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會搶

溫宣魚上了馬車,而那些帶來的差役也相互交換了個眼色,跟着這位侯府管家的身後一起撤了,絲毫不再提起方才所說呂略賣之事。

這個世道便是這樣,權勢如風,庶民如草,風向何處吹,草向何處倒。

莫氏滿臉是淚,一手扶着院中的石桌,眼睜睜看着溫宣魚和來人去了,兩個鄰居嬸子上前去扶着她。

沈家阿兄這時候也報信回來了,他左右看了一眼情景,猜到了情況,只沉默了一下,向詢問的母親的搖頭:“小孟公子被請去了縣衙,我去孟家沒見到人。”

沈母聽得大罵:“是哪個要死的去碎嘴,惹了這麽大的事情出來!真是該打死。哎,就說這竹樹開花就是不吉利,這都是什麽事啊!我看阿妹,你也別難受了。還好阿魚帶着他們走了,要不然這拐帶是要徙刑三年,流放千裏的,到時候莫大郎壞事了,你說你孤兒寡母可怎麽辦……哎。”

沈瓷滿頭是汗,白着臉站在後面不敢動。

沈母又嘆氣:“莫郎君也真是個實心眼的,大家都以為是他得了允許帶回來的孩子,結果竟是他自己偷偷抱回來的,就算是他妹妹的女兒,但畢竟是人家的人啊。這是死是活——哎,你說這不是把脖子送到別人刀下嗎?養了這十多年,可算是白費了——”

沈瓷見莫氏臉色實在難看,忙低頭小心扯了扯母親的袖子:“阿娘,我看給阿嬸弄些熱湯暖一口吧。”

另一個王家嫂子見狀忙安撫:“遠哥兒他娘,你也別惱,且先顧着你肚子裏的這個,可千萬莫傷了身子,倒是廢了阿魚的一番苦心。你這樣想吧,阿魚去了也未必不是好事,瞧着那家人家很有些權勢,又在京都,她是不會去吃苦的……”

莫氏聽見這話,眼淚頓時又流出來:“阿姐,你們回吧,我想休息一會。”

其他幾個嬸子都嘆口氣使了個眼色,齊齊退了出來,然後重新找個地方再細細八卦。

等外面的人都走了。

莫氏定了定神,看了看溫宣魚捏自己手指的位置。

第四根無名指。

伯仲叔季。

孟沛,字季澤,便是行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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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魚的意思是叫她去找孟沛嗎?

對,孟沛。

可是現在就是孟沛在,恐也留不下阿魚了啊。

莫氏一思即此,抽泣起來。

莫遠見狀上前抱住了母親:“阿娘不要哭。我這就去找季澤哥哥,把姐姐搶回來。”

他走了兩步,便看抽抽噎噎的莫氏抓住自己搖頭:“別去。你季澤哥哥現在也沒辦法。你去找他,是害了他。”

她定了定神,叫莫遠:“過來幫阿娘拿東西。”

~*

镂雕着四瓣花葉的馬車外面精致,馬車內裝飾卻很簡單,長凳上面的錦緞已有些舊了,上面鋪了一層軟墊。

這就是忠義侯府的面子和裏子。外面光鮮亮麗,裏面早就是一團糊塗。

如果她沒記錯,現在的這位侯爺,

她的第一個條件是這件事不可追究舅舅一家的責任。

溫管家一口答應了下來。

本來今日過來就是恐吓居多,先給了下馬威鎮住這些人,帶人才能順利,若是磨磨唧唧,細細說來,難免會有沒眼力見的來攪和,反而橫生枝節。

而至于第二個條件。

她想見孟沛一面道別。

溫管家目光掃過馬車後面數個騎馬的護衛,略一沉吟便答應了。

他本來也是這麽打算的,甚至在他的袋子裏還有一袋預先準備好的銅錢。如他來之前得到的暗示那樣,如果這位曾經的信陽侯世子輕舉妄動,那發生争執和正當防衛下出現的意外,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但這樣的意外肯定不能發生在縣衙,畢竟信陽侯從軍中起家,門生故吏也不少,今日那位路過的團練使也在,他可不想冒險。

溫管家笑了笑:“那小人這就差人去請。”

他說罷,向身旁一個随從使了個眼色,那随從立刻備馬向前去了。

不過須臾,就在經過那片歇腳的竹林時,忽聽前面傳來馬蹄聲。

驚動地上的塵土,片刻,便看幾騎絕塵而來。

為首一人,豐神俊朗,姿容出衆,翩翩少年微昂着頭,勒馬垂眸看向這行人最前的溫通,面上似笑非笑。

正是孟沛。

他的身後,四個玄色衣衫的少年神色肅然,腰間都配着橫刀。

他目光看向前面的馬車,喊了一句:“阿魚妹妹。”然後翻身下馬,他緩步孤身走來,初秋的風攪動竹林,風讓馬車的帷裳滾動,就像一只手在掀開馬車的車簾。

孟沛一步一步,不疾不徐走過來。

溫通沒有下馬,他用下巴示意,立刻便有車辇後面的幾個護衛拔刀走了過來,半擋在馬車前面。

“這位便是孟沛公子吧?”溫管家道,“聽說公子曾和莫氏交好,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小姐認祖歸宗,千金之軀,對于和小姐之前的誤會,想來孟公子不會需要在下解釋了吧。”

孟沛發出一聲無需回應的嗤笑。

眼前這個管家他還記得。上一世,城破時候,他曾在高座上看着他吃完了曾撒在他身上的三貫銅錢。

他走向馬車。

孟沛此刻身上依舊是作為客人時的常服,長發以玉冠固定在頭頂,只有幾縷碎發垂下,他走得不快,腰間的蹀躞和玉佩随着行進微動,得體而又質地精良的錦衣袖口上的暗紋随着他的手按在腰間的劍柄,在晨光下映照出赤金的光澤。

他的手很白,修長的手指按在墨色的劍柄上,更顯出某種蒼白來。

他的臉上帶着微微的笑,但他的眼眸深處是如死寂的黑,看着眼前幾人,溫管家一瞬間背上冒出了陰寒的冷意,那眼神仿佛在看幾個私人。

孟沛走到了幾個護衛攻擊的範圍內,卻沒有動手,而是先看了一眼溫通,似乎在等着他的下一步。

此時溫通的手已經握住了那袋銅錢,按照預定的計劃,他要将把這袋錢砸到這位心高氣傲的信陽侯世子臉上,然後再補上冷漠而又居高臨下的羞辱,告訴他此身不要奢望,接着等着他冒火動手。

這樣的事情本來是他極為拿手的。

但在此刻,他騎在馬上,看向下面的孟沛,他們明明數人圍着此人,他卻感到了一種來自孟沛身上的難以言說的寒意。

這是一種天生的本能,這種本能曾經救過他,做狗起來的人總是能很敏銳察覺到可能給他們帶來危險的人。

他忽的改變了主意。

“但孟公子,小姐想在臨走前見你一面。”

他勒轉馬,老老實實向旁邊讓了一步。

馬車的車夫跳下車來,在地上放好馬凳,馬車停在原地,孟沛踏上了馬車,裏面的人一直都在,安靜極了,他知,她在等着他。

他掀開帷幕的時候,半昏的馬車裏,一眼看到了她的身影。讓他有些意外,她看起來并不是十分害怕。

“季澤哥哥。”她叫了一句,卻沒動。

“跟我走。”他說的是命令的話,口氣卻是陳述句。

但她卻慢慢搖了搖頭。

“季澤哥哥知道的,我不能。”她低聲說,“如果我走了,舅舅舅母他們怎麽辦?”

“帶上他們。”他說。

“可是怎麽走呢?”她問。

“阿魚妹妹不想嗎?”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平和,但那雙漆黑的看不清的情緒的眼眸卻帶着某種危險。溫宣魚毫不懷疑,只要她想,他們很快就可以一起離開這裏。

但不行。

“是一起像流民一樣離開這裏嗎?可是,舅舅舅母他們,孟老先生,還有小莫遠,以後都沒有身份東躲西藏嗎。京都的那些人他們會善罷甘休嗎?就算季澤哥哥帶我們到了綿州,可是綿州的親友他們能幫我們多少呢?那時候,季澤哥哥該怎麽辦呢?”她咬着唇,擡頭看了孟沛一會,“季澤哥哥,讓我走吧。”

孟沛臉上常帶的笑意漸漸淡了,他的臉上多了一絲危險的冷意,他看着溫宣魚,似乎覺得她有些陌生。

溫宣魚知道他生氣了,她吸了一口氣,又慢慢道:“季澤哥哥很聰明,也很年輕,季澤哥哥有很多很多事情還沒有做。你知道的,現在我留下,或者被季澤哥哥留下,我們都不會有好下場的。舅舅舅母,所有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孟沛看着她,他的眼眸漆黑如同永夜。他現在正在拿着他自己的主意。

她伸手按住了孟沛按住馬車帷裳的手,她想要做點什麽,至少不想他現在看起來這麽難受,命運會短暫讓他們分開,但并不會是永遠:“讓我去吧。我會在京都乖乖的,好好的,等季澤哥哥你來找我。我會每個月用阿遠的名字給你寫信。”

她忽然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深處的理智,或者是經歷了太多之後的某種漠然,即使在這個時候,她的手在微微顫抖,她抿着唇不安,她想起的另一件事卻是孟沛會生氣到放棄她嗎?他很快會投軍,年少成名,權勢在握,那時候的他,是否會和上一世一樣,在一年後來到京都,向她那位貪婪的父親提親?

他面上的神色依舊是沉默的。

溫宣魚必須要留下些什麽,可她身上什麽也沒有,原本準備給孟沛的荷包因為走得急并沒有帶上,而現在有的,只有袖袋中的這個解結錐。她低頭取出-袖中那枚溫熱的解結錐,龍首蛇尾,古樸溫潤。

“這一個,是給季澤哥哥的。我會在京都等季澤哥哥。”她另一只手,握住了那支步搖,鋒利的步搖頂端被她握住,“帶着它一起等。”

“所以,你是已經決定了對嗎?”他的眼眸黑的看不到一絲光,但他唇上卻緩緩露出了微笑,他當然知道,她說的這些他何嘗不知道——

為了這一刻,他已經提前做了準備,只要他想,她會收攏在他的手掌,即使現在他的身份,他也能将她像一只雀兒一樣藏起來,誰也找不到。

“我們還會再見。那時候,季澤哥哥,請不要忘了我。”她的眼睛微紅,在昏暗的馬車中能看到盈盈的淚光,她的手溫暖微涼,帶着朦朦情義,她聲音帶了一絲懇求:“季澤哥哥,我走了,請為我照顧好舅舅舅母他們,他們好好的,你們都好好的。我也才會好好地。”

她的聲音脆弱而又悲傷,帶着讓人無法拒絕的溫柔,他在這時候再看她,只覺眼前的少女我見猶憐。

他的手沒動,他知道帶走她和不帶走她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前者會永遠擁有她,但也會失去她,而後者,他忽然輕輕嘆息了一句,他這樣的心,早已在屍山血海中滾過一遭,但仍然在為最簡單的東西觸動。

“我可以答應你。”他最後說,“但你要答應我。”他松開了手,帷裳在身後落下,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聲音在昏暗中帶着孤注一擲的縱容和笑意,“以後不可以這樣的模樣對其他男人這樣說話。”

“今天我在江縣令那裏喝到了阿魚妹妹說的桑葚酒,果真很美味。”他眼底是看不見底的暗光,“等我一年。”他忽的垂下頭來,低頭在她眼角親了一下,“到時候,我會帶上酒,親自來提親。”

溫宣魚呆住了一下。

而他本來只是象征性的吻結束後,怔了一下,忽的一笑,他再次低下頭來,吻在了她的唇角。

此刻的外面是溫府握刀的護衛,她渾身一僵,不敢掙紮出聲,他的唇滾燙,帶着淡淡的酒氣,混合她身上的茉莉花香,交織成一種奇異的味道。

他本來的淺嘗辄止漸漸有些失控,輾轉悱恻中,她的腦海一片空白。

陌生的情緒在腦海和心口掙紮,她仿佛一葉被掀翻的扁舟。

所以接吻,是這樣的感覺嗎?

良久,他松開了她的手,低頭在她的手心吻了一下,如同某種烙印。

“等我。”

溫宣魚有些呆呆,忽的有些擔心問:“如果他們不同意呢。”

孟沛彎唇,露出一個帶着微微痞氣的笑,他的眼睛明亮而又戾氣:“我會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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