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要麽被熬成湯,要麽游魚……

溫宣魚忽然笑了起來,她的眼睛彎彎,唇角輕輕勾了起來,微紅的臉在看不清深淺的目光中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說好了的。季澤哥哥。”她的手伸出去,略微粗糙的指腹撫上他同樣帶着少年氣的臉頰,然後垂下,勾住他的手指,輕輕拉了一拉。

“都不能反悔。”她說罷,松開了手,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向後輕輕一推。

她那樣輕的力氣,他卻沒有絲毫反抗之力,被推出了馬車的帷裳。

外面的日光正好,竹林生風,一派生生向榮之态,在她望向那一瞬間,他接受了她的選擇和承諾。

他也會保證讓她履行她的承諾。

少年的臉意氣風發,唇上含了極淡的笑,他的眼眸明亮,将那黑沉沉的眸色如同點綴了光暈。

山高海闊,屬于他和她的世界剛剛開始。

按照上一世的時間,他只有回到都城長安。

第一次是兩年後,他剛剛成為指揮佥事,收到她的絕情回信,信裏她看不上他那的從五品身份,他屏着一口氣回京述職。在朱雀長街上,他騎馬而過,那時候正好從溫家角門擡出轎子,他那是想着也許那出來的就是她。但身後的同僚催促,他拍馬走了。

第二次是回京破城,提馬歸來以後。

風吹衣衫,少年手指收緊,複爾微微松開,他握着手裏的解結錐,彼此的信物在手,如同将所有的命運和前程盡系于手。

一切回複上一世的軌跡,但卻又并不相同。

他翻身上馬,踏霄嘶鳴一聲,帶着他的長随越過了馬車,向後而去。

溫管家轉頭看了一眼馬車,帶着某種劫後般倉促的餘幸,道:“啓程。”

他不知道馬車裏面這個據說長在鄉下毫無見識的村女,是怎麽能只言片語就哄走了這人,但這一刻開始,對溫宣魚,他的态度是真的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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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孟家,綠竹環繞,常年不熄的更香連綿不止,現在最後一支更香正在燃燒。

孟沛回到孟家的時候,孟二老爺也從縣學趕了回來,他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上一次他送出去的某封舉薦信終于有了回音,原來信陽侯的某個下屬現在蔚州任一名右軍中尉,回信說可以讓孟沛前去去做一名親信牙兵,提及說年輕人不可好高骛遠,應從基層開始,磨煉意志,提升能力。

孟沛伸手接過那舉薦信,輕笑一聲,順手揉了。

上一世他便是去了蔚州,在蔚州的大頭兵營裏足足浪費了半年時間,最後靠着一場夜襲示警救人的緣分,輾轉被調去了金淮郡,才開始嶄露頭角。

那個所謂要提攜他的中尉更多不過是想看看他這個世子為自己鞍前馬後的模樣。

真的看重,何以會在孟二老先生親筆信下才給了這樣一個低下的職位。

大雍向來如此,身份姓氏重于個人能力,殿陛之間,朽木為官都是常态,在混亂和皇權中,世家從來都屹立不倒。

但在有些地方不同。

“蔚州右路軍擁兵自重,督軍馬沈樸目光短淺,暴戾獨斷,見小利而忘命,不足謀也。我不去此地。”

孟老先生遲疑看向案幾上的紙團,這到底也是個機會,信陽侯被聯合清理後,人丁凋落,早已不複當日榮光,又被處處限制。但他待要說什麽,擡頭看着孟沛,卻又有些說不出來,生機勃勃而又鋒利的年輕人如同出鞘的利刃,在某些時候甚至讓他也感到心驚。

“那沛兒的打算是?”

孟沛随手一轉手裏的匕首,此刻屋角旁計時的更香幾乎燃燒殆盡,最下面的定時珠眼看就要落下,他手中的匕首飛出,準确将那黝黑的金屬珠擊落在地。

“我要去金淮郡。”

孟老先生面色一變。

大雍開國皇帝兵變上位,承襲前朝的疆土,但這疆土本身就是不完整的。

前朝的那位皇帝為了登上皇位舍棄了邊疆十二城給北戎,借北戎的權勢擊殺了醴朝宴廢帝才成功登基。他倒是當上了皇帝,但至此割讓的邊疆十二城再也拿不回來,只要每年暴雪或者發生春荒,北戎便會打破和平協議,南下劫掠,至此後朝沒有一個皇帝再能睡個安穩覺。

大雍開國後,昌帝在邊疆十二城外更置金淮郡十二城,相互守望相互,構築了新的防線,沿襲到這一代幼帝,犯人跑得太多,頒布新令,接受募兵。

但金淮郡十二城地處邊疆,冬日滴水成冰,夏日暴日灼人,物産不豐,邊境不穩,在那群世家和權貴眼裏是個燙手的山芋,最後竟變成了犯人流放和罪臣左遷之地。

這樣一個混亂荒僻的地方,怎麽都不是奔前程的好地方。

“太危險了。”孟老先生搖頭。

“是的。富貴險中求。”

孟沛轉頭看身後的侍從雪箭,後者心神領會,捧了軟甲前來,為孟沛批甲穿上,娴熟至極,少年人含笑,“叔爺不必擔心。這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

“您的關蝶和文書都已備好,連同莫家人的身份,銀弓和趙團練會安排你們一同出發去綿州。”

他甲胄在身,纖長的少年人頓時有了厚重肅殺的氣勢,回手俯身拱手行了肅拜禮:“介胄之士不拜,今以軍禮別。”

他伸開手,一柄□□落到手中。混鐵精鋼的槍身,上面是陰刻的蟒紋,槍頭泛着冷光,他握住,順手一揮,挑起了桌上那團廢紙,破風聲中,紙變成了碎屑,落在最後燃燒的更香爐中。

“走了。”他的聲音消失在搖曳的竹影中,幾個他從不同地方帶回的少年侍從都緊緊跟在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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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粼粼,溫管家一路行止也算上心,在進京都前的焱州城中,他甚至先自發給溫宣魚準備了一套新衣,待換上了新衣的溫宣魚走出來,溫管家看了一會,摸着下巴笑了笑:“很合适,我瞧着小姐是個有福氣的。”

溫宣魚回了謝禮,禮儀周全:“謝溫叔叔好意。”

一路上,她的乖巧和親切很是博得了管家的好感,從下面爬起來的人,向來更看重對自己的尊重,對他們來說,上位者的一點施舍的平等,都會産生異樣的親近之感。

更逞論溫宣魚也是看過臉色走起來的,她知道什麽樣的人喜歡聽什麽話。

溫通果然笑得更開心,擺手:“小姐言重,叫我溫管家就行。”

溫宣魚柔聲道:“當日要不是溫叔叔幫忙,我這會子都不知道在哪裏呢。溫叔叔對我的救命之恩,我心裏是記得的。”

溫通左右看了一眼無人方才道:“難為小姐記得。但這件事說起來也是府裏的舊事,也不是什麽光鮮事,為小姐的前程,小姐以後還是不提的好。”

溫宣魚颔首:“大恩不言謝。謝溫叔叔提醒。只是不知道這侯府裏面的情景,我現在這樣回去,侯爺和父親還有大娘子是什麽樣的性子……”

溫通聽懂了她的示好和遲疑,當日溫宣魚為莫家争取的那一份情誼他亦看在眼裏,心下更覺這姑娘玲珑剔透。以她的容貌,又是個有腦子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

他心下起了奇貨可居的心理,便摸了摸下巴,透了一點底。

“二老爺接小姐回去,自然是為小姐的好前程去的。”

果然如此。

溫通一面揀選幾樣合适的首飾,一面向溫宣魚簡單介紹府裏的情況。

這些都是溫宣魚曾經深刻感受過的,混亂而又外強中幹的溫家生活。

忠義侯府在上一輩老侯爺娶了前後兩房妻子,前後生了兩個嫡子,即現在的大房和二房。

老侯爺故去後,承襲的爵位降了一等,由大房長子繼承,但長子膝下只有一個女兒。

而她這位生身父親名喚溫倉,是老侯爺第二個妻子生的次子,正是二房的掌舵人。溫倉生得俊美風流,是個只圖眼前好的性子,因他是老二不能襲爵,又沒有功名傍身,所以就靠着一張巧嘴,哄着老太太拿錢用。

他外面的女人喜歡,家裏同樣如此,喜新不厭舊,前前後後不知在宅子塞了多少人,光是有名分的就不下三個。溫宣魚的母親便是其中一個,原來是老太太身旁的丫鬟,被溫倉捉在手裏硬要了來,成了妾室青姨娘。

但等這位懷孕懷到了後期,溫倉已經又喜歡上一個新的良妾,又和妻子溫康氏絞着勁兒要弄進來。

一個蘿蔔一個坑。既然要來新的,那就得清理舊的。這些年一向如此,溫倉不停塞,溫康氏就不停清理。兩夫妻之間甚至形成了某種奇異的默契。

溫康氏按照習慣清理家裏多的女人。這一回被送出去的便是即将臨盆的青姨娘。

青姨娘在別莊舊屋自己生下了溫宣魚,當日還是長随的溫通也在,便從外面給她買了一條魚熬湯。

青姨娘看着那魚,眼睛濕了又幹,說:“便叫她阿魚吧。”

溫家的孩子從玉字。

溫通本以為是溫宣瑜,青姨娘說,不,就是魚。她喝了一口魚湯,這樣的魚。

要麽被熬成湯,要麽游魚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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