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修)
一個月後。
青山環繞,綠水淙淙,即使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南方依然保持着它獨有的清雅淡然。越過了蜿蜒秀致的山野小道,壯闊中難掩秀婉的古樸青灰色城牆映入目中。
“公子,宛平城已到。”前方探路的高瘦男子抱拳回報。
江心遠低頭看着身上折皺得不成樣子的前襟,許久未曾換洗,現在的他毫無貴公子的風度。一個月來的風塵仆仆,所有人都是衣衫褴褛,仿佛從山林裏出來的逃荒的野人。
他臉上浮起一絲譏諷的笑,随即又像蕩開的水面,漸漸恢複了平靜:“辛苦你了,王明。待進了城,我們再好生休整。”
幾人剛走到城下,一排鋒利雪亮的矛尖直直地指向他們。
“站住!”為首的一個士兵喝道,“哪裏來的叫花子?沒看到牆邊貼的告示嗎?廉王有命,災民不得入城!”
城門口一片荒涼,本該熱鬧的南方名城失去原有的光彩。除卻他們一行五人外,只有少數幾個出城的農戶,遠遠佝偻着,用惶恐、猜疑的眼神偷偷地打量他們。
“混賬!”王明一拳掄上去,把那士兵打倒在地。
其他士兵一看,頓時又慌又惱,便有人喊道:“大膽,把這幾個逆賊拿下!”
“逆賊?”王明冷笑着從懷裏掏出一塊鐵牌,在幾人面前晃了晃,“你等可認得這個?”
士兵中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子面露狐疑,微帶慎重地上前雙手奉過,仔細地看了看,頓時臉色大變:“小人有眼無珠,冒犯了貴人!”
連忙磕頭認罪,領幾人入城。同時,吩咐機靈的同伴去請上頭的人。
不一會兒,一個将領模樣的人騎着馬飛馳疾來,到了面前,趕緊下馬,瞥見吓得面無土色的士兵,狠狠地踢了一腳,繼而向江心遠單腳跪下:“末将陳煉風見過江公子,奉廉王之命,護公子入城。那些膽敢冒犯公子的狗東西,末将一定嚴厲處置!”
“不礙,他們也是公事公辦。”江心遠擺擺手,施施然走上一輛為他準備的馬車。
陳煉風趕緊安排其他四人登上另一輛馬車,卻見江心遠從車窗裏探出了頭,嘴角揚着笑,指了指一人,語帶涼薄地道:“陳将軍,這人就不用了,直接押走,好生看着。若讓她逃了,小心廉王問罪!”
Advertisement
陳煉風定睛一看,原來是指從一開始就走在最後的那名瘦小少年,身上裹着肥大的袍子,不倫不類,面目髒污,看不清原來的長相,只有一雙清冷的眸子透着光,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周遭。陳煉風歷經沙場,何等人物,再看就猜到了,這是一名女子。
只是不知這女子哪裏得罪了江公子,對廉王又有何用?然而這不是他該去過問的,遂抱拳領命:“是,末将定不負使命。”
陳煉風雖是個粗漢,心腸卻不壞,見女子幾乎是赤着腳,腳背上傷痕累累,心裏有些憐惜,便命人拿了雙半舊的鞋子叫她換上。
女子原本一直在發呆,同行的四人早已駕車離去,她也滿不在乎。突然見一人對自己略表關懷,不禁定定地向他瞧去。可惜只看得見一個背影,陳煉風又跨上了馬,留下軍令:“來啊,把這人先帶到府衙裏,給她點幹糧和水,待我請示過後再行發落!”
女子接過鞋子,輕輕地捏在手裏,幹澀得掉了皮的嘴唇微微顫動,無聲地道:“謝謝。”
陳煉風,是嗎?若我齊笙能僥幸逃脫,他日定當報答今日的情誼。她暗自發誓。
齊笙本就是個愛憎分明,恩德必報的人。自從被江心遠拿住後,受盡了他惱恨交加的折磨,又被迫一路翻山越嶺到宛平和跟吳正廉彙合,一路上盡往山裏林中躲,即使身有銀票也無處補給,不說吃住,連雙鞋子也沒得穿。
亂世裏人命不值錢,人吃人的事雖然不常見,落草為寇的綠林草莽卻一撥接一撥層出不窮。一番流亡下來,一行三十餘人最終只剩下了五人,除江心遠之外,另有他的軍師萬嶺、李明翰以及那名武藝高強的侍從王明。
齊笙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活得下來,自從借口和吳正瑜不清不白後江心遠便對她嫌惡不已,幾乎看也不看她,更別提會在意她的死活。
至于李明翰……齊笙輕眨眼睛,想到他種種無情的行為,心中并無波動。這世上又何曾有人真心待過她呢?被兩名士兵押着走,仰望着頭頂那片湛藍晴空,心中有些傷感,不禁自嘲地笑了笑。齊五爺、齊簫、許四爺……所有的人的音容一一在眼前飄過,最後在吳正瑜那張薄淡容華的面上定格。
他此時大概正春風得意地當着他的皇帝吧?坐擁天下,美人在伴。只是吳正廉至今還好好地活在宛平城裏,想來他也并非過得安穩吧?卧榻之側,竟有他人鼾睡,吳正廉便如那魚刺,死死卡在他的嗓子裏,叫他痛得很吧?
想到這裏,齊笙又有些快活。她被他害得如此下場,他活該這般。
宛平城還在掩飾着動蕩不安的局勢,該熱鬧的地方依舊熱鬧,只是人人面上不經意都隐隐透着不安。齊笙早已流膿發炎到不忍去看的腳上穿着舊鞋,雖然寬大不少,然而在這悲涼惆悵的亂世裏,卻變成了她心底僅存的一點慰藉。
要好好活下去,還有很多事要做,齊笙一路為自己鼓氣。
到了府衙,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一個士兵又傳來了命令:“廉王命,把這人關到……”
齊笙已經是又渴又餓,傷病纏身,勞頓不堪。還沒聽他說完,便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後倒,就這麽昏了過去。
不知道昏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好像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很熱很熱,像走在火爐上,她就是被架在火架上烤的那塊肉,反複地烤,水分血液都快被蒸發幹了。她一步步地走,火勢好像小了一些,先前的那股窒息感還在,但是不知道何處吹來的風拂過她的額發,像有人在她的額前親了一下,冰涼冰涼的。
是誰?是娘親嗎?娘親……這個詞真是太陌生了。她走着走着,仿佛聽到有人輕聲地呼喚,驀然回頭,卻看見一片碧綠的湖水,微風吹起漣漪,美不勝收。她又熱又渴,急急地奔回,一頭跳進了湖裏。涼爽的感覺從心底湧起,她浮在湖面上,水波蕩漾,放眼四周,都是綠意,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
突然感到眼角濕潤,苦熱的眼淚噴薄而出。許久以來的委屈、苦痛、悲憫、無助……百味雜陳。在這沒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她放肆地大哭起來,聲音哀絕,淋漓盡致。好像多年的壓抑在這一刻突然找到了出口,她也只能在這樣的夢境裏卸下所有的心防。
她從來都不是全無畏懼的強者,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因為莫名其妙強加己身的責任不得不去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
我還活着,我要活着,我只為我自己活着!她大聲地吼了出來。
“齊笙!齊笙!快醒醒!”耳畔有人焦急地在叫她的名字。
齊笙只覺臉頰一痛,皺着眉頭,睜開眼。眼前人影晃動了一會,才定下來。
“謝天謝地,你終于醒過來了。”吳清婉拍着心口,松了口氣。
“你?”齊笙動了動,全身乏力,便沒再掙紮。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哼,還不是吳正賢和季嫣然那對……狗男女!他們做的好事,居然趁我出宮把我抓到這裏來!”吳清婉憤憤地咬牙。
“他們?那他們現在也在這裏?”齊笙感到詫異。
“他們怎有臉待下去?”吳清婉鼻子哼了哼,不屑地撇了撇嘴,而後道,“不提他們,說說你吧,你為何淪落到這般慘?瘦了這麽多,江心遠他們怎麽折磨得你?害你昏睡這般久,全身燙得厲害,幾乎醒不過來,可吓壞我了!”
說着,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
“原來是你……謝謝。”齊笙看着吳清婉有些疲憊的面孔,嘴角揚了揚,卻嘗到了一味鹹澀。
“你昏睡的時候一直在流淚,怎麽都叫不醒。原本他們不許給你請大夫,後來我絕食威脅,他們才肯就範。”吳清婉比齊笙來得早,被勒令不許任何人跟她說話,心裏對吳正廉、吳正賢的絕情感到憤怒又傷心,着實憋悶了一陣子。好不容易見到交好的朋友,心裏高興得很,忍不住說個沒完。
“那我可是托了你的福氣。”齊笙勉強地和她開着玩笑。
“哪裏?說到底你是托了我皇兄,當今聖上的福氣。”吳清婉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喔?吳正瑜?”齊笙詫異,跟吳正瑜又有何幹系?
卻見吳清婉眉目一肅:“你怎麽能直呼他的名字呢!他現在已經是皇上了!就算你是我好朋友也不許!”只是沒繃多久,又笑了起來,“他們想拿我威脅皇兄,要他親自來救我,當然得求我好好活着,就把你給我送來了。正好,我們做個伴。”
“是啊,真好。”齊笙喃喃地說,眼裏有了些光彩。
吳清婉摸了摸她的額頭,忽然眉頭一皺:“來人,本公主渴了,送點茶水進來!”
雖然被擄,倒沒改驕縱的模樣。齊笙不由得笑道:“再怎麽樣都是金枝玉葉,脾氣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麽威風。”
吳清婉見她爬起來,不由急了:“哎,別動,你還沒恢複過來,快躺下。”
“不躺了……”
“不行,躺着!”
“不!”
“躺!”
“……我想解手。”
“……”
吳清婉貴為公主,還是頭回這麽伺候別人。
解決好後,齊笙淨了手,在吳清婉的攙扶下坐回床上。
“明明很渴的,又好像喝了很多水。”她有了力氣,反正也是無聊,便和吳清婉談天。
“哼,你可舒坦了,本公主這幾天辛苦壞了,知道嗎?你要如何報答本公主?”說到這個,吳清婉就一臉忿恨。從來都是養尊處優,哪怕被吳正廉關着,也僅僅是不許旁人跟她說話而已,生活方面從來不敢怠慢。這幾日不休不眠地照顧齊笙,不說容顏憔悴,連她都險些病倒了。
“不如就以身相許?”齊笙感動地摟住她的肩膀,臉頰蹭了蹭她,低低地道:“真好,我齊笙也是有朋友的人。”
“哼,我才不稀罕。”吳清婉好看的柳眉挑了挑,眼珠一轉,戲谑道,“不然你以身相許給我皇兄吧?我皇兄是這世上長得最好看,最聰明,最有身份地位的人,你嫁給他不虧的!”
齊笙剛喝水,就一口全噴了出來:“別開玩笑了,最好看最聰明最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可看不上我,我自知沒那個福氣。”
不由得想起曾經險些失身給他的事來,心中一陣怨忿,若非是他,她可不會混得這般慘。想着想着,即便知道同吳清婉無關,看着吳清婉的目光仍有些不善起來。
“你這麽大反應做什麽?我和你說,我皇兄還沒有納妃,可見再美的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倒是你,曾為他做了許多事,我覺得他對你有幾分另眼相待。說不準你們真是一對呢?至于身份地位都不是問題,本公主的姐妹,誰還敢怠慢不成?”吳清婉只把她的怨念看做是少女嬌羞,捂着嘴笑了起來,“所以啊,我們都好好活着,等着我皇兄來救我們!”
齊笙微微垂下眼,也跟着笑了笑,只是那種笑意涼得也只有她自己才知曉其中的酸澀了。
“我皇兄一定會來救我們的!”吳清婉握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說。
“嗯,”齊笙躺了下去,想再睡一會。聽她這麽說,發了會呆,才道:“他一定會來救你的。”
聲音很輕,浮在半空中,像塵埃一般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