面的端倪,他微怔了一下,然後快速卷起裘褥,直接扔進了書畫缸裏一團火處理了。

或者——

長随臨出門看了一眼外面站着的兩個容貌稱得上秀麗的婢女,這是縣令親自送來服侍的,公子身邊是時候應該多一個人服侍了。

等待外面的縣令戰戰兢兢報告了花鳥使的意外身故情況,本以為會惹得這位年輕的京都貴公子惱怒,卻沒想他似乎根本沒有仔細在聽,只冷聲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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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便準備啓程回京都。

縣令心裏頓時連叫了幾聲老天保佑,總算全須全尾将這尊神送走了。

末了,他想起那花鳥使的事情,又請示:“公子,魏大人已經收斂。那孫羅舉薦的那位姑娘是否——”

萬淼擡手:“他死了,他的未婚妻還在,便補上吧。其餘的事,不必再大張旗鼓,結案即刻。”

縣令沒想到這位看着肅然的公子竟然這麽好說話:“是,萬公子。”

粼粼馬車聲在青石板上滾動,兩匹白馬套好,萬淼踩在馬凳上上了馬車,進入馬車的一瞬,淡淡的香湧入鼻尖,他擡起頭,馬車座位上鋪着柔軟的毛毯,并不冷的天氣裏,一個身着薄紗的侍女跪坐在地上,向着他仰頭笑,她身段成熟,面容卻還顯得稚嫩,有一種強烈的反差。

萬淼坐下的瞬間,侍女柔媚一笑。

萬淼看着那唇瓣,一樣紅潤,他伸出手去,揉在她唇上,唇瓣柔軟溫暖,帶着濕意,他白玉般的手按上去,忽然覺得一陣厭惡:“滾。”

外面的長随面色微變,在馬車旁道:“公子,這是縣令大人送上來的婢女,尤擅推拿。”

萬淼道:“玄安,你跟我時間不短了。”

玄安立刻瞎了嗎:“是小人逾矩了。”

“什麽時候想清楚了,再上馬。”

車夫駕了一聲,長随眼睜睜看着那顏色妍麗的婢女從萬淼的車滾下來,而馬車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出了萊縣,官道比不得裏面平整,颠簸中車夫準确控制着速度。

幾個護衛一前一後護在馬車前後,在經過一片竹林時,萬淼忽然看到了什麽。

“停車。”他忽道。

馬車的窗帷掀開,他轉頭看向外面的平川青竹,收割後的田野一片空曠,裏面間或有焚燒過的痕跡。

氣喘籲籲的玄安跑上前,垂首恭敬:“公子?”

“不對。”他緩緩道。

玄安疑惑:“?”什麽不對。

"縣令今日說兇手行兇的利器是孫羅家的菜刀。"萬淼一點一點回想縣令的描述,“既是游神節,孫羅又有心舉薦,怎麽會攜帶菜刀前往?”

玄安這麽一聽,果覺得不對:“但人證物證都有——”

萬淼再道:“此等小人既肯連未婚妻都舍出去,又怎麽會中途反悔?”

玄安立刻道:“小人現在就回去找江縣令。”

萬淼看了他一眼,玄安停下,不敢再自作主張。

萬淼目光微頓,今天整件事太過順理成章,雖有瑕疵,但這瑕疵卻準确抓住了江縣令等人的心思,反而成了快速結案的關鍵。

而尋常村人哪裏有這等的魄力和心思。

萬淼又想了片刻,問道:“我記得信陽侯家那位小孟公子,可是被貶遷在此?”

玄安愣了下,緩了口氣:“正是。當日信陽侯謀立陛下的幼弟為皇儲,先帝立太子後因疑孟家存了二心,将在京都的侯府人扣為人質。要信陽侯以一萬北戎人頭顱換一條孟家人的命。信陽侯求勝心切,孤軍深入,拼死斬殺不過以四萬人馬殺了北戎一萬,并成了俘虜。孟家的小世子得了一條生路,被貶遷到萊縣。”

萬淼自然知道這些。

當日聖旨下達的時候,因先帝念在孟妃舊情,格外開恩,給孟家多了一個活命的名額。

于是孟家年齡最大的和年紀最小的得了一命,孟二老爺帶着不過十歲的侄孫孟沛貶斥到寧安鎮這樣的荒野之地。富貴的喪家之犬。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信陽侯當日之所以會冒險孤軍深入,是因為信陽侯得了他的好友甘泉侯萬宗,也是萬淼父親的承諾,兩人計劃一人佯攻,另一人從旁協助,誘敵圍殲,大破北戎。

但結果甘泉侯萬宗不但沒有去,反而還洩露了消息。

最終甘泉侯兵敗被俘,身死他鄉。

萬淼放下了車帷,道:“去私下查明,為何孟季澤要如此行事?”

~*

溫宣魚睡醒一覺,感覺好多了,睜開眼睛的時候孟沛正斜坐在旁邊,他看着她。旁邊的小莫遠看她好起來,紅眼睛頓時變成了笑嘴巴,伸手抓住了溫宣魚的手。

“阿姐,你沒事了。”

溫宣魚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給溫柔擦去上面殘留的淚痕,小莫遠将臉蹭在她手上。

“阿姐。季澤哥哥已經告訴阿娘了,你別擔心。”

孟沛目光掃過溫宣魚撫在小莫遠臉上的手,為不可見暗了一瞬,複爾向小莫遠笑道:“遠哥兒,讓你阿姐先上藥吧。”

小莫遠挪開一步,孟沛親自坐在床邊,從一旁的小厮手裏接過浸了藥汁的軟布,先給她燙傷的那只手擦幹淨,然後換了藥。然後又換了另一張幹淨的溫帕,開始替溫宣魚擦方才在小莫遠臉上弄髒的手。

“這只手沒燙到的。”溫宣魚微怔。

“上面有灰。”孟沛垂首細細為她擦拭,溫熱的帕子上帶着淡淡的酒味,他的呼吸緩慢,握着她指尖的手指修長漂亮。

溫宣魚看着他的手中自己那生了薄繭的手,兩相對比,有些看不下去,便微紅着臉,夾雜中心中浮起對于和男子碰觸的某種抗拒,她想也沒想便快點抽回手:“不用了。”

她的抗拒讓孟沛脊背微僵,他頓了一下,擡起手,小厮上前接了絲帕。

溫宣魚擡頭,卻看他面上沒有如同往日那樣溫和的笑意。

他看着她。

昔日經歷早讓她對人的情緒敏銳極了,見他這樣,只當他誤會了,便當即軟軟糯糯道:“這手本來就沒傷的。把季澤哥哥袖子都弄濕了。”

她歪頭扯了扯他的袖袍:“你看。”

他袖口果然濕了一塊。

少女嬌憨可愛,微微側着頭,微亂的長發散落在雪白的頸邊。

他看着她,過了一會,他伸手拈起她發間兩顆落下的桂花,彎了彎唇:“無妨。”

吃了孫聖手開的藥,腹中好了更多,她問起今日的事情,原本一團混亂的事情果然如孟沛所說,幹淨利落解決了,花鳥使死了一人,孫羅驚慌下畏罪自-殺,人證物證俱在,縣令早早就辦成了鐵案,已準備上報州府複核通過後呈遞刑部。

只是這解決,她心裏知道,并不像孟沛說的都是巧合。

那花鳥使死的時候一手斷了,手裏偏偏握着孫羅的玉佩,她是見過斷手的,也見過打死的丫鬟,一只從肌體落下的手,就是一團死物。

但看孟沛言笑如常,溫雅而又親和,他這樣的人,是和煦的春風,和酷戾這樣的情緒并不沾邊,她又疑心是自己大約想多了。

但孟沛和前世的感覺很多地方都不同了。

他曾那樣俊美清雅的人,少了很多難以接近的疏離,而多了幾分根本看不透的深沉。方才那一瞬,他那麽沉默看着她的時候,甚至讓她有點下意識的本能不安。

那眼神……實在有些似曾相識。

就像是曾經的萬淼,在知道她曾去給孟沛寫信後靜靜看她的眼神。

漆黑的眼眸裏面看不清一絲情緒。

然後就在這時候,孟沛将小莫遠叫了過來,讓他将今日得到的那些零碎銅錢分了。

小莫遠坐在凳子上,你一個我一個在身上分了三份額,一人一份。

“這錢是吉錢。”小莫遠很開心,“我要存起來,生更多的錢。”

孟沛伸手拈起銅錢,只取了一枚,複爾将身上一個錦盒送給了溫宣魚:“今日在集市上,看到這個步搖,覺得适合你,便買了下來。希望阿魚妹妹不要推拒。”

這步搖珠翠為葉,金珠點綴,精致可愛。

每年的豐收游神節時的确有這樣的習俗,溫宣魚也不想生分,便甜甜一笑:“謝謝季澤哥哥。”她攬了自己那份,“那我也為季澤哥哥準備一份禮物。”她目光掃過他腰間蹀躞,那上面差了幾樣東西。

前兩日半夜聽得隔壁王嫂子家的牛一直在叫,舅母說那牛病了,游神節前報請了官府準備送去殺了,阿娘要了一個牛角和兩顆牛牙回來。

正好。

用了晚膳,派去孟家取衣裳的廚娘回來了,溫宣魚換了衣裳,身體已經好多了。這陌生而又熟悉的成長的感覺,讓她低低喟嘆一聲。

小莫遠蹦蹦跳跳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他忽然想到什麽,又跑回到溫宣魚身旁:“阿姐,阿姐。”

“什麽事?”

小莫遠有些疑惑:“剛剛你睡着的時候,叫了世子,世子是什麽啊。是阿娘說的那個可以吃的柿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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