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早知道,我不應該等的……
自前朝起, 民間的尚佛之風就已興盛,經過數十年戰亂,到大雍更甚, 尋常人家融錢鑄佛是常事,而溫家老太太便是頂頂虔誠一位, 她的體己一半給了兒子, 一半給了佛子。
作為居士,更是要按照講-法安排定期去廟堂做功課, 溫宣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她作為郡主回來後,由大娘子出面請老太太攜家中女眷一同前去禮佛,謝天恩謝佛緣。
這日早上,溫宣魚提前梳洗完畢, 前去給大娘子請安,等待同去。
平日裏大娘子從不和老太太一起, 今兒找着理由非要帶着溫宣珠和老太太一輛車,讓溫宣魚自己獨享一輛馬車。
溫宣魚心中明鏡似的, 謝過大娘子, 依言同小令上了後車。
大娘子待她上車,有微微撩開車簾,看向溫宣魚的方向,不過半月未見, 溫宣魚似乎身量又高了一些,今日一身天青色衣衫,配着鬥篷, 越發顯得那張臉甜美可人,她看了一會,又轉頭看了一眼自己女兒, 不由有些發酸地輕嘆了口氣。
溫宣珠仍帶着錐帽,一聲不語,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駕車的車夫一揚鞭子,馬車動了。
老太太手裏捧着個新佛像,是上好的翡翠做的,聽說是沈姨娘家裏祖傳的,來的第二天就親自送給了老太太,嘴又甜,倒讓老太太多看了她幾眼。
大娘子看着那佛像,心裏就不得勁。又看見旁邊一摞抄好的經文,都是溫宣魚的手筆,更不舒服。
她向老太太道:“我瞧着這新來的沈姨娘和四姐兒走得倒是近,怪會讨人喜歡的。這四姐兒可也真夠孝順,有什麽好事都不忘自己父親。怎麽”
老太太只注意那經文的話,抄寫經文是一件嚴肅的事,可不是為了讨什麽人喜歡。
老太太微微蹙眉,沒說話,也懶得理會她。禮佛要沐浴更衣,更忌口業,她不想這時候罵人。
大娘子得不到回應,過了一會,她撩開車帷看了看:“日頭起來了,老趙你可抓緊時間,一會耽誤了可找你算賬。真是的,好不容易選一條近些的路,怎麽這麽難走,多費了不少時間——”
這邊馬車速度起來,後面的馬車依舊是慢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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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裏,溫宣魚正收緊了袖口,又專心在将頭發編成小辮子。
小令歪頭看她一會,有些心動:“小姐這個頭發好看,一會也給我弄一個吧。”
溫宣魚伸手捏了捏她的包包頭,笑:“反正都會濕。等上了岸以後,我給你慢慢梳。”
小令看着慢悠悠的馬車和官道兩旁漸漸荒涼起來的路,問:“她們真的會動手?”
溫宣魚道:“去皇恩寺的路有三條,這是最少人走的,昨日大哥哥赴任出門,那位二哥哥也跟着出去,一夜未歸。這個地方,過了前面的林子會有一小段山路,也是兩州官道相彙之處,北地來的流民和逃難的人大多會經過這裏,當年大哥哥的小娘就是在這裏回來時出的事。你且悄悄看一看,現在她們的馬車還能看到嗎?”
小令撩開看了一眼,先探回頭:“哇,真看不見了。”
她又把頭伸出去,這回叫了一聲:“哇,駕車的老劉也不見了!”
聽見這話,溫宣魚立刻一把搶開了車帷,果然前面的車夫位置空空如也,而幾乎與此同時,在更前面,四五個舊衣爛衫的男人正不動聲色圍過來,本來是想不動聲色靠近馬車的,結果沒想到竟然被裏面的溫宣魚等看見,頓時也顧不得許多,為首一人揚手一招,立刻朝着馬車狂奔而來。
跑是跑不過這些人的,溫宣魚伸手去拉馬車的缰繩,卻發現缰繩辔頭已被人為提前割開,這是預想中的意外,她手上一拉,馬車前轅前面直接倒了下來,馬兒受驚,便要往前跑。
而這時,小令已經跳了下來,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摩拳擦掌向着那幾個不懷好意的流民跑去。
那幾人難得見到主動過來投懷之人,頓時面露驚喜之色,待看清小令長相,又紛紛露出幾分嫌棄,一人勉強跑向小令,另外四人仍舊朝着溫宣魚的方向。
溫宣魚忙道:“小令,別打人,抓馬!”
小令有些悻悻看向快到眼前的流民,側身數步,伸手一把抓住了跑路的黑馬,一個翻身,已利落到了馬上,她帥氣一勒轉馬頭,馬兒跑向溫宣魚,然後俯身一個單手,将站定的溫宣魚一拉,兩人立刻上了馬。
黑馬頓時跑起來,溫宣魚抱住小令,叮囑她控制節奏:“不能太快,他們追不上。”
小令果真緩了速度,那後面幾人竟然還真的追着跑了過來,一人得了另外一匹馬,歪歪扭扭騎着追過來。
一個岔路口出現在眼前,左邊是大道,但現在那裏也有兩個流民模樣的人,“往右。”溫宣魚提醒,小令只覺身後的人暖暖的,笑道,“小姐可真像一個小棉襖。”
就在這時,前面一個小小的土坑,小令控馬跳了過去,只覺身後的溫宣魚身體一顫,收緊了抱住她腰間的手。
“莫怕——”小令道,“我的騎術得過孟大人指點。”
過了這一小段路,就聽得前面隐隐的水聲,原已到了半山,旁邊便是冬季遲緩卻仍舊厚重的天水河。
“小令——”溫宣魚的聲音聽上去悶悶的,“看到河了嗎?”
河道已在眼前,而後面的人和左右的人已經追來了,比想象的和看到的還要更多,溫宣魚回過頭去。
肮髒卻發亮的眼睛。
看着前面的她們,就像是看兩只獵物。
溫宣魚聽見一個帶着口音聲音問:“真的睡一下就給十兩?”
另一個說:“不是說一兩嗎?”
另外人說:“我這個是一個公子給的價錢,你是誰?”
那人回答:“我這是另一人先給的。已經預支——”
“不給錢,我也願意……”
“這……這是哪家的小姐吧……會不會?”
“怕什麽——今天人人有份,誰能知道——”
而那個騎馬的為首壯漢已經到了前面,他嘿嘿一笑:“小娘子,莫要怕,若是你乖乖的,保證只有舒服沒有難受……”
這些對話驚悚而又自然。
此刻前面已經沒有路了,只剩下厚重寬闊的河水,小令看着圍過來的人,轉頭看了一眼溫宣魚,咽了口口水:“小姐,柔姨娘不是說……就是吓吓我們嗎?”
這哪裏是吓唬,或者要捉把柄來做什麽,這分明就是……要她們的命。
她心裏無比慶幸方才沒有去和那幾人纏鬥,而是先聽了溫宣魚的話騎馬出了包圍圈。
此刻的河岸對面,已先行的大娘子的馬車已出現了車頭,正在大路上有條不紊前行。也許正在看着這一幕。
溫宣魚問小令:“準備好了嗎?”
小令舔了舔舌頭:“我是會凫水,但沒從這麽高的地方跳下去過凫水……”
溫宣魚面色有些蒼白:“我數到三。”
小令咬牙。
溫宣魚一揚手,身上礙事的鬥篷落到了地上,連同慕容鈞曾送給她的那串玉石璎珞。
“三。”
“……小姐!!!!”
溫宣魚一字既出,手上的發簪直接插入了馬臀,駿馬吃痛,一聲嘶鳴,拔足向前,幾乎與此同時,溫宣魚同小令齊齊滾下了厚重的天水河,如同一片落花,卷起了小小的漣漪,頃刻沉進去深深的水底。
只有一絲很淡很淡的血跡轉瞬而逝。
大雍文和三年冬。未來佛誕辰前夕。
長安城中出了一樁意外的命案。
忠義伯爵府四小姐禮佛途中意外遇見流民,失足落進河中,生死不明。
有人傳言這位四小姐臨死前受盡屈辱,随身的鬥篷首飾散了一地,被流民争搶所得。
最後這些流民哄搶所得的東西,都連同手一起收回來,再送進了長安尹大獄。
慕容鈞看着下屬呈上來的仍帶着血的玉石璎珞,一顆不少,他伸手過去摸了摸,陰沉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護衛昭明卻不得不打斷他。
“公子,已确認過了,為首的五人都是溫瑾安排的,一人一兩銀子。外面溫侯帶着溫家二老爺親自來了,在外面等着,說溫瑾不懂事,本來是和妹妹開個玩笑想吓一下她,沒成想鬧成這樣。”
慕容鈞嗯了一聲,手摸着那個小小的玉石吊墜,上面的面龐栩栩如生,新鮮的血已經幹涸。
昭明道:“侯爺身旁的柏叔過來了一次。說這是溫家家事。請公子……适可而止。”
慕容鈞道:“父親這話不對,長安的安全也是我的分內事,并非溫家一家之事。如今既然沒有确認是溫瑾故意所為,也不能定罪。這樣吧,先收監,就——将他關進那群流民中去,什麽時候找到人,确認是個誤會,什麽時候放他出來。”
昭明想起天水河的情況,況且這位溫家四小姐還中了一箭,心中已不報什麽希望。
“那……要是找不到呢?”聽說萬淼已在河中打撈了許久,甚至連溫宣魚遺落的一串手串都從河裏找到了,卻仍然沒有找到人。
慕容鈞緩緩笑了一下,俊美的容貌如同修羅:“找不到的話。就給那群流民送點藥去。上次溫瑾從寶華樓拿的應該還沒用完,不要浪費了。”
昭明聞言只覺得背上一緊。
對待次犯溫瑾尚且如此,那還有另一個人呢。
将馬車的老仆提前調開,割開馬辔缰繩讓溫宣魚無法逃離,甚至親自安排身邊丫鬟再度搜羅更多的流民提前布置……
昭明甚至有些慶幸溫宣魚是跳了河,要不然在幾十個流民中被抓住,他真的無法想象那個年少又嬌滴滴俏麗的四小姐會是什麽下場。
可這另一個人,是睿帝親封的安寧郡主溫宣珠。不說她和皇帝的關系,且她手腳動作快,當日丫鬟和車夫都沒了,現在并無确鑿證據,動不得。
“那……安寧郡主那邊——”昭明問。
慕容鈞收起那枚吊墜,難得贊許道:“一向清高的萬淼不是改口了嗎?主動提議封她為安寧公主,送往北戎和親。”
昭明微微一愣,他是慕容鈞心腹,自然也見過溫宣珠那張臉。如果是這樣的模樣和現在這個時機送過去和親,只怕是兇多吉少,更逞論北戎向來荒蠻,并不在意女子貞潔,兄死弟繼視為常事。
慕容鈞靠向書椅,連日來終有些疲憊,微微阖眼。
“下去吧。”
門扉阖上了。
他微微用力的手指被玉墜的鋒利處刺破,淡淡的血腥味湧入鼻尖。他睜開了眼睛,将那手指舉起來放在眼前看,看那血慢慢凝聚冒出,變成了一顆小血珠,然後滾了下來。
過了這麽片刻,才察覺細密的痛從指間湧出。
一種陌生而難以纾解的悵惘在胸口輾轉。
他只是以為那是後悔,說:“早知道,我不應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