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怕不怕死人?”……
而在火光起來的時候, 緊跟着便是隐隐的馬蹄聲,兩人都齊齊驚醒過來,但見旌旗同火把的顏色。
從高高的枝丫看出去, 只看見前面的影影綽綽不知來了多少兵士。
小令驚喜叫起來:“好耶。沒想到這個老漢這麽管事。”她說罷,眯了眯眼睛, 努力去看隊伍前面的騎兵的旗幟, 只看到在火把中是耀目的血紅和金邊,這竟是金淮郡的旗, 不由一喜:“是我們自己人!咦,好像沒找對方向,那是村裏的位置——”金淮重築的風雷十二城,外面都是紅底金邊, 是外面的花紋,代表着不同的歸屬。
說罷, 她便想要下去。
溫宣魚伸手按住她,微微俯身, 仔細去看那旗幟, 上面的花紋看不太清,一直到了更近的地方,溫宣魚方終于看清了那旗幟上的黑色犬牙紋路,她立刻叫道:“不要動。”
聲音意外的顫抖, 這段時間相處,小令極少見溫宣魚這般模樣,想要問什麽。
溫宣魚卻食指抵住唇, 示意她不要說話。
幾乎瞬間,更多零星的慘叫聲突然響起,而在茶寮的方向已經徹底沒了動靜。
過了一會, 這些隊伍繼續前行,這時候小令才看到,還另有一支隊伍從方才茶寮那邊過來了,兩支隊伍交彙,兵士們臉上喜氣洋洋,空氣中帶着新鮮的血腥味,拎着一個滿身是血的戰俘走了過來,那人正是商隊的領隊。
順着風吹到了不遠處的樹上。
更多的火亮了起來。
溫宣魚趴在樹枝上,手臂發麻一動不動。
小令一瞬瞪大了眼睛。
她看清了,下面的兵士腰間挂着一串漂亮的戰利品,用魚線串好的左耳,挂在腰間。
這是大雍的軍隊計算殺敵計功封賞的習慣,人頭太大且割下來太麻煩,只需要割下左耳,上報戰功時按人頭計算賞賜。
下面一個軍官的聲音傳來:“也不枉來這一趟,的确是北戎的細作,看看這領頭的,這脖子上的狼頭,應該還是個不小的官兒。沒想到他們僞裝得這麽好,竟被一個老漢看穿了——只可惜他手下的人少了些,報上去差點數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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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同伴抱怨他:“我說你也動手太快了,幹嘛一口氣殺完了。這下戰功上報還浪費一些,不留着養着,下一回怎麽辦?”
那先頭的軍官哼了一聲:“當我不知,你就是看中那婆娘。”
“那婆娘真可惜——”
“可惜什麽,你可聽見,過兩日和親的公主便會到,那才是真正的天鵝肉……”
“去你的,你敢?”
“我不敢——我可以想啊。”
嘻嘻的笑聲傳來,一面用粗糙的罩衣下擺胡亂擦幹淨劍,刷地一聲收回劍鞘。
輕車熟路,駕輕就熟。
等這隊人馬已經走了好久,樹上的兩人方才起身,溫宣魚背上已是一層冷汗。
如果她沒有看錯,那面旗是……
小令聽完了這些,熱血上湧,眼裏快要噴火:“這些人竟然用老百姓的人頭領功?!早就聽說關內的晉升容易,北戎一來,殺的一半是戰場上的,一半是戰場下的,沒想到現在殺良冒功,竟然到了如此猖狂的地步?可恨!”
“竟然是他……”
小令不由問:“……二弟可是認得那些人?”
溫宣魚搖頭:“我只認得那面旗。是趙武夷的。”
小令仔細想了想,當日在金淮郡中,她也聽過幾個出類拔萃的将領,但對這個人沒有什麽印象,也沒有聽過,料來不是什麽大人物。
“他有什麽特別的?”
溫宣魚道:“他……”她蹙眉,有種無法忍受的惡心,“……吃人。”
上一世,趙武夷本是金淮郡的一個牙将,勇武無雙,因性情暴戾不為金淮節度使所喜,後随着鳳翔節度使造反,擁立前朝厲氏舊臣為王,厲氏失敗後,他裹挾收攏兵将龜縮回鳳翔。
恰逢北戎南下,一面是萬淼的叔叔、大雍的剿叛将軍萬韌,一面是入侵的北戎。
趙武夷誰也不投降,他堅守不出數月,和兩邊人馬都談條件。拖到城中糧草吃完了,便開始烹人犒賞軍隊。便是這樣一個将領,最後因為被前來監軍的萬淼勸降,因為鎮守有功得了睿帝表揚,最後晉升為鳳翔節度使。
那一年年節在長安,趙武夷回長安朝賀,萬淼設宴,在宴會上,裹着犬牙暗紋鬥篷的趙武夷看上了長樂坊一個官使女子,一般的官使女子都是罪臣女眷家屬沒入,賣藝不賣身,他在宴會上動了手腳,那女子不肯喝他唾過的杯中的一杯酒,他笑了笑,誇那女子果真是好膽色,順手便動了刀子,當場剖開了那女子腹腔,取出膽的時候女子還活着,他便直接一口吞了下去。
溫宣魚想到那場景,只覺得惡心,那一次之後,她甚至看見萬淼都有點控制不住想吐。
後來,趙武夷作為送親使護送和親的公主前去北戎,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上一世在後宅,很多前朝的事情已經記不清了。
但她因為這個人,記住了一點,這是一個幾乎沒有下限和人性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是在鳳翔造的反。在一場糜豔的花宴上,趙武夷殺了金淮郡的經略使,并同時準備誘殺金淮節度使,半個府邸血流成河。
這一世,金淮經略使沈節坐鎮金淮,前往蔚州并将要途徑鳳翔城池是金淮白雕化名孟思瑜的孟沛。
現在孟沛尚未到,趙武夷已開始毫無顧忌地請賞賜邀功,甚至不惜殺良冒功,為的就是在孟沛來之前得到足夠的賞賜,獲得更高的位置。
這種竭澤而漁的做法,顯然是已不再考慮後路。
……所以,趙武夷是現在就準備——
溫宣魚不敢細想下去,忙和小令兩人小心從樹上下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立刻離開這裏,在孟沛進鳳翔之前找到他。
從離開都城的時候,送走了最後一封信,溫宣魚便幾乎和孟沛斷了聯系。
要去找他,便先要穿過鳳翔。
而現在過去無疑是會撞上的……溫宣魚仔細看了看方向,除了官道,還有一條路,這條路一般人不會去走。
“怕不怕死人?”溫宣魚問小令。
小令聞言,臉上露出你怕不是在開玩笑的表情。
等過了後半夜,在黎明陽光出來之前,她們到達了将要走的那條一般人都不會走的路,看到古戰場暴露的白骨和亂葬崗重疊的死人,還有叼着胳膊手掌亂跑的野狗時。
小令臉上重新露出你怕不是在開玩笑的表情。
溫宣魚舔了舔舌頭,她彎下腰,在地上撿了一根大腿骨,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抖得太厲害。
“走吧,晚上走不會那麽吓人。”
~*
鵝黃色的薄紗撒着細細的金粉,金粉落在少女瑩白的膚色上,赤-裸的足上勾着一只軟綢鞋,只是十多歲的少女,臉上卻有刻意訓練的欲拒還迎的妖嬈。
睿帝的手上沾了金粉,毫不在意伸手拿了一方糕點,和着金粉咽了下去。
他低頭看着地上跪着的年輕人。
“怎麽還是這樣子?是不是朕不宣你,你就不來了……難道那傳言是真的?”睿帝說。
萬淼擡頭,很淡笑了一下:“陛下說笑了。”
睿帝有些無聊:“一個女人而已。聽說還沒有及笄,你要是喜歡年紀小的,這個我可以讓給你,反正我也膩了。這宮裏的女人都是一樣,沒意思。”他随手一推,楚楚可憐的秦蓉就被迫惶惶然站了起來,冬日雖然宮中都有火牆,但她衣衫也着實薄了一些。
見萬淼并不感興趣的樣子,睿帝忽的想到什麽,道:“不如你再帶我出一次宮,這回咱們去溫家,你如你的意,我且也散散我的心。”
萬淼道:“那貴妃……”
睿帝擺手:“煩死了,別提那個老女人。”又略微咳嗽一聲,看了一眼左右,“你若是帶我出去,我告訴你一個你最讨厭的慕容鈞的秘密。”
萬淼告退的時候身旁帶來的随從低着頭,眼觀鼻鼻觀心,一直走出了神武門,僞裝的随從才露出真面目。他看向來路一個小媳婦,那小媳婦生得十分白,嘴唇卻紅,一雙眼睛秀氣極了,注意到年輕的男人直直看過來,她的臉頰微紅,有一種嬌媚的順從和距離。
睿帝看着那小媳婦,忽然露出一個笑容:“我要這個,我喜歡會臉紅的小女人。”
現在?
萬淼愣了一下。
睿帝擡頭看他,目光帶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片刻,萬淼嘆了口氣,向馬車旁的随扈使了個眼色。
馬車粼粼前行,過了一會,另一輛馬車便并駕齊驅而來,睿帝擡手揮揮手示意萬淼出去,然後馬車停下,從相鄰的馬車一個披風裹着的東西送進了睿帝的馬車。
有衣衫環翠松開的聲音。
男人輕笑聲。
萬淼沉默着,轉頭看向旁邊,街道人來人往,對面正是當日他買那串瑪瑙珊瑚手钏的地方。他不知不覺走了過去,走進去萬寶齋。
店裏的夥計首要就是記性好,自然識得他,掌櫃不在,他連忙殷勤前來,向萬淼道:“世子爺可算來了,上一回您要的那手钏就兩條,一條走得早,一條您選了就沒了。可巧,從昆侖出了一茬好彩頭,您看看和上好的鴿子血手钏,更漂亮!就一條,小的這回誰也沒賣,就給世子爺留着。”
萬淼看着那手钏,忽然問:“兩條?還有一條賣給了誰?”上一回掌櫃可是說只有唯一一條的。他送出的東西,怎麽允許還有一條挂在別的女人手腕上。
那夥計聞言知道自己拍馬屁說錯了話,也不敢瞞:“是……是一位軍爺。”
萬淼擡頭看那夥計。
那夥計被他一看不知道怎麽心裏就開始發慌,連忙道:“是……是從金淮郡來的軍爺,那日他們入城我看到過,來的時候雖然換了衣裳,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萬淼道:“繼續。”
繼續,繼續什麽?
夥計絞盡腦汁,只能将自己記得的情況一一說來。
萬淼越聽,便越沉默。
聽到最後,他忽然轉身,直接走了出去。
街上的馬車走得很慢,離得近了,便有很輕而暧昧的聲音,雙臂的披帛一端滾了出來。
萬淼翻身上了馬,拍馬越過了馬車,起初馬只是小跑,終于疾馳在長街疾馳起來。
這些日子,他無論是喝醉還是用藥,但都無法再入夢見到那張熟悉的臉。
但以往那些夢境,卻日漸清晰起來,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那個少女和他的關系遠比他想象更深。
他到了官邸,先去了宣徽院,在對應的庫房中找到了那日來的幾個使者備案,為首的一人是孟思瑜。
孟思瑜。孟思瑜。
這個名字……
孟沛,溫宣魚。
有什麽東西在迅速清晰起來。
他推開殷勤的執事,徑直離開,進了樞密院的藏兵閣,在兵冊中終于找到了孟思瑜的名字。
一路的晉升和赫赫戰功,還有這個人的簡單信息。
年十九,綿州人氏,身高……
萬淼回想起那日那個雖然威猛卻并不顯眼的使者首領“孟思瑜”,忽的一聲冷哼,站了起來。
“玄安。給我長安查這一個月所有前往金淮的驿站郵箋。”
“所有嗎?”
“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