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兩個條件
秋日,早上的溫度開始涼了,清洗好大漆彩繪的茶奁裏面溫着新茶,周媽在後廚洗碗。
小莫遠坐在門口的木椅子上搖來搖去,看着莫氏在做小衣服,阿姐在做大衣服,他百無聊賴,追着黑黢黢的團子跑了一會,又跑回來。
“阿翁什麽時候回來啊?他去的那個城很遠嗎?”
莫氏道:“說了幾次,你耳朵扇蚊子就不聽。快了快了。”
莫朗此行是秋收完輕車簡行去的金陵,因族兄回話母親的墳可能需要移棺,所以他還是親自去了一趟。果真去了以後來信,說棺木下面浸了水,需得移棺,可得多待上兩日。
他不在,孟家計劃的大聘禮便進行不下去。
溫宣魚心裏隐隐有些發急,面上卻不能說什麽。
因為這次托夢被印證的事情,莫氏現在挺信她的話,不知不覺跟着溫宣魚的“預言”做了好些事。兩人做着做着針黹活計,她忽然有些好奇問:“阿魚,你祖母可有沒有說這個是個男孩女孩。”
溫宣魚自然是知道的,她素知莫氏迷信,心裏一動,便道:“祖母沒說,但是應該是個男孩。我那晚夢到一只白鶴飛到咱家。”
莫氏果真聽進去:“還有呢。”
溫宣魚道:“白鶴來了,縮着翅膀,好像怕冷呢。”
莫氏也怕冷,但萊縣北部沒有山,一到冬天,風雪自北長驅直入,的确是冷。
溫宣魚道:“正好季澤哥哥邀請我們全家去綿州過冬,那邊是暖冬。應該很适合阿娘養身子。要不要……”
莫氏大為心動,又有些遲疑:“可是你舅舅你知道的,他最不喜歡麻煩別人。”
溫宣魚臉微微一紅:“去嘛,阿娘,季澤哥哥也不算別人。”
莫氏伸手捏了捏她可愛的臉蛋,笑了一下:“回來我就同你阿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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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宣魚松了手上的針,将給舅舅做的這件長袍抖了抖,針腳細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眼皮跳得厲害。
袖袋裏面的解結錐貼着手腕,帶着微微的涼。
那日舅母得了王嫂子家的牛角和兩顆牛牙,牛角她請了人做成了一個漂亮的解結錐給了她,又把牛齒包在符袋裏面作為護身符給了她和小莫遠一人一個。
但溫宣魚并不想送那解結錐給孟沛。
和上一世一模一樣的,龍首蛇尾解結錐,打磨細致,并不比一個昂貴的玉觿差多少。
仿佛冥冥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正在以另一種方式,将前一世的某些宿命一一重現。
一個曾帶着死意的東西。
所以她将解結錐放在了随身袖袋裏,重新給孟沛做了一個漂亮的荷包。
黑團子忽然汪汪叫起來。
小莫遠聽見外面有鬧哄哄的動靜,從椅子上爬起來去追小狗。
莫氏心裏微微一動:“莫不是早回來了?”
正待去看,就聽見小狗子的叫聲尖銳起來,接着便是馬蹄和車轍聲。
在他們的庭院圍牆邊停下,莫氏游戲疑惑,放下手裏的童衣站起來,就聽見狗子一聲尖銳的慘叫,接着門被踢開了。
兩個差役在前,一手按住腰間的橫刀,進來不由分說便先是一句話:“給我抓起來。”
猝然變故 ,驚得溫宣魚面色一變,下意識站起來,站到了懷孕的莫氏身前。
然後就在這時,從這群差役身後緩緩走出來一個山羊胡子的男人。
他皮笑肉不笑,目光越過前面的差役,看向了溫宣魚。
他目光閃過一絲驚豔,複爾是緩緩露出的笑。
溫宣魚的脊背剎那一僵,這個人,她再熟悉不過,正是溫家的管家溫通。當年,便是他帶走了她。
但并不是這個時候,也并不是這樣的情景。
溫通帶來的罪名和他口氣一樣大:“莫朗莫氏涉嫌拐帶略賣兒童,帶回去請江縣令好好處理。”
溫宣魚冷汗一下冒了出來。
按照大雍疏議律法規定,對販賣人口為妻妾子孫的,徒刑三年,流放一千裏。
往北千裏,那便是邊疆北戎的疆域,去的人百存一二。
莫氏渾身發軟,幾乎站不住,但她還是強撐着站定:“大人是不是弄錯了?”
“錯?人證物證俱在。”為首的捕頭抖落手上一卷畫:“你可認得此人?”
卷了邊的舊畫上一個妙齡少女,懷着抱着一只貓,生得秀麗動人,正是莫朗那自賣為奴的妹妹,溫宣魚的生母。
莫氏嗓子發幹。
那捕頭見狀冷哼一聲:“她乃溫家妾室,曾生下一女,下落不明。現在查明是莫朗拐帶了溫家的庶女回家,私下禮聘,視為略賣。現按律捉拿歸案。”
他左右的差役便立刻上前來,這時小莫遠也從外面掙脫了攔着他的人,跑過來:“你們不要捉我阿娘阿姐。”還沒跑過來,就被差役一把拎住了。
外面遠遠有看熱鬧的人,在低聲小聲議論着什麽,村口那個大夫冷笑嗤笑,說着早就覺得莫家不對勁的馬後炮。
溫宣魚努力拖延時間,強自鎮定:“大人一來就扣下這麽大的帽子,我們莫家世居此人,身份一向清白,若說人證物證俱在,請問物證是何物?人證又何在?”
正在被驅趕的村民人群中的沈瓷臉色發白,呆呆看着眼前一切。而沈家阿兄看了一眼情形,退後一步,向後面去了。
那溫通見狀倒是有些意外她的應對,本以是個村女不懂什麽,也沒見過什麽場面,先來個下馬威,吓也吓死了,沒想到是個有膽子的。
他得到的任務是必須要好好将溫宣魚帶回去。所以,聽見溫宣魚的話,他按捺住了性子,摸了摸胡子,多了一分客氣:“到了府衙,一切都知。小姐,您可是金尊玉貴的侯府千金,本該錦衣玉食,卻在這裏受罪,你可別被他們給蒙蔽了。”
“來人,給我請小姐。”随着他的話音,兩個健壯的婆子走上前來。
溫宣魚擋在莫氏身前:“光天化日之下,你們膽敢強搶民女不成。”
這種宅門的管家見慣了這種場合,根本沒打算跟溫宣魚啰嗦,同時向衙役和婆子們揚手:“帶走。”
便在這時候,溫宣魚忽的揚手一下拔下了發髻上的步搖,竟一手直接擱在自己脖間:“你敢?”
突如其來的變故叫溫通驚了一下,再看溫宣魚,不過是個半大姑娘,料定她也沒有這樣的氣性,便笑了笑:“小姐,您是京都富貴人家的小姐,小時候不慎被這盜賊偷了來,這些年,可受苦了。今天啊,我們是來接您回家的,看看這些人和差役,看這令牌,難道還會騙您不成嗎?您的生身父親和侯爺可是在家苦等見您呢。”
說的比唱的好聽,她知道溫家為什麽要帶她回去,她也知道他們想要什麽。
她站定,聲音微顫,卻一步也沒移開:“你們上前一步試試。”步搖的尖頭紮進柔軟的脖頸,一顆血珠冒了出來。
溫通心下驚住,擡手示意暫時勿要靠近。
他臉上的山羊胡子抖了抖:“小姐,您何必為難小的呢。今天無論如何,都是要将您帶回去的。”
溫宣魚看着面前這張臉,這個從底層拔擢起來的管家可不是盞省油的燈,而現在莫家只有她能擋在前面。不能怕。她柔軟的胸腔疊生着陌生的情緒。
“不知我那位沒見面的父親,是叫管家帶我屍體還是帶我的人回去?”她慢慢問。
溫管家聞言笑不出來了。
“我想和您單獨談談。”她再說。
溫通看了她一會,揮揮手指,婆子和差役們退到外面。
然後院門也關上了。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溫通倒是個實在人,并不避諱,說話條理分明。
“小姐不要奇怪我怎麽知道。當年青姨娘病重,我是府裏莊子的長随,便是我通知的莫朗兄弟。”
“那時候小姐你身體弱,幾乎要夭折,又沒有人接回府去,莫朗兄弟帶走你自然是為了青姨娘兄妹情深一片好心。”
“然此一時彼一時。紙不包不住火,雪裏埋不了人。二老爺現在想起小姐你,到了這個坡,就得唱新的歌。莫朗兄弟沒有手續也沒有資格,一告一個準。現在的緝捕文書就在江縣令那裏,若是小姐配合,也許還能不差人直接去金陵拿人。”
“小姐被養育了這麽些年,也是個有氣性的。但小姐當也知道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便是二老爺曾疏漏了你,但現在想起了,小姐便是侯府的小姐。胳膊擰不過大腿,若是一味再為外人說話做事,只是讓我們這些下面的人難做,最後傷了小姐您和您在意的人的和氣是不是。”
“我瞧着那位夫人現在身上也有幾個月。實在受不得吓。”
管家說的她都知道,如果嚴格追究,舅舅的拐帶之罪是跑不了的,按律最低流徙一千裏,而舅母現在的身體和小莫遠更是根本經不起折騰。
溫通最後再笑:“況且青姨娘畢竟生養了小姐,小姐就真的不想回去看一看她生活的地方嗎?青姨娘走之前最記挂的可就是小姐。”
溫宣魚目光微動,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管家順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小姐可是在等那位小孟公子?巧了,今日正好金淮團練使路過,江縣令請了他一同宴飲,怕是來不了了。”
一切都提前了。
但一切還是一一發生了。
命運的齒輪一旦啓動,就再也不會停下。
就像是曾經的僥幸,突然被打敗,一直的谶語忽然成真,雖然惶惑,但內心深處是知道的,早晚都會來的,只是這一次——
她脖上的手沒動,看着面前的溫通,垂下的眼睫掀起,道:“要好好和管家回去,可以。但我有兩個條件。”
溫管家笑,恭敬垂眸:“聽小姐吩咐。”
房間門打開了,溫宣魚放下了手裏的發簪,和溫管家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圍觀的人群都被驅散了。
溫宣魚在莫氏身前拜了拜,看着又驚又怒又恐懼的莫氏,她一手扶住舅母的手,另一手伸手輕輕摸了摸莫氏的肚子:“阿娘,記得我給你說的,東西都要放好,照顧好自己,等舅舅回來,莫要着急,都是一場誤會,沒事的。”她在放好兩個字上咬了咬,用手捏了捏莫氏的無名指,又輕輕搖了搖頭。
她又走到莫遠面前,小莫遠早就抽抽噎噎,因為之前掙紮踢打被差役打了兩個屁-股,哭得臉紅紅。
“乖,不要哭。”她伸手給小莫遠擦去眼淚,看着小莫遠的眼睛,“阿姐有事出去一下,你要記得聽阿娘的話。你是個男子漢,要保護好阿娘,等阿翁回來,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