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們去蔚州,萊陽,等……
上岸的時候, 溫宣魚幾乎已經沒有力氣。
小令躺在幹枯地上休息了一會,劫後餘生,疲憊不已卻又覺得痛快, 嘿嘿笑起來。
“我最後那一劃拉是不是很不錯。”她說罷沒聽見回音,轉過臉看溫宣魚, 卻看溫宣魚掙紮着坐在地上, 一身濕漉漉,這樣的冬日着實要命, 她嘴唇慘白,用力伸手扒自己的袖子。
小令忙翻身起來,看着她扯開的胳膊上一串蔓延的紅,頓時一驚:“四小姐!”
“別叫。”溫宣魚顫巍巍看了一眼被利道, “沒有傷到骨頭……就是有點痛。”
傷口沾了水,着實很有些痛。
從随身的油紙包中取出衣衫簡單更換, 快速收拾好後兩人迅速開始向前面走去,為了不引人注意, 兩人帶的都是桓暮的舊衣, 輕車熟路換上去收緊腰,帶上舊幞頭,在面上略抹了灰,便成了兩個不起眼的小厮。
待回到城中, 此時大概這邊河邊發生的事尚未傳出,一切倒也還一切安定。
如果溫宣珠等真的如此,按照他們的計劃, 溫宣魚估計溫宣珠等到了皇恩寺至少要等上一段時間,才會“發現”她尚沒有到,然後再拖拉着去尋人, 再小半天過去,估計才會疑心“是不是發生了意外”。再等回城找人,一來二去的确認,最快也要大半天。
所以她們換了衣衫穩穩妥妥回了城,然後找到了之前小令暗自尋找準備返鄉的行腳胡商,按照之前說的那樣,前往蔚州探親。
路引是小令花了錢做的,看起來和真的無異。
大雍略微安定後,原本斷了一段時間的胡商再度出現在長安,他們往返邊境兩地,熟稔各地規矩,早早都打點好,出入城門都方便快捷極了。
這次随行的還有三戶人口,其中一對是年輕的夫妻,都是前往北地一帶,跟着身強力壯的胡商隊伍,可以極好避免路上遇到山匪。
在略顯粗硬的布匹和裝着各種瓷器的木箱中,溫宣魚轉過頭去,她蒼白的臉藏在風塵和過大的幞頭中,靠在小令旁邊,真如跟着哥哥的幼弟。
長安城門在身後漸漸闊大,護城河上水光粼粼,看起來如此安寧。
看不到盡頭的亭臺樓閣都留在了高大的城門中,他們的車隊轉上北上的官道時,一隊匆匆狂奔的烈馬從城中,像流水一樣奔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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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的領隊是個大胡子,他和他的手下們一樣,都不愛說話,大多時候都是在閉着眼睛養神,但是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他一定是第一個睜開眼睛的。
随商隊一起上路的幾家人在路上開始閑聊起來,他們都在為這次搭車費用便宜而慶幸,而且這次車隊的馬都是好馬,坐在車上歇個腳力,也根本不影響車隊速度。
商隊一路沿着官道,一刻不停一直走了四十來裏,過了兩個集鎮,這個時候離都城已經很遠了。
第一晚是在一個小鎮過的夜,登記的是他們幾人的路憑。路上不時有關口盤問,因為胡商又帶着這些多零零碎碎的搭腳的客人,倒是很容易就過去了。
到了休息的地方,溫宣魚已累極了,傷口帶着微麻的酸痛,還好是冬日,她忍着讓小令換了藥,一夜無話。
第二日很早領隊的助手就拍門開始叫大家起來,溫宣魚和小令一起簡單收拾,兩人下了樓,便看見那胡商領隊正坐在大堂吃東西,雖然和他的夥計都是一桌,他沒動手之前,兩個夥計都規規矩矩絕不會動,溫宣魚不由多看了一眼。
這一日的路程走得更急。好在可以允許他們走一段路搭一段馬車,大家勉強都能堅持,只是心中仍有抱怨,一日不知走了多久,方才歇息了片刻,領隊看了看官道旁的路堠,又縮短了下午就餐的時間,要在日落前先到最近的第一個鎮口,免得遇上路匪。
随行中那年輕的小娘子吃東西吃得慢,催促中東西掉到了地上,她于是彎下腰去撿那糕點。
——到底年輕,她彎腰下去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胸口的衣襟便微微松開,柔軟而又鮮嫩的胸脯露出了些許出來。
溫宣魚在她後面一輛車,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小令順着她的眼睛看過去,不由笑了一下,那小娘子聽見笑聲,一擡頭就正好看見溫宣魚的目光,這一下紅了臉,發惱瞪了她們一眼,捂住衣襟坐好靠向了旁邊氣。
小令笑:“二弟怎麽還在看?”她眼睛說罷瞟了一眼溫宣魚的衣襟,意思是她有你也有。
但溫宣魚其實并沒有在看她。
她的餘光在看她旁邊跟着商隊行進的護衛們。
這些護衛都穿着胡商慣常穿的窄袖甲衣,身上裹着帶着毛鋒沒有完全鞣制的半披鬥篷,到了脖子的領一直遮到下巴,遮住了他們深色的皮膚。
但這些年輕的走南闖北做買賣的男人,在近在咫尺的小娘子不慎露了春光時,卻沒有一個人的目光停在她美麗柔軟的胸口上。沒有一個人。他們好似根本不在意這些,這時候溫宣魚才注意到,一路上,他們很少說話,一個護衛注意到溫宣魚,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靜得讓人心裏發寒。
溫宣魚移開了臉。
外面的界碑顯示,他們在兩日之內就走過了尋常客商四五天的路程,一路都沒有進貨也沒有任何兜售添加的意思。
而從過了今日這個鳳翔的界碑開始,關卡和盤問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些胡商的速度也稍稍緩了下來。
這日一行人又走了十來裏,前面隐隐出現了一個過路的茶寮,這茶寮又兼着賣酒,就在樹林旁邊胡亂搭了一個小屋,外面是個棚子,看起來破舊不堪,一個衣衫同樣發舊的老漢正在打哈欠,三兩個趕集或者趕路的行人正在喝茶。
商隊的人停下來,趕了大半天的路,都有些渴,衆人都停下來,在這油膩膩的桌旁坐下來。
上來的茶很快,茶碗缺了角,裏面的茶色倒是青,溫宣魚端起來假裝手滑,茶水翻了一地,然後又撿過去向那老漢道歉,小令也跟了過去。老漢心疼碗又多了個缺口,唧唧囔囔個不停,溫宣魚看過去那燒水的地方熏得黢黑,地上的一個陶缸裏是半缸燒過的灰,便知這是個長久開着的鋪子。
她溫聲道歉。
一面讨了茶碗重新倒了茶水喝了。
結果等回去,便看見那領隊正目光冷然看着她,溫宣魚只做抱歉一笑,小心捧着碗,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坐下。
然而那領隊的目光卻不時瞟過來,溫宣魚只做不知,神色尋常,如此過了一會,那領隊這才沒有再看她。
當夜晚上,衆人就在此地住宿,茶寮老漢見竟有這樣的生意好事,收了住宿費,高興極了,聽溫宣魚要被子,連忙跑回家抱了一床新被褥來。
這時那對年輕的小夫妻見只有一床被褥便有些不滿,争執間,溫宣魚便有些抱歉讨好似的:“小娘子用就是。”
另一對年紀大些的兄弟便不樂意,只說自家也有老人。
争執來去,溫宣魚便道:“那不如我們一同再去抱兩床被褥回來可好,小娘子你要不要一起。”
這話只得了那年輕夫妻的白眼,要不是小令身量健壯,那丈夫還要更生氣。
溫宣魚說罷,看那兩兄弟要去,便留下包裹叫小令一起,那茶寮老漢本不樂意,又看溫宣魚給了他再十文錢,便同意一起回村去借就是。
當下那兩兄弟和溫宣魚兩人一起前去,領隊本要說話,但看他們東西都在,且這村莊并不遠,冬日寒冷,這也是情理之中,便沒有再言。
溫宣魚等幾人出了門,那兩兄弟還譏諷着溫宣魚定是看中那小娘子美貌才去讨好,溫宣魚便急急反駁。
小酒館中的人聽着只搖頭,小娘子面色羞得飛紅。
等兩人到了村中,然後拿到了東西,溫宣魚卻站定了腳步,小令跟着她停下來。到底有些不忍心,溫宣魚向那兩兄弟道:“兩位如果不想死的話,就不要回去。”
那兩兄弟對視一眼:“什麽意思?不要回去?”
“你們就沒發現不對嗎?”
兄弟中的老大皺眉:“你什麽意思?”
溫宣魚道:“剛剛我阿兄才同我說,她是因為這一隊胡商最便宜,所以才在平客蜀登記裏面選了他們,也沒有交擔保的銀兩。從長安去金淮的路程最便宜也是五兩銀子,但是他們只要了十分之一的價格,還是到付。你們也是因為這樣吧。”
兄弟中的弟弟有些不耐煩:“這不能說明什麽。”
溫宣魚道:“他們需要我們的路引,卻根本不在意我們是誰,也不收取任何擔保,這不是正常的胡商應該做的事。他們穿着胡衣,卻刻意圍着到臉的大氅,即使是在暖和爐火旁,也沒有一個人脫下來,前兩日他們的腰刀都是別在身上,但今天用完茶回到酒館時,卻變成了直刀……”而且……完全不好女色,有着幾乎冷峻訓練過的自制。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我聽說,北戎的兵士會在脖子上刺青。”
那兄弟中的老大已經不想聽她胡扯:“你可有證據?”
溫宣魚搖頭。
他們于是發出一聲嗤笑,轉頭抱着東西走了。
小令經過這段時間,對溫宣魚細致入微的觀察力早就佩服不已,更有些懊惱:“都是我貪便宜。”
溫宣魚拍了拍她的手:“沒事的。”她們的包裹裏面本來就只有幾件舊衣服,算不得什麽,重要的東西都帶在了身上。
她看着那兄弟倆離開的方向,雖然已經盡力了,但還是一個人都沒有提醒到,心中仍然忍不住可惜。
小令問:“可是小……小弟弟你為什麽覺得他們今晚會動手,萬一不會呢。”她糾正差點叫出來的小姐。
早已經死過一遭的溫宣魚輕輕笑了一下,那笑容中帶着一種悲意。
“小令可看見了,他們方才在做什麽?”
小令仔細想了一想,有些遲疑:“做什麽……他們将地上的竹席抽了起來……?”
溫宣魚垂下眼眸,仿佛想到了什麽畫面,身子微微一顫,道:“是啊,如果竹席弄髒了,他們今晚該怎麽睡呢?”
小令聞言,頓時渾身一冷。
她想起方才走在後面的溫宣魚給那茶寮老漢塞錢的事情:“那二弟你剛剛給那老漢銀子做什麽?”
溫宣魚道:“我說那些人裏有逃犯,讓他找最近的官府報案領賞……希望有用吧。”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我們趕在他們前頭去金淮嗎……”
溫宣魚搖頭:“不,走那條路,他們很容易就追上我們。”就算追上大哥哥,她現在隐匿的身份很可能也是給他帶來麻煩,即使對這個唯一可信的大哥哥,她也始終不敢完全将自己的安全完全交付出去,她目光微微一動,“我們去蔚州,萊陽,等季澤哥哥。”
她們在夜色中爬上了一棵很大的古樹,在高高的樹枝上,月光和星光都隐匿起來,短暫的休憩中。
夜色中有短暫的寂靜。
而在這短暫的沉默後,忽然響起了幾聲短促的尖叫。
不遠處,隐隐的火光如同地火突然湧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