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驅虎吞狼

萬淼說出這句話後, 場上靜默了一息。

一直在角落的溫偉也擡起了頭。

溫宣魚心中亦有些意外,她定了定神,溫馴站在溫二一側, 聽了這話似乎是有些為難,轉頭看向父親, 征求他的意見。

溫二臉上立刻帶着寵溺的笑意:“那就辛苦萬公子。”

慕容鈞在四腳長案上的食指敲了一下, 他擡眸看向溫二:“溫伯父。”

明明剛剛還是溫老爺。

現在突然就成了溫伯父。

溫二臉上的笑頓時幹了一下,該死, 高興過頭了,忘了是慕容鈞提議的讓溫宣魚來。

他咳嗽一聲:“那——”

萬淼和慕容鈞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溫二第一次感受到被兩個男人定定注視的苦惱,好在他腦子還沒昏, 将後面的話補充了一半:“那就辛苦萬公子,教教珠兒和魚兒。”

說罷, 他向溫宣魚:“去吧。”卻不說是叫溫宣魚去誰那裏,将這個問題抛給了自己女兒們。

果真是這樣啊。

溫宣魚心中冷然。她和溫瑾素無交集, 溫瑾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必定不會是他自己突然發瘋想起來這樣做的。

而在溫家能叫得動他的不過溫二和溫宣珠兩人。

如果是溫二,上一世他曾經也給溫宣魚下過藥,不過那一次是軟骨藥,然後将她塞進了慕容家的花轎, 只因慕容鈞喜歡柔弱無骨的女人。這一世,他又想故技重施嗎?

而如果溫宣珠要這麽做,目的更簡單, 是要她身敗名裂。她現在并未正式計入溫家族譜,算不得正經溫家小姐,若是出了事, 對方又不肯負責,鬧出去甚至可以直接将她算作一個不檢點的丫鬟,或賣或處理,都簡單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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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哪一個原因,溫宣魚以過往的經驗來看,只有蟄伏和溫順已不能讓她在溫家好好待下去了。她現在需要一份他們的忌憚,比如現在中堂的兩人任何一個。

不是想将她又做禮交代給這兩個人之一嗎?

好得很。

溫宣魚早在來中堂的時候便想,既然不想好好過,那就砸了鍋,大家都亂成一團粥最好。

一個怎麽夠?最好是同時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到時候無論得罪誰,溫二都吃不了兜着走,按照他的性子,反倒誰也不能不敢得罪,更不敢由着家裏的人動她。

而她現在尚未及笄,在長安的大戶人家規矩裏,也談不上婚嫁。只要能争取到一段時間,待舅母們都安全離開,她也沒什麽好顧忌的了。至于萬淼和慕容鈞,溫宣魚知道他們喜歡什麽樣的性子,更知道他們讨厭什麽樣的女人,進退得宜。

她收回思緒,不動聲色向溫二行了一禮,然後向萬淼和慕容鈞那邊走去。

并不長的距離,她很快就走到了萬淼身旁,萬淼身旁的一側正是溫宣珠,溫宣珠對她是微微笑着的,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她看了一眼溫宣珠,叫了一聲:“三姐姐。”然後越過了萬淼,坐到了萬淼旁邊的慕容鈞身旁。

本來也只有這個位置可選,但之所以停一下,也不過是……給萬淼一點聯想的空間。

她太熟悉這個人了。

她雖然從來沒有看透過他,但是她總能知道怎麽能準确讓他生氣和引起他注意。

果然,萬淼在溫宣魚在慕容鈞身旁坐下的瞬間,漆黑的眼眸瞬間滾了一道情緒的風暴。

但他很快恢複了素來的矜貴儒雅模樣。

而慕容鈞在溫宣魚坐下後,他掩住一絲笑意,伸手端起了桌上新加的茶水,不深不淺飲了一口。

溫熱的茶水順着喉結滾下。

茶香中,近在身旁的人兒身上仿佛有淡淡的茉莉香,這香味因為若有似無,添了幾分欲語還休的朦胧動人。

口中茶水已空空如也,慕容鈞的喉結卻再度滾了滾。

四腳矮桌上新上了幀蒸酥點心并應季果獻,紅澄澄的柿子切成小塊,甜膩可愛。

雙陸是從前朝就十分時興的玩耍博具,一般十五個黑白馬兒棋,兩枚骰子,雙方在兩側左右各有六梁中根據兩個骰子搖出的點數來走。

慕容沛向溫宣魚先說着雙陸的規矩。

先将所有棋子移離棋盤的為勝。雙陸的打法,每一次根據兩枚骰子的點數移動兩枚馬兒棋,還得注意不能落單,若是一枚棋子落了單,便被稱為弱棋,對方就可以攻擊。

弱棋被攻擊後,就要放在中間的分界上。在從分界出來前,棋手的其他所有棋子都不能動。

所以這是一個運氣和實力并存的游戲。

他說得很快,寥寥數語,對懂得人清楚明白,但若是完全不會的人便很容易一頭霧水。

不過溫宣魚聽了一次,就幾乎一字不差按照他說的複述了一次,然後問:“慕容公子,我說的對嗎?”

慕容鈞一雙狹長的眼眸微微一彎,帶了某種邪氣:“四姑娘很聰明。”他喜歡聰敏的女人。

他說完,只覺有些口幹舌燥,又端茶用了一口。

既是博具,必定有彩頭。

慕容鈞随手解了一個玉佩放在籌盤裏,萬淼擡手,他身後的長随走過來放下一沓銀票,放眼一看,至少十張。

溫二咽了口口水。

萬淼道:“溫老爺和兩位小姐亦可入賭。”

雙陸的賭籌按照規矩一般刻意預先受饒三籌,便是這三次輸了可先不算。

溫二心動極了,又有些猶豫,若是現在買輸贏,那豈不是在這兩人中站隊嗎?只怕有膽子贏沒膽子拿,這兩個他誰也得罪不起,幹脆就誰也不得罪。

他常年的端水功夫中鍛煉出來,笑道:“你們年輕人娛樂,我一個老骨頭就不摻和了。不如我給珠兒和魚兒各幾份籌做本,由着你們玩耍。”

就這嬌滴滴的兩個女兒,難道他們還能由着她們輸?若是贏了,做父親的收回本加一點利息不是理所應當嗎?溫二被自己的聰明才智折服。

溫宣魚不動聲色看了溫二一眼,面上卻垂眸有些不安:“可是父親——”

溫二道:“今兒難得高興。你又是個好孩子,玩吧,玩吧。”

第一局溫宣魚賭慕容鈞勝,她搖骰子很有技巧,十有八九都是一樣的點數,這樣移動的棋子都是成雙成對。

待要第二局下賭誰贏,溫宣魚卻遲疑着裝作不知道怎麽辦的樣子,看了一眼父親,方小心道:“方才買了慕容公子,那……那我這一局買萬公子。”

她待要放下這一籌,卻被慕容鈞按住了那代表賭籌的銀絲圈。

“四小姐怎麽知道我這一局不會贏?”

慕容鈞的指尖按在銀絲圈上時,意外觸到了她的手背,只是這短暫一瞬,卻突兀得像是被燙了一下,他指尖微微蜷縮,起了一層陌生的顫栗。如同某種覺醒,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從身體深處湧起,伴随微微灼熱的呼吸,他敏銳察覺了自己身體的異樣。

怎麽會……

他端起茶水,又飲了一口,已微涼的茶水仍然澆滅不了身體的反應。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他轉頭看向了溫宣魚,溫宣魚在他伸手觸碰到的一瞬已受驚的模樣收回了手,而因為慌張,她手上那預備放到萬淼的籌盤裏的銀絲圈滾了下桌去。

她看起來似乎有點害怕,臉頰微紅,唇色卻又極淡,嬌嬌怯怯看着他,慕容鈞看着那副模樣,心中忽的生出一種前所未有暴虐的心情,想要揉捏那微啓的唇,想要捉住她纖細的肩膀。身體更深處,有更多的渴望正在洶湧,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竟然起了前所未有的反應。

為什麽會這樣?是因為……她嗎?

他為久違的躁動極力克制着自己,看着她慌慌張張垂眸下去撿那地上銀絲圈。

她纖細雪白的脖頸脆弱漂亮,就像是誘人的秘境。

他看着她伸出手,有那麽一瞬,他幾乎忍不住想做點什麽,但他最終也只是伸出手,撿起了近在腳邊的銀絲圈。

“小心。”他捏住,卻似乎不打算給她,只看着她的手。

指尖蠢蠢欲動,想要驗證什麽。

而就在這時,另一只手忽的伸了出來,慕容鈞滾燙的手被那只冰涼的手握住了,他擡頭,不知何時起身的萬淼面上一貫的儒雅褪去,眼眸冰涼,他的手和他的眼神一樣冷。

“慕容公子。”他另一只手拿住那枚銀絲圈,然後松開了慕容鈞的手,他的話從來都不多,而且溫雅疏離,但這一次卻充滿了某種帶着冷意的警告,“這不是你的。”

然後他将那枚銀絲圈放在了溫宣魚的手心。

垂眸看她。

溫宣魚假裝只看着那銀絲圈,萬淼隔得太近了,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她按進懷中,她用盡全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不敢洩露一絲恐懼。

她太熟悉萬淼了,只要被他捉到一絲端倪異樣,就會被抽絲剝繭找到真相。

上一世,結束韓家那場抵債的訂婚,結束她在慕容府裏日子的,都是他。

她知道他的能力,也知道他的性子和野心。

和陰冷的慕容鈞不同,他是一只溫文爾雅的虎。

她本想做的是驅虎吞狼。

但他們對她的态度超過了她的預期。

溫宣魚正沉吟怎麽不動聲色提前結束這局雙陸,初步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四小姐身體可是不适?”萬淼問,“若是如此,不妨先回去休息。”

溫宣魚被說中了心中所想,有些意外擡頭,卻意外撞進一雙暗沉洶湧的眼眸裏,他臉上帶着笑,但是他眼睛深處卻是犀利的,就像是評估着獵物的獵人。溫宣魚頓時有些頭皮發麻。

無論什麽時候,萬淼都比慕容鈞危險。

她正待順驢下坡。就在這時,忽然聽見前面慌慌張張的聲音,溫二正在呆呆看着萬淼溫言和溫宣魚說話,聽見這毫無禮節的叫聲蹙眉轉頭:“混賬東西,嚷什麽?”

那門房滿頭大汗:“不好了不好了。”

溫二:“你這獠奴,嘴裏可是短了舌頭說不來話,什麽不好了?”

那門房伸手擦鼻血:“慕容公子家的馬不知道怎麽回事,忽然發起瘋來。”

溫二定了定神:“你不會叫人拉住?”

門房哭喪着臉:“拉,拉不住啊。老爺快去看看吧,遲了萬公子家的馬就要沒了。”

溫二一頭霧水,門房終于緩了氣回來:“那馬不知怎的突然發-情,然後非要,非要……睡那個萬公子家的馬?我們幾個拉都拉不住,馬車也翻了——溫管家去勸,被踢了胸口,都吐了血。”

萬淼這回真的呆了一秒:“可我府上的馬是閹過的牡馬(公馬)……”

然後,又一個溫二的長随氣喘籲籲面色難看跑進來,進來先看了一眼場上的人,他遲疑了一下,走到溫二身旁,正待貼耳說話,被溫二一喝:“如此鬼鬼祟祟,成何體統?可又是馬怎麽了?”

那長随道:“不是馬。”

溫二心裏不好的預感:“不是馬,是什麽?”

長随嗫嚅。

溫二惱了:“說!”

不用他說了,就看着前面一個衣衫淩亂的男子憤怒而又麻利跑進來。

頭上的玉冠微松。

他滿臉憤怒通紅,一沖進來,先看到了溫二,連說了四次:“成何體統!”

衆人看向他,他滿臉通紅且憤怒,只看着溫二。

“溫老爺!你且說說吧,你要怎麽辦?我好心為你家送藥來!”他歪頭給溫二看自己下颔一個清楚粗糙的牙齒印。

“你家二公子竟然禽獸不如想要……!幸好我跑得快,沒有被他追上。”他憤怒到聲音顫了一下。

溫二聞言只覺熱血上頭,臉霎時都快紫了,這個混賬東西,平日拿自己兩個小幺兒瀉火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喝了點酒,竟然混賬到這地步,倘若是在中堂發作呢,倘若這個混賬今日輕浮的是萬淼或者慕容鈞呢,瞧吧,現在慕容鈞的臉都聽紅了,溫二嘴唇哆嗦了一下,已經不敢想下去。

但也不能再讓韓勝繼續說下去,雖然不知道這家夥怎麽來了府裏,但還是先安撫走人最好,畢竟這裏有兩位貴客。

“韓公子,恐怕是有什麽誤會?”

“誤會?那不如報長安尹問問?!”韓勝氣得差點咬了舌頭。

溫二只能舍下老臉:“若不是誤會,韓公子看看怎麽補償一下,這恐怕是犬子喝了酒糊塗了。”

韓勝聽見補償二字,冷靜了很多,他定了定神,哼了一聲:“補償也不是不行。我現在尚未婚配,若是溫老爺能——”

溫二只當是他也想要個美妾,立刻應下來:“過兩日我便送兩個美人過來。”

韓勝搖頭:“不要兩個。”

溫二有些為難:“再多的話……”

韓勝這回不生氣了,還笑了笑道:“實不相瞞,我覺得溫家四小姐溫婉可人……”

“不可能。”慕容鈞同萬淼異口同聲道。

溫二微微張大了嘴,糟糕,好像事情有些麻煩了。

而忍了又忍終于忍無可忍的溫宣珠終于忍不住了,一跺腳,甩身走了。

當天晚上。

溫宣魚問小令白天是不是都是她幹的。

小令喜滋滋向溫宣魚彙報:“小姐說那是不好的東西。既然不好,那他們都應該試試。”

所以她在侍從送進去的茶水下了一些藥,還剩下的大部分沒地方擱,就随手一些給了溫瑾,還有一些倒在了溫瑾的馬槽裏,只是不知道今日有客,換了位置,将那馬換了位置,倒是便宜了慕容鈞。

溫宣魚摸了摸手上那枚步搖,微溫的觸感在手上,腹中的痛楚早已經緩解,但她卻覺得一種說不出的酸湧情緒洶湧着。

這個地方果真還是一如既往讓人讨厭。

她看着那簪子,輕輕道:“季澤說金淮郡有種美人菇,臉頰生得紅紅的,很好吃。”小令嘿嘿一笑:“小姐是在想孟大人了嗎?”

想孟沛,也想着他見過廣闊的天地,吹過刺骨的北風,恣意灑脫。一年之期,自她開始,也可由她結束。

她想,外面天大地大,而她難道卻只能困在這方寸之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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