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是溫宣魚曾經都經歷過……
溫宣魚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看到這樣的沈瓷, 她是同黃德貴一起來的,這是溫宣魚第一次看清楚這個傳聞中的傾腳夫。他生得五大三粗,面相端正, 帶着一種莊戶人家特有的憨厚。
他沒有擡頭看人,只老老實實退到後面去。
沈瓷從他後面墊了軟墊的車上下來, 她穿了一身不合時宜的幹淨布裙, 頭發微亂,面色驚慌, 見到溫宣魚的第一面,她眼淚一下滾下來。
“阿魚,你要幫我。只有你了。”她一邊上前一步伸手去拉溫宣魚的袖子。
小令上前一步,不動聲色隔開她。
溫宣魚幾乎認不出她來了。
“阿瓷姐姐, 你這是……”她和上一次見面幾乎截然不同了。
沈瓷咬着唇搖頭,她先回頭看了一眼那黃德貴:“你去吧。”
黃德貴想要問什麽, 沈瓷只揚了揚下巴,用眼神示意他快些走。
黃德貴欲言又止了一句, 還是老實低頭走了。
“阿魚妹妹, 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沈瓷又道。
小令看她一眼,沒吭聲。
沈瓷道:“我阿兄上月娶了親,新嫂嫂容不下我。只嫌我在家吃白食,竟想要将我打發出去給人家做妾。”
溫宣魚有些意外:“沈家哥哥怎麽說?”
沈瓷抽泣了一聲:“自然是沒同意。但好漢怕纏婦, 我這新嫂子日日在他吹耳邊風,早晚……”她擦了臉,期待看着溫宣魚, 幾乎要跪下,“阿魚,我是不願意的。一個鄉下富戶, 比人家多些地,年紀又大,比我足足大了十歲。好阿魚,你收留我吧,讓我留在你這裏,我做個灑掃丫鬟都行。”
溫宣魚三言兩語已經明白,但這提議實在不妥當,她不由道:“阿瓷姐姐真是糊塗,好好的良人身份……”
Advertisement
沈瓷聞言又看了一眼小令:“阿魚是不願意幫我嗎?她都能做你的丫鬟,為什麽我不行?”
小令看她:“奇怪,難道說我比你差得多不成?”她本來不喜這沈瓷做派,哭了半天擠不出來幾滴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沈瓷,見她衣服雖然破舊,一雙鞋子卻是極好的,鞋底下面灰塵也少。
于是歪着頭輕輕哼了一聲:“一個好好的姑娘清白人家不做,要跑到人家府裏去做丫頭?我是爹媽老子死了沒法子。難道你也是嗎?”
沈瓷登時發惱。
“我同阿魚妹妹說話,你一個丫鬟插什麽嘴?”
小令又道:“我家小姐是個心軟的。我卻不是。我家小姐身邊的位置就這一個,我占了,你想要,那就 弋?憑本事來。”
她說着,等着沈瓷打上來一較高低,被溫宣魚止住:“小令。”
她上前親和沈瓷說,一來這實在是下策,從良入賤籍易,從賤進良難,切莫沖動。沈家阿兄是個明事理的,斷不會不顧妹妹意願。二來她這樣跑出來,家裏人難免着急,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雲雲。
說了一會,終于将沈瓷勸住,沈瓷便只說現在只想在這裏先住幾日,讓家裏看看她的決心,幾乎要再哭出來。
溫宣魚只得先應了。然後去親禀了大娘子說是鄉下來客,得了一通不鹹不淡的說教後,看在溫二最近對溫宣魚的态度,讓沈瓷暫且在客房住下,又回頭送去了兩身新衣裳。
小令回頭便和溫宣魚道:“小姐且看,我瞧着她就不是個安分的。”
沈瓷倒是老實着,除了開始來溫宣魚這裏繡花,撞見了一次溫偉,第二次她就穿上了新衣裳,頭上也別了幾朵梅花。
來的時候溫偉正好來,說起秦家夫人設折梅宴的事,給溫家下了帖子,讓大娘子帶着幾個女兒都去。他遲疑了一下,提醒道:“聽說萬家的女眷也會去。”
第一次是禮佛,第二次便換成了秦國公夫人的設宴。這萬淼倒真是好心思。
可惜,在這之前,馬上就是宮廷夜宴了。
溫偉想再确認妹妹的心意:“四妹妹想去看梅花嗎?”
溫宣魚搖頭:“大哥哥知道,我怕冷。冬天更喜歡窩在家裏喝點熱酒。”
溫偉點了點頭。
沈瓷正好進來,溫偉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那明顯之前他做給溫宣魚的一模一樣新衣衫上,這衣衫顏色鮮嫩,更适合膚色淡的女子。沈瓷雖生得不錯,卻襯得俗氣了些。
沈瓷的臉慢慢紅了,卻也扭扭捏捏走了進來,行了禮,坐在了溫宣魚旁邊。
有了女客,溫偉便不好再說別的。
溫偉坐在另一邊,他在溫宣魚這裏向來随意的,荼蘼軒裏小丫頭都在外面,裏面日常就是小令,小令的心思又只在溫宣魚身上,是以溫偉的茶已喝了一半卻沒有人注意。
溫宣魚對沈瓷的态度一貫的好,并不怎麽将她當外人。加上剛剛溫偉的目光給了她莫名的勇氣,沈瓷便大了膽子,向小令道:“大公子的茶杯都空了,加些熱水吧。”
她說完,忽然覺得屋子裏靜了一下。沈瓷一時疑心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又見溫偉轉頭看她,不由心砰砰跳起來,她勉力讓自己維持淡淡熱情的好心模樣。
這一回,小令難得懂事沒有回嘴,還真的上前給溫偉加了水。
溫偉向溫宣魚說了幾句自去了。
然後到了下午,溫宣魚便向沈瓷道,家中俗事太多,她本來就是個庶女身份不被看中,實在不能多留她住下。又說已請大哥哥安排了馬車,送她歸家,免得沈家阿嬸們惦記。
說罷,又拿了一些碎銀子和包袱一起,一并送與她。
沈瓷起先拖拉,猶不死心,只說自己的苦處讓溫宣魚容她多幾日。
溫宣魚嘆了口氣,終于直接道:“我大哥哥已有心儀的女子。”
沈瓷猝然被她說中心事,頓時面孔發紫,啞口無言,再也說不出話。又覺心虛,又覺難受,又覺難堪,只狠狠一跺腳:“溫宣魚,我當你好朋友,你竟這般編排我——”
“便是我也是正經人家的女兒,他高高在上,也不過是個小娘養的庶子。”
然後憤憤出了門。
結果送她出門的仆從去了,中午回來卻滿頭是汗,說這沈家姑娘怎麽都不願意回家,回去路上,她竟跳下車,跑去了寒山寺。
實在是荒唐糊塗。
一個孤身女子夜不歸宿,不止是她的名聲,便是安全也難以保證。
事已至此,溫宣魚又不能不管,只能托人去給沈家阿兄送信說明緣由。
然後,讓小令帶着軟布繩子親同溫偉一起親往寒山寺“接人”。
寒山寺下馬車粼粼,皇家專用的甬道封鎖,只有特定的時候開放,到了山下,要上山只能步行。
石階幹燥,山中都是蕭瑟之意。前幾日的落雪還沒有化,零落的雪意堆疊起來。
小令都走了一會,溫宣魚心中兀自生着氣,又因為沈瓷是從她手上跑掉的,不得不親自交還給沈家。
她在屋子裏坐了一會,實在心中有些不耐,便出來走走。
宅中景色,到了冬日,便是一片素白,她不知不覺走到藕塘,忽看到前面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一雙發紫的手還在不亦樂乎玩兒雪。
溫宣魚走上前,想看看是哪家小丫鬟,走近一看,卻原來是溫家那幾乎不怎麽出門的小五溫宣珧,她母親柔姨娘本是大娘子身旁一個婢女,性格溫順。
因為小五耳朵不太好,所以平日幾乎不怎麽出門。
上一世,她們幾乎也無交際,只記得這個姨娘在她來了沒多久就病逝了,而小五也就一直悄無聲息毫無存在感地生活着。
溫宣魚見她穿得單薄,便知道是她偷偷跑出來的,她走過去蹲下,看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捏一個漂亮的雪人,又拿了兩朵紅梅別在那雪人耳朵上。
只是一個鼻子怎麽都弄不好。
溫宣魚微微一笑,蹲了下來,将自己的鬥篷順手給了她蓋上,小五轉過頭的時候,她便拿過那老要掉下去的小木頭,換了一根更小的樹枝,正正好。
小五笑眯眯轉過頭來,看了她一會,對她粲然一笑。那容貌和她有幾分相似,卻又更加稚氣。
就在這時,忽聽見焦急地呼喚聲,接着便看到一個眼熟的婆子一邊東張西望過來,一邊看,看到了小五,立刻三兩步過來,先向溫宣魚胡亂行了一禮。這婆子顯然很生氣,嘀嘀咕咕嘴裏念叨着什麽。
婆子伸手就拉過小五要走,結果沒想到一腳踩在了那雪人的手上,小五掙紮起來,婆子蹙眉又略大聲了一點,這回,溫宣魚也聽清了:“聾子一個。還不聽話。”
在溫家拜高踩低和所有後宅一樣,都是刻在骨子裏的。這個婆子溫宣魚認識,是上一世大娘子派在她院中的僅次于王婆子的欺軟怕惡的狠角色。
她正待要走,溫宣魚忽然站起來:“等一下。”
那婆子不明所以回過頭,溫宣魚伸手指着地上的雪人:“壞了。”
婆子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煩:“四小姐,五小姐調皮,我帶她去找柔姨娘。”
溫宣魚冷聲道:“這是我的雪人,被你弄壞了。”她伸手牽過了小五的手,用生冷的語氣命令她,“你做個一模一樣的出來。我帶五妹妹去找柔姨娘。”
婆子果然吃這一套,幹巴巴笑了一下:“老婆子不會做這些。”
溫宣魚道:“那就請李婆婆好好學學。李婆婆不是聾子,應該不用我重複第二次吧。”
婆子知方才的話被聽了去,頓時啞了一分,又看溫宣魚面沉如水,心裏不知怎麽隐隐多了一分怯意。
溫宣魚牽着小五的手。那只小小的手開始是極冷的,但卻極為溫順,走了一會,小五忽然擡頭看溫宣魚,溫宣魚低頭,正好看見她擡頭親昵而又天真一笑。
她口齒不清卻又緩慢叫了一聲:“姐姐。”
又走了一步,她又叫:“姐姐。”更清晰了一點。
柔姨娘看見是溫宣魚送小五回來,面色閃過一絲驚訝,連忙将她讓進來,她捂嘴避開女兒的臉低低咳嗽了一聲。
進了這房中,溫宣魚方覺得冷。
屋子裏幹幹淨淨,只一床一幾并梳妝臺一個。
冷冷清清如同雪洞一般。
在溫家,受寵和不受寵愛的姨娘過得是天壤之別的日子。
柔姨娘給她看茶,喊了兩聲,方才一個打着哈欠的婆子進來,看見來了溫宣魚,才稍微斂了臉上不耐的神色,又過了好一會,上來一壺半冷的茶。
柔姨娘只是帶着某種卑順的笑同她說話,感謝她送小五回來,又謝謝她和小五玩耍。
那一張還能看出美麗的臉龐現在一派病容和憔悴。
臨到溫宣魚要走,小五拉着她的手不松開,柔姨娘又咳嗽了一會,方道:“四小姐,小五很喜歡你呢。”
她面上閃過幾絲小心翼翼和不确定:“如果不嫌棄的話,歡迎你随時來。”
外面的婆子又開始咳嗽,有一個新回來的罵罵咧咧了一句什麽,熟悉的聲音正是當年服侍她的一個婆子,然後被另外一個咳嗽一聲,停了。
幾乎不用想,就知道這對母女過的什麽日子。
那是溫宣魚曾經都經歷過的。
她心裏猝然閃過一個念頭。
不,也許重新來過,所有的東西并沒有完全改變。只是命運的欺淩對象換了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