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奉女

溫偉不知道向來只在溫柔鄉翻滾的父親溫二是怎麽搭上了萬家的線。

但溫偉卻是一直私下和慕容鈞交好。

同樣是庶子, 慕容鈞在慕容家卻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他得慕容家主看重,本人不喜文飾, 和溫偉一樣精于籌策算經。此人行事狠絕,心思深沉, 和一般世家子弟愛好的閑情逸致及嬌娥美妾不同, 他對這些都沒有興趣,唯一的興趣便是如何能牢牢握住權利。

這也是溫偉曾經一直想要做的, 卻是他一直沒有成功的。在莊子和鄉野的生活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他懂的如何生存,心裏存着底線,未曾完全學會如何在長安世家的人情世故中騰挪。

所以他現在還沒完全想通, 為什麽慕容家和萬家明明分庭抗禮互不相讓,兩家毫無交集, 慕容鈞卻願意和萬淼在溫家會面洽談。他們兩人,能有什麽可談論的呢?

他在今日來見慕容鈞, 是給他一份整理出來的長安皇商韓家的特殊賬單。

韓家依附萬家起勢, 而真正壯大卻是在七年前的邊境灌雲互市。那一年,韓家首次觸碰了大宗糧草生意,恰逢災年和戰亂,狠狠發了一筆潑天巨財。

但在抽絲剝繭, 精于算經的溫偉卻從套賬和現在的賬冊中仔細研別,發現這一批糧草的買賣竟通過抵消、分散等方式分成了三十七冊入賬,大大降低了主賬冊中交易總量, 通過他夙夜剖析,最後彙算出來的總石數正好是九千石。這實在不是個小數目。

在災年還能動用這麽多糧草買賣的,來源并不多。

只需要随便看看, 就知道。

而那一年邊境紛争,和這樣大額的貿易能對上的只有朝廷押至邊境給信陽侯孟侯爺五萬人的補給。

當年邊疆戰事膠着,押送糧草的隊伍遇上了北戎襲擊,全軍覆沒,糧草半數被搶,半數被燒,總之,全沒了。這也是孟侯爺為何要兵行險着執意求勝。

聯想到後續傳言的甘泉侯萬侯爺的釜底抽薪和信陽侯府邸的覆滅,溫偉背上驀然起了冷汗。

複爾又默了一瞬,他心裏輕輕嘆了一氣,在入太學前他曾經在南山書苑求學,而給他太學舉薦信的便是那位有教無類的客座夫子孟祥辟先生。

這位孟祥辟學識廣博,其儀不忒。是孟氏德高望重的長者,可惜孟家覆滅,孟家只餘他帶着唯一一個幼子孟沛貶斥他鄉。

泱泱大族,孟氏兩世,惟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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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那個信陽侯世子孟沛不知會如何,還能像他一樣從最下面一點點掙紮爬起來嗎?

不可能了,信陽侯的親信一脈誅殺流放,軍隊編入各路軍中,留下來的尚有其職的,不是趨炎附勢就是明哲保身之輩。

就算孟沛去投靠他們……也落不了什麽好。

他可還有這樣的運氣去重啓孟氏昔日的榮光?

溫偉嘆息。

溫偉是從慕容鈞手裏浩瀚的賬本中,足足耗完了兩支墨才理完這些賬目,最後呈現在不過兩頁紙上。

今日他給慕容鈞時,在雲賓樓上正好遇見了韓勝。

而韓勝似乎有心交好,那時還特意奉上佳肴以圖攀交。

溫偉當時只覺諷刺,并沒說話。

他看着交給慕容鈞的賬目,心裏甚至隐隐希望能通過慕容和萬家的內鬥給與孟家某種公平。

那時候慕容鈞看他形容,便勾唇笑了一下:“慈不掌兵,義不養財。能走到最上面的,除了生出來的天子,沒有誰手上會幹淨。況且勝者為王。若是溫兄看不慣,倒不必勉強。”

溫偉便道:“并不是看不慣。只是覺得……有些荒唐,畢竟是兩國交戰。”

慕容鈞轉動手上的扳指:“更荒唐的事情,也時時發生呢。下月十五萬淼要去溫府拜會,你給我下一張帖子。”

溫偉不解。

慕容鈞微笑,容貌俊美如修羅:“借溫府貴地,我們要談一筆無聊的小買賣。”

這時候馬車忽的碾上一塊小石頭,咯噔一聲,伴随着咯噔,天空隐隐一聲驚雷。

溫偉怔了一下,溫宣魚兩手交疊,也看向窗外,她臉色有些發白,似乎被吓到了。

溫偉道:“無妨,冬日驚雷,要下雨了。”

涼風卷過,氣溫似乎陡然開始下降,溫宣魚:“阿娘說,冬日打雷,雷落雪。”她伸出手去,纖細蒼白的手心向上,讓風卷在她手心。

手指腹還有清晰的老繭,溫偉看着那雙手,眸色微微一閃。

這個四妹妹,在這府裏,能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了,但他自己卻是如此微茫——

~*

馬車剛剛到了溫府角門,天上果然就開始下雪,起先只是很小的,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漸漸雪越來越大,在地上開始積累起來薄薄一層。

小令因溫偉同溫管家說是自己買下的倒也不算麻煩,溫管家看了溫宣魚一眼,并沒有為難反而在自己職權內行了個大方便,只驗明了身份籍契,兩下訂了活契,然後給了她一套婢女衣裳,回頭添在了送給老太太和大娘子過目的本月府邸新進人員中。

小令雖有些粗魯,但粗魯有粗魯的好處,當晚和桂媽媽去大廚房,就搶先領回來了荼蘼軒完完整整足量的份例。

桂媽媽笑說這還是小令從柔姨娘那邊那位大力氣的史媽媽手上得來的呢。

小令也不多說,她這個人粗中有細,且基本不和溫宣魚之外的人說話,連溫偉來了也是幹巴巴的問候,若問話就嗯嗯兩聲罷了。問了,小令便老老實實道:“孟大人說了,謹言慎行,不要和不相幹的人多說話。”

溫宣魚笑起來糾正她,正常的問候往來并不算。

當夜雪下了一晚上,氣溫一下降了,到了第二日,到處一片銀裝,連小黑狗團子都冷得縮在屋子裏不出門,只賴着在溫宣魚的腳下滾。

小令站在窗口哈氣,忽然想到什麽:“小姐,你說昨天那個傻子今天真的會去玉碾街上等小姐嗎?”溫宣魚本已忘了這事,想了一想,道:“應該不會去吧。”

這韓勝自诩風流,但到底也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哪裏會因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做這麽蠢笨的事。

但她卻沒想到,這韓勝還真去了,他這人在美人的事情上從不覺得費功夫,在玉碾街下等了半個時辰,又在街邊塔樓的腰檐平坐等了一個時辰,仍然沒看到人。然後又不死心,讓小幺兒找了個臨近的布莊掌櫃備置了幾樣上好的绫羅,親自去給玉碾街上那慕容鈞的外室送去。

結果敲了半日卻連門都沒敲開,後來了個黑臉管事,開了半扇門縫隙,上上下下打量他,問他做什麽,韓勝臉上附上客氣溫文的笑:“上回林小姐用的绮霞緞這回又新上了貨,數量有限,就想着先送些過來給林小姐試用。”

那黑臉管事面無表情看着他:“這裏沒有什麽林小姐。”啪的一聲将門關了。

韓勝又拍了一下:“那……是林娘子?”裏面再無人應。

他心裏懊惱,他韓勝何曾被一個下人這般刁難過,便是萬家的老仆和總管,看到他也會客客氣氣喊一聲韓少韓公子。加之在冰雪中枯等了一個時辰,又有些擔心那位小娘子的安全,心緒不定,差點被前面的馬迎面撞上,待得小厮将他慌亂扯開,随從手裏捧着的上好綢緞也早摔到了泥地裏,弄了個稀亂。

韓勝惱怒擡頭,便看見一匹黑色大馬上溫家嫡子溫瑾那似笑非笑的臉。

“喲,是韓少東家啊。抱歉。”他嘻嘻一笑,“這馬沒長眼睛,沒驚着你吧。”

商賈不能像他們這樣的勳貴子弟一樣騎馬縱街。是而溫瑾面有得色。

韓勝很快笑了笑:“沒有沒有。不過是幾匹千金的破布罷了。只是這緞髒了,怕是賣不出去了。”

溫家可沒有這麽厚的家底。是而溫瑾臉上的得色漸漸消失。

但到底是韓勝,很快化敵為友,又邀了溫瑾就近去了寶越樓吃酒。

嬌娥美人在繞,三杯兩盞下肚,兩人已經好得如同兄弟一般,韓勝倒是不瞞他,說了自己看中一位小娘子的苦惱,又說自己和慕容家實無交情。

溫瑾陶陶然,嘿嘿一笑:“這有什麽。溫兄的事這可簡單。日前我看我爹書房的帖子,下月十五慕容鈞要到我府裏赴宴,不如我也給韓兄下一道帖子,到時候只做意外,豈不是正好?”

韓勝眼睛一亮,在溫家的偶遇亦不會讓萬家多想,當下給兩個陪侍的嬌娥使了個眼色,更溫軟的美人和更熱烈的美酒齊齊向溫瑾懷中口中而去。

這一日,溫瑾喝得痛痛快快熏熏然回到家,卻不料神出鬼沒的父親溫二今日又回來了,當下撞個正着,見他白日就發醉,比自己還荒唐,氣得溫二當下給了他一耳瓜子叫他回他的朝雨苑禁足三天。

溫二打發了溫瑾,這才轉頭看向身旁一位端正娴淑的嬷嬷:“犬子無狀,讓胡嬷嬷見笑了。”

胡嬷嬷是萬家那位貴人送來的教習嬷嬷,專門教導溫家那個将要預備被送進宮的女兒。

但此事因保密,故而只說是溫二請來的教習嬷嬷,教溫宣魚規矩。

大娘子第一個不痛快,只忍着氣卻堅持向溫二說既然是教習規矩,那斷斷沒有嫡女不教只管庶女的道理,又慫恿了柔姨娘,哭哭啼啼一回,最後溫二只得答應,三個女兒都一同入學。

且溫二還不放心,又私下叮囑胡嬷嬷,不管用什麽手段,就算是訓戒也無妨,至少要保證溫宣魚在下月十五之前能像模像樣知書識禮的見客。

只有這個女兒能拿出手,進了那位貴人的眼睛,他的事情,他那個不争氣的兒子的事情,溫家的前程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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