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看着那雙眼睛,幾乎是……

其實根本不用溫二叮囑, 這位胡嬷嬷原是行宮中的掌事宮女,主掌的便是戒令、糾禁之事,行事從不假以顏色, 對學生的耐心更是有限。

她教授的宮廷禮儀規矩繁雜,而一般侯府官宦人家的規矩相比, 是小巫見大巫。

溫宣魚沒想到這一世的教導嬷嬷會換了一人。

但她是知道這位胡嬷嬷的厲害, 不是脾氣厲害,而是本事厲害。上一世她聽聞這位嬷嬷的名字是因為她成功教導出了一位和親的公主, 将慕容家一位驕縱的小姐慕容雪教成了儀态萬千的公主。

第二天寅時一刻,溫宣魚提前了一刻鐘到達今日教習的地方。這處原是從花園隔斷來的穿堂,四周用氈毯圍了,再布了垂簾, 又攏了炭火,溫宣魚到的時候, 裏面已有一個瘦幹伶俐卻又不大看得出年紀的中年婦人,正是胡嬷嬷。

她手上拿了一條戒尺, 上面鑲着錾銀的字跡。

旁邊一對小幾上的更香尚未點起。

今日溫家最小的庶女溫宣珧因發熱告了假。到了寅時過半, 正式上課的時間,仍不見溫宣珠的身影,到了正式上課時間,溫家的學生也只有溫宣魚一人, 胡嬷嬷也不說話,将更香點燃。

這更香上面鑲嵌着銅珠,到了半個時辰, 便會落下一顆銅珠。

足足掉了兩顆銅珠,溫宣珠姍姍來遲,進門兩個丫鬟撩開簾籠, 溫宣珠收住要打的哈欠,走了進來。

“這位就是胡嬷嬷吧。”她一邊敷衍着問候行禮,一邊随便瞟了一眼溫宣魚案幾上的筆墨。

溫宣魚上一世并沒有在書本和讀寫上有機會學到太多,按照溫二的想法和意見,才藻非女子事,認識幾個字、寫的字能見人便罷,女子能識趣知暖才是王道。

是以能有機會習字,溫宣魚很上心。她本就秀色初成,看起來也是柔順溫和,兩相對比,胡嬷嬷心裏已經有了比較,對于溫宣珠的無禮她壓下不表。

本來得到的任務也是重點在溫宣魚身上,但只但凡溫宣魚不解要問,溫宣珠必定要湊上來湊熱鬧,問來問去浪費許多時間。

到了下學的時候,更香落盡。胡嬷嬷起身一拜,溫宣魚并溫宣珠起身回禮。

胡嬷嬷又将自己的教學內容箋稿取出,讓她二人看了在上面署了自己的名字。

Advertisement

溫宣珠看了一眼那內容,只覺簡單極了,連翻了幾頁,便道:“後面這些我都會,不如我也簽了吧。明日我舅舅家有宴,我母親要帶我去的,也不必請假了。”

胡嬷嬷颔首。

接下來的學習斷斷續續,雖溫宣魚都大多知曉,但她只當是從頭來學,故意放慢速度,更在第二日就發現了端倪,這胡嬷嬷每日來的時候,衣衫釵環并發髻都各不相同,有些并不契合她現在的年紀,但在她端正的儀态步履之間,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好看。

姿儀行走,自成高髻美娥的一段風流。

溫宣魚便知道,這是胡嬷嬷在日常下的真功夫。

她将胡嬷嬷這十來日的裝飾都系數畫出,回去細細研究。

終于,到了第十一日的時候,胡嬷嬷在向她們行禮之前,溫宣魚先按照胡嬷嬷的禮儀向她行了禮。

胡嬷嬷目光沉沉,問她為何。

溫宣魚道:“學生愚鈍,今日方悟。嬷嬷第一日的教導中宮闱之中為卑者先禮。”

胡嬷嬷輕輕笑了一下。

溫宣珠不明所以,嘴裏嘀咕了一句,說的什麽東西。

又看這不過幾日不見,溫宣魚行走儀态似乎變了很多,便開始疑心是胡嬷嬷給溫宣魚開了小竈。

回頭她又瞧着似乎祖母也和溫宣魚諸多親近,兩日裏溫宣魚都捧着新抄好的佛經去給祖母。

“真是個會鑽營的。”

她本就不喜歡溫宣魚,便更是厭惡,回去就在二哥溫瑾面前說溫宣魚的壞話,想要給她一點教訓。

溫宣珠道:“之前本來她回來就應該收拾,那時莺語不争氣,我讓史媽媽給她漲了月錢,她卻一件事都沒做好。”

溫瑾并不想摻和後院姐妹的事,但禁不住妹妹的撕扯,便問她想怎麽做?

溫宣珠道:“哼,她不是那樣愛出風頭嗎?又蠢又笨,連學個女戒都學了四五天,我瞧着她桌上的字也是醜且慢,偏偏胡嬷嬷還說她伶俐?這樣,過幾日府裏設宴,便叫她好好出個風頭。”她在溫瑾耳邊如此這般,溫瑾聽着聽着有些蹙眉,他遲疑着:“這……不好吧。”

溫宣珠道:“這有什麽?她本來就沒有正是計入族譜,算得上什麽正經小姐?不過是母親可憐她蠢罷了。我看她那樣的妖喬樣子早晚也會有這一出,說不定到時候因禍得福,成了哪位貴客的姬妾,還是造化呢。”

溫瑾仍然保持理智:“溫家到底是侯府,本來大姐的事情就鬧得兇……”

“你幫是不幫?我幫我自己來。莫說還要我替你瞞着父親,你上回借我的那一百兩銀子也還我。”溫宣珠瞪了眼睛,溫瑾立刻投降。

接下來的數日,溫宣珠雖然還是會嘀咕幾句,卻收斂了許多。

溫家短暫的平靜,被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溫宣魚收到了舅母的回信,但是這回來送信的,除了那傾腳夫黃德貴,竟還有沈瓷。

沈瓷在門房軟磨硬泡等了好一會,終于得見溫宣魚。她手裏拎着好些特産禮物。

将她帶進去,不過一段時間不見,沈瓷看起來憔悴了許多,兩人在門房好好敘了一會,沈瓷嘆氣說現在溫宣魚可進了福窩了,現在家裏賦稅又重了半成,好在還算穩定,不是災年,聽說北地已經有逃難的來了,留在村裏随便跟了人,現在黃德貴這樣的身份也有好些人家說親。

溫宣魚含糊了自己的情況,她再如何看臉色,到底現在能吃飽穿暖,再向沈瓷訴苦只會讓對方覺得何不食肉糜。她又叮囑沈瓷回去記得多存些糧在家,她自己在後院還有一個撲滿,裏面還有一些碎銀子。

沈瓷聽了面上神色淡了淡,片刻,她又說自己肚子不舒服,想要找個地方更衣,溫宣魚将她一路領進,沈瓷眼睛不定看着這雕梁畫棟的侯府,口中稱着羨慕。

好在一路無人,沈瓷也并沒有受到什麽刁難。臨走,溫宣魚看她的衣衫後面已很舊,将自己的一套新衣裳分給了她。

沈瓷笑起來:“以前都說是我要找個有錢人家,好好照顧你,沒想到,現在換過來了。阿魚——”她遲疑了一下,伸手拉住溫宣魚的手,“你幫我留意一下,若是你這裏有合适的公子,便是做個妾什麽,我也願意。”

溫宣魚看着她,一時心中湧起萬般情緒,默默不語。

因着沈瓷的事,溫宣魚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靠在美人靠上,她旁邊一沓紙的正字又多了一筆。

小令拿着一把小刀一塊木頭看一眼溫宣魚又開始雕刻,她的刀工極好,片刻後已有初步的輪廓。

“小姐莫要不開心。不如我給你再講講孟大人的事。”

溫宣魚聞言微微一笑,小令立刻道:“就這麽笑,小姐,等我多看一下。我這個雕好了要送給一起送給孟大人的。”

溫宣魚擡眸看小令,她粗苯的臉上此刻也有幾分熱血。

小令是被北戎搶走的漢人女子生下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小奴隸,在奴隸堆裏搶吃的活下來,她母親生得秀氣,偏偏她繼承了父親的五大三粗,加上從小環境,一直都是渾渾噩噩過着。

直到那一場突襲戰,還只是一個百夫長的孟沛率兵奇襲了北戎,斬殺千騎長并封都尉各一人。

她現在還記得孟沛騎着白馬,腰上挂着兩顆人頭,他翻身下馬的時候,那兩顆原本威風凜凜的人頭就跟畏懼一樣顫了一下。

他緩步走到北戎的祭壇前,看着秋祭的已風幹的青牛白馬,側頭問他們這些被俘的漢人和漢人後代,有沒有人餓了。

他們這些奴隸,衣衫褴褛,渾渾噩噩,早就被北戎吓破了膽子。

問的第一聲,沒有人應。

孟沛也不說什麽,拔出他的匕首,直接在那北戎的天神祭品的牛臉割下一小塊肉,慢慢吃了。

然後又問下面的俘虜。

這一回是小令第一個舉手,她剛剛舉起手,就被同伴扯了衣裳,要是北戎回來,知道他們吃了祭品,定要将他們全部剝皮。但這一扯,她反而忽的大了膽子,将手舉得更高了。

然後她站了起來,粗粗笨笨,根本看不出是個女孩子。

孟沛問她:“想吃嗎?”

小令嗯了一聲。

孟沛問:“若吃了就會死呢。”

小令從沒見過這樣人,尖銳的刀刃或者是別的利刃劃開了他俊美的臉,在蒼白的皮膚上淌下危險的血,他頭戴綸巾,頭盔早因嫌礙事不知扔到了哪裏去,那一雙幽深的眼睛明明是笑着,卻又讓人感到難以言說的恐懼,她看着那雙眼睛,幾乎是從那雙眼睛裏得出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道:“那也吃了再死。”

孟沛笑起來,他的手腕靈敏一動,一只牛耳切了下來,連同匕首送到了小令手裏。

“那麽,這個牛頭你來分,若是能有五人,你便是伍長,若是十個人,你便是什長。三天後,來金淮郡風城尋我。”

小令呆呆:“為什麽是三天後?”

孟沛輕哼一聲道:“北戎斬了我的校尉。”連小令都知道,按照大雍軍隊沿襲的規矩,若是上将死,兵士全員連坐。這漢人王朝傳襲下來的規矩,唯一的破局辦法便是斬殺對方同等地位的将領。

但現在這個小小的将領身後跟着的不過數十人,要去北戎斬殺一個校尉一般的人物,可能嗎?

小令不敢去想,卻又本能相信,再問:“那三天後到了風城,我怎麽能找到大人?”

孟沛翻身上馬,微微一笑:“那時候,風城中說的最多的那個人,是我。”

三天後,小令帶着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艱難走到了金淮郡,等進了風城,先看到城門口四顆人頭,都是北戎的,聽到最多的名字便是青雲直上的孟沛。

溫宣魚問:“那小令帶了一人回去,是做了什麽職位呢?”

小令難得皺了皺鼻子,嗐嘆了一口氣:“我倆一人一邊,做賬門口的親兵。”

溫宣魚輕輕笑起來。

小令不滿道:“你看,你和孟大人的表情一樣。”

溫宣魚道:“小令身體康健,靈敏善武,不如也教教我?”

小令這才高興起來。

轉眼就到了次月。

最後一日,胡嬷嬷的教學基本完成了。而直到現在,這半月,溫家五女兒都沒有病愈來上課。

溫二并大娘子一起受邀到學堂,先問溫宣珠這些日子的學習情況,溫宣珠站在一旁道:“胡嬷嬷教導的,女兒都已學會。”

溫二主要關心的是溫宣魚,溫宣魚行了一禮,回話道:“女兒愚鈍,所學不過嬷嬷十之一二。”

溫二不由皺眉,只覺這女兒實在不成,孺子不可教。

待別時,胡嬷嬷款款而來,姿儀端莊貴重,行禮拜別,一行一舉,皆禮儀周全讓人賞心悅目。

她叫過溫宣魚,讓她代師奉茶。

溫宣珠看着溫宣魚這一套行雲流水而又儀态天成的舉止,這才發了呆:“嬷嬷,這些為什麽都沒有教我?”

胡嬷嬷這才緩緩道:“三小姐第一日進學,雖遲到一個時辰兩刻,請假四日,告病兩日,但三小姐天資聰穎,所有教學的內容已全數通曉。對于所詢問題,老身知無不言。”

“教導一事,何期自性,本自具足。”這話意思是一個人從外面得到的知識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的,關鍵是自己的開悟,“況謹言慎行、知己不足這樣的領悟,非十數日所能成。”言外之意,溫宣魚都是靠自己的領悟跟着修習自己。

說罷,又将兩位簽字的便箋一一呈上,這回欲言又止的大娘子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只能生生忍了。

“等着吧。”溫宣珠這一回沒有向母親抱怨,只看向了站在門口的哥哥溫瑾,溫瑾懷裏此刻正藏着一個小小的藥瓶,這是花樓裏面常用的計倆,對付那些不聽話又清高的女子,藥效強烈卻又不留痕跡,放在酒水中效果好極。但……他還是有些遲疑。若是成了還好說,若是沒成,到時怕不是要被父親打死。

得想個法子撇清關系。

溫偉察覺到溫宣珠暗暗發狠的目光,不動聲色看了一眼溫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