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小妖精的自覺

柔姨娘從荼蘼軒出去的時候夜色已經深了, 她面色蒼白中帶着一絲不正常的酡紅,帶上雪帽,仍只覺得那風往自己腦子裏鑽, 手腳越來越冷。

有些話,一旦說出去就再也不能收回來了。

柔姨娘慢慢走到了花園中的甬道, 忽看見前面有一盞小小的暈黃的顫巍巍的風燈, 一晃一晃。她以手遮眉,走了過去, 果然看見小小的小五站在那,小小的一團等着她。

柔姨娘輕輕笑了一下,走過去,牽起小五的手:“走吧, 阿珧。”

母女倆緩緩向前。

什麽富貴啊,安逸啊, 都不重要了,只要她的小五能好好長大。

此刻安靜的後院中, 忽低低傳來若有似無的女子笑聲。向來都是只聞新人笑。

柔姨娘垂下了眼眸。

等柔姨娘出去了一會, 溫宣魚還在房間裏坐着,房間裏燒了炭,邊上有小丫頭放的青橘子,帶來淡淡的清香。

柔姨娘說的那些話都在耳邊。

她一手握着一副小小耳環。這是她的母親莫青青的, 是柔姨娘給她的。

兩人都曾是溫府的婢女,她們也曾有過交情。

莫青青本是老夫人婢女,為溫二看中後, 便向老太太讨要,那時候他身邊的大娘子正得臉,老太太又很是喜歡莫青青, 便有些遲疑給不給,卻不料溫二用了法子,最後生米做成熟飯,又因有了身子,最後扶成姨娘。

這法子便是他從寶華樓拿來的藥。和溫瑾那日一樣的藥。

溫宣魚握緊手心,只覺一陣惡心,又覺為阿娘心疼。權貴後宅之中龌龊的事情不少,但是用到這樣法子的,除了一個溫瑾,便也就是這溫二了。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而她自己,竟然是用這種方式來到這個世界的。

Advertisement

溫宣魚只覺心中堵得慌。

而後來,莫青青身子重了無法再侍奉溫二,溫二身邊又有了新人,便依着大娘子安排将莫青青挪了出去。從此,莫青青再也沒能回來。

看似無辜的大娘子掌管下,溫家的姨娘從來沒有一個好下場。

柔姨娘還提到了一件事。

便是庶長子溫偉的母親,曾經是溫二自小的通房丫鬟,情分不同,開了臉後,溫二未婚這姨娘便先懷了孩子,在別莊生下,因大娘子一直沒有進門,後來也不得進門。

溫二耐着性子軟語哄了幾次等大娘子同意,巴巴接回來的那天,偏巧出了事,在回來的路上遇上了亂民,直到了第二日開城門,才将人送回來,送回來的時候鞋子掉了一只。

沒過一日,外面的門房又收到幾人送來一樣婦人的貼身亵衣求賞,是說交還給這位楊姨娘的。

溫家頓時一片喧嘩,大娘子拿着那亵衣“惴惴不安”直接去禀了老太太,又給了溫二看。

溫二正從外面幾個求賞的流民中脫身回來,不時嗅着自己衣衫,一見如此,頓時生了嫌惡,根本不聽楊姨娘的哭泣辯解,甚至由着大娘子的話,開始懷疑那溫偉的身世。

第二日,楊姨娘便自缢了,以死明志。

柔姨娘當時說完了這些,眼裏垂下淚來,那時候她是個枕煙閣一個外面灑掃的小丫鬟,卻看到過那被燒毀的亵衣,亵衣是新的,純白的模樣,根本就不能分清是誰的,但上面有若有似無的味道,卻是府裏日常用的一種不易覺察的香豆味道。……也許這亵衣根本不是外面進來的。

她看出了端倪,但人微言輕,只能眼睜睜看着大娘子以穢物的名義在溫二面前将衣服燒了。至此物證全無。

而楊姨娘自缢那晚,大娘子親自去看過她。

後來大娘子做了一段時間噩夢,在家中請了菩薩方才好了。

柔姨娘只說了這些,沒有去下結論,不過她留下了當年的亵衣一小塊殘留的部分。她将這些全數交給了溫宣魚,連同今晚她聽到的話:大娘子預備順着溫宣珠,準備給溫宣魚一個“驚喜”。

——現在溫宣珠的臉毀了,溫宣魚若是得寵了,她們占不到便宜,反而可能被騎到頭上;可若是溫宣魚也來一出,被捏住了把柄,那就多了一樣好拿捏的工具。

女子的名節便是最簡單的把柄。

溫宣珠說,她受過的羞辱,也要溫宣魚也試試。、

柔姨娘說完了這些,俯身再拜,請溫宣魚務必小心,只嘆溫宣魚是唯一将小五放在心上的姐姐,想要她好好地。日後,若有機會,也請她看在這一夜上,稍微照拂小五。

“四小姐和他們不同。四小姐聰慧,知進退,又心腸好。小五能遇到你是她的福氣。我只求能稍稍出一點力氣,讓她的四姐姐安康順利一些,讓小五的福氣多一點。”

言猶在耳,房間裏現在只有溫宣魚和小令兩人,炭火哔哔啵啵,不時裂開,開了細縫的窗口卷起風聲。

溫宣魚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劃線,圈圈點點。

小令還沉浸在方才柔姨娘的話裏,她已經被溫宣珠的腦子和邏輯打敗:“她自己去投懷送抱遭殃,這個也能賴到小姐身上?”

溫宣魚沒擡頭,道:“如果她不找個人怪,會瘋的。”

小令哼了一聲,道:“那也不能找-小-姐。又不是小姐睡了她,也不是小姐打了她。”

溫宣魚嗯了一聲,道:“大概是因為我是她現在唯一能怪罪到的人。”

小令看溫宣魚似乎并不十分生氣,奇道:“小姐竟然不惱,這是想由着她欺負嗎??”

溫宣魚搖頭,看着桌上的水漬:“不,不只是欺負,我更想她弄死我。”

小令睜大了眼睛。

溫宣魚擡頭看她,微微一笑,只讓人眼眸一亮,她伸手拂掉了桌上連成線的水漬:“若是溫家的小姐無端端跑了,能不能成不說,也會給季澤哥哥帶來極大的麻煩。現在一個上好的機會在面前,可以讓我們名正言順借着她們的法子死遁,不好嗎?”

每月十二,老太太是定要出門上香的,屆時便是好機會。

而這個月十一,便是溫偉出門赴任的日子,一天的腳程,正好可以趕上去。

時間剛剛好。

不過在這幾日前,還有事情要做。

作為對柔姨娘的懇求和托付的回答,溫宣魚第二日便想法子給盧拾月傳了話,請她過府一敘。

盧拾月得了消息,當日就找了刺繡拿花樣子的借口由父親親自帶着過來,溫二頗為意外,忙攜了盧太尉前去品茶。

盧拾月順利溜進來去找溫宣魚,正好小五也在,聊來聊去,便不知不覺順理成章成了小五的預備女先生。

她忍着心中厭惡,柔聲溫馴将這事給溫二說的時候,溫二雖頗為意外,但這是個攀交情的好時機,見盧太尉也是贊同的,便立刻答應了下來。

柔姨娘聽見溫二答應,幾乎是如釋重負一般輕輕松了口氣,等幾人出來,她轉頭看向溫宣魚,眼眶發紅,誠心誠意道謝。

“多謝四小姐如此費心。”

溫宣魚伸手摸了摸小五的臉:“是五妹妹聰慧,讓盧姐姐喜歡。”她先向盧拾月囑托,“這是我唯一的小妹妹,還請盧姐姐多費心。”

盧拾月爽快應下:“自然。”

溫宣魚再擡頭看有些歡喜得手足無措的柔姨娘,“我家鄉有一神醫,雖現在不出名,但醫術着實高超。我看小五的耳朵,興許還有機會。”

柔姨娘頓時眼眶一紅,幾乎有些說不出話來。長師貴重,盧家小姐是都城有名的烈性,家世極好,雖然和離,但家中護得跟眼珠子似的,便是來看人,也是父親親自送來,這是哪家小姐能有的派頭,小五得了她的庇護,那已是十分的造化。況且,現在又聽到說她的耳朵有希望。

“阿魚,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溫宣魚道:“姨娘不用客氣。好好保重身體就是。”

柔姨娘面色蒼白忍住咳嗽的悶疼,伸手按住胸口,攥緊了手絹,低頭看并不知情的小五,眼睛湧出了淺淺的水光:“我會的。”

待柔姨娘走了,盧拾月又同溫宣魚聊了一會,臨行前,溫宣魚又請盧拾月過段時間邀請小五去盧家住一段時間,最好住上兩三個月。

盧拾月何其聰明,聽了這來來回回一回子話,眼睛微微發亮,卻不言語。

等她上了馬車,忽得又跳下來,幾步走到了溫宣魚身旁,給了她一個貼身微熱的荷包,在她耳邊低聲道:“好阿魚,若是你要用,裏面是給你用的,外面是幫我捎的。等我走了再看。”

等盧家馬車走了,溫宣魚拿起那荷包,略微有些粗犷的繡工,碧青的綢,外面角落一個小小的雪,上面是一輪月。

暗和着盧拾月和她那位看中的郎君薛竟的名字。

而這位薛竟,既是孟沛如今的上峰,也是未來踏破長安街,從禦道走進朱雀門,登上崇德殿禦階的未來天子。

她打開荷包,裏面是個小小的玉牌,和孟沛給她的很像,但是更精致,是一只虎的形狀。

這竟然是薛竟的私令。

她的心砰砰跳起來,看向另一邊已經遠道而去的盧家父女。長安城中人人皆知盧拾月曾看中一位郎君,卻沒有人知道這位郎君現在已然是金淮郡的兵馬副總管。

溫宣魚收好了荷包,這倒是給了她一個提醒。

若是出現“意外”,必定要留下一點證明自己身份的證據方才好。

外面砰的一聲,不知哪裏的孩子在放炮竹,今年臨近年關,雖到處都是忙忙碌碌,但是受北地戰事影響,卻并不十分喜氣洋洋。

每年年關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在庭前爆竹、燃草,辟邪求平安。

更會有相熟的爆竹作坊會提前預訂送貨。

溫宣魚想起年幼時在家中,有時候鄉下人家沒有爆竹,便會揀選了竹節鋸好直接扔進火堆,砰砰聲也是熱鬧。

正看得出神,忽聽見前面驢叫聲,卻是今年送炮竹的人來了。

為首的一個是萬淼的随扈玄安,另一個是慕容鈞的長随昭明,齊齊都是上好的炮竹。

見到溫宣魚,兩人都極為有禮見了禮,方才去了。

等溫宣魚回到荼蘼軒,溫偉的小厮桓暮也過來了,遠遠先叫了一聲小令,惹了小令給他一個白眼。随他而來的還送來了各一樣禮物,都是用小巧的盒子裝了,捧給溫宣魚看。

桓暮向來知道溫宣魚從不收這二人的禮物,正笑說這東西要是不喜歡,他就給大公子帶回去就是。

卻不料溫宣魚打開盒子看了,卻是微微一頓,萬淼送來的一條珊瑚火晶手钏,慕容鈞的是一條玉墜璎珞,那玉墜的模樣隐隐雕刻的便是溫宣魚的樣子。

溫宣魚看了一會,然後全數收了。

“請大哥哥代我謝謝公子的好意。”

桓暮呆了一呆,回去原話向溫偉并等在房中的兩個随扈說了。

兩人都只聽到自己的那句話。

——“請大哥哥代我謝謝公子的好意。”

當即喜笑顏開而去。

隔日溫宣魚便果然日日帶上,還特意将手腕的袖口籠了,露出那漂亮精致的紅珊瑚。

溫宣珠這幾日素不出門,卻禁不住多嘴的丫頭往房間裏遞話,聽到這個消息,氣得摔了一盤果碟。

萬淼來了一次在前廳和溫偉說話,溫宣魚娉娉婷婷走過去,手上的紅珊瑚如同一串耀目的血滴子。

萬淼一時怔了。

轉日慕容鈞的手下在外看到溫宣魚買布,胸口那串璎珞瑩亮出衆,回頭便報給了自家公子。

如此兩日後,溫宣魚便安靜下來,靜等第二日禮佛日的到來。

小令不解,一邊收拾要緊的東西一邊嘀咕:“小姐可別給他們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溫宣魚一邊将那些累贅的華而不實的衣裳扯出來:“你帶這麽多,豈不是露餡。”

小令看着心痛:“小姐,這些都是好料子啊。”

溫宣魚回答她剛剛的問題:“如果知道我死了,因為這一點點微末的關注,他們能給那個老家夥和溫家母女一點點教訓,或者使一點絆子,拖延分散一下視線,也算是一點意外所得了。”

小令又偷偷摸摸将一件衣裳扯回包袱去:“啊,他們不是看起來很在意小姐嗎?才一點點教訓?”

溫宣魚笑了笑,輕輕嘆了一口氣,經歷了那麽多,她的心在某種程度上早就冷了:“他們的在意,只是因為沒有得到罷了。人走茶涼,這種在意是有前提的,不能以影響他們本身的安穩生活為前提,為了一點已經不存在的美色去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這不是他們會做的事情。”

小令啊了一聲。

眼睜睜看着溫宣魚将那個收拾好的包裹拆開,将裏面的東西重新放置好。

“記住,小令,我們是去禮佛,不是去遠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