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孽情(四)

秦穆說:“既然你不想見他最後一面,為何還要站在這裏?”離最後的期限不到兩刻鐘。他看得出來,柳若梅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了。

可即便是這樣,她也不容許自己露出一絲狼狽,在月色中站得如谪仙臨塵。今夜,她穿着月白紗衣,夜涼如水,侵蝕着每個毛孔,不過,這種滋味她大概已經感覺不出來了。

秦穆發現她站在那裏已經很久沒有動過了,也許,她已經失去了動彈的力氣。

柳若梅盈盈望着秦穆,緩緩啓口,聲音很低,必須很費勁地去傾聽。秦穆下意識地走近了兩步,便聽她說道:“……他從未說過要娶我,盡管我們青梅竹馬,但我一直覺得,我一定會嫁給他,直到傅姑娘出現。”

“那日,我正在為自己縫制嫁衣,他突然坐到我窗臺上,木讷地看着遠方,跟失了魂一般。他說,‘我今日碰到一個仙子,我想娶她,你說好不好?’。”

柳若梅嘴角輕微地動了動,大概說了太多話,她喘了幾口氣,才又接上,“可惱的是,聽見這話時,我正在藏嫁衣,生怕他發現,取笑我。我們明明說好的,如果到十六歲我們男未娶女未嫁,他便娶我的……明明那兩年他沒有向別人家提親,我也沒接受任何人家的提親……明明前些日子,他還笑着問我,嫁妝可準備好了?”

秦穆并不懂這些女兒家的情懷,他客觀地分析道:“男人意氣用事的話,向來不足取信,尤其是對女人說的話。”對兄弟與對女人,這是有本質差別的。聰明的女人要學會辨別哪些話可以聽,哪些話不能信。

“可是,我信了。”因為信了,從此無法自拔。因為信了,所以賠上了身家性命。

“我知道他來問我的意思。不過是不能履行承諾,覺得愧對于我,卻又不肯放棄那個他一見傾心的人……第一次他不敢正面看我……”

“你恨他?”

“怨過。更怨那個在我們十六歲出現的傅姑娘,我甚至詛咒過她,沒想到這個詛咒居然應念了,她果然死了,而且還死得很慘,胸腹被剖開,讓野狼撲食……”

即便是秦穆這樣的人想到一個貌美少女被那樣對待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柳若梅卻像是已經麻木,反而無聲地笑起來,“那日後,我幾乎每晚都會夢見這一幕。想必,眼睜睜看着自己心上人如此慘狀的他比我做的噩夢更可怕。八年了,終于可以解脫了……”

不管是內廷司還是外廷司都不可能無緣無故去做這種事。更何況是出動當時乃是外廷司将軍的白展鵬。

秦穆腦中突然閃過兩個詞,永州、傅家。

柳若梅看着他,良久才道了一句,“大将軍,別讓悲劇重演。天下百姓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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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深宮女子,最後留在人世的竟然是這句話。那是一種期盼,也是一種托付。秦穆微微躬身,什麽話也沒能說出口。

而說完此話,柳若梅再次看向宮門,嘴角微微翹起,頹然倒了下去……

“阿梅!”方常時撲過來,

柳若梅用最後一絲力氣掙紮着掀開眼皮,但她卻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人,甚至感覺不到滴落在臉上身上的淚,她的眼中一片空明,定定地看着某個方向,輕聲問了一句,“你來了。”

仿佛她用了一輩子等待的人,終于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走到了她身邊。

秦穆默默地走出來,看到宮門口站着的蕭晚,蕭晚也看着他。第一次,他從她眼裏看出了驚惶無助。

兩人對望了許久,誰都沒挪眼,誰也沒開口,就那樣默默地等待着。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方常時走出來,就地一跪,“白展鵬是我殺的。她是無辜的!望大将軍、蕭督主還她清白!”

秦穆看着這個跪在地上,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的男人,“方常時,她已經為你擋下所有罪孽,最後不過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方常時苦笑,“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仇已經報了,我所有的親人朋友都已經死了。我是時候該去陪伴他們了。”

“你知道你哪裏配不上她嗎?”

方常時驀地擡頭看向此生他最敬佩的英雄,臉色愈發蒼白,甚至是透着羞辱的。

秦穆暗自搖頭,這個人已經無藥可救。

“不是身體的殘缺,而是你心中只有恨,你想拉着所有人為你陪葬,是你親手毀了她!”秦穆幾乎能夠想見,把柳若梅困在噩夢中的不是別人,正是方常時這個自己無力從仇恨中爬出來的自私之人。

方常時顫抖了一下,再看向秦穆時,眼神變得淩厲,“難道秦大将軍是讓我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和家人慘遭屠殺,而不報仇嗎?”

“若是你的報仇只會連累你身邊的人,你沒有資格!”

蕭晚第一次看見秦穆真正發怒。

方常時苦笑道:“大将軍指責得對。可惜,我醒悟得太晚。原本,我以為白展鵬死了,我們也可以就此解脫,尋找一個時機逃出宮去,找個僻靜的地方過完下半生。沒想到、沒想到最後竟然會是這種結局。早知道逃不掉,當日我就該親手解決了白展鵬!”

蕭晚心口一跳,盡量穩住情緒,“白展鵬不是你殺的?”不,準确地說,依他這話的意思,既不是他也不是柳若梅。既然他們打算逃走,便不會給外廷司的人留下把柄。那麽,柳若梅所說的拿着春藥去要挾白秋華的事實便不成立——一個一心想逃出宮生活的人,絕對知道哪些人是不能得罪的,而外廷司便是其中一個。

方常時也立馬意識到自己失言,“難道殺他還需要親自動手嗎?”

盡管這話說得極為鎮定,可就是因為太過鎮定,蕭晚反而覺得值得懷疑。

若白展鵬當時就死了,以白秋華那幫人的手段,方常時絕對活不過兩天,哪裏會讓他蕭遙幾個月。

方常時則看着蕭晚,堅定地說道:“蕭督主一定很想知道,我是如何殺了他的吧?”

“那藥叫宓香丸,有很強的致幻作用,只要在他服食後,進行不斷的心理暗示,不需半個時辰,他便會照着你說的話去做。如此,我便能制造不在場的證據。即便是白秋華那麽懷疑我,都找不到我行兇的證據。”

那藥致幻,蕭晚是知道的,卻不知道是否有他說的這般神奇。

“就算誠如你所言,白展鵬戒備心那麽重,怎麽可能被人随随便便地蠱惑?”

方常時笑,有些邪惡,“因為他看上我了,不,應該說,我長得像他看上的某個人。何況,八年前,他去永州,在山上中了蛇毒,便是我救了他。可沒想到,我救下的人卻是個畜生!”

“白展鵬為什麽要殺人?”

“我也想知道為什麽。可內廷司和外廷司殺人,從來不講為什麽,看見人就砍罷了。我和傅琴好不容易逃出來,傅琴腿被摔斷,逃不掉,為了掩護我進京告禦狀,她當了誘餌。而我卻眼睜睜地看着她被人活剖,就為了逼問我的下落。為了報仇,我甚至不能沖出去和他們拼命……”

方常時眼睛變得血紅。

“那日若不是我邀請傅琴來放孔明燈,她也許就不會陪我殉葬……”

秦穆眸色沉了沉,似有什麽話快到嘴邊,卻并沒有說出口。

“大将軍和蕭督主若沒有事,能否讓我再陪陪阿梅?”

皇上那邊應該很快會有人來處理屍體,他只想在最後時刻多陪陪她。

蕭晚看向秦穆,秦穆點點頭。

方常時磕了一頭,便回了興慶殿。

看方常時進去,蕭晚問秦穆,“你信他的話?”

秦穆道:“他的話有幾分可信度尚待考究,但若那日去跟白展鵬私會的的确是他,他離開時,白展鵬的确沒有死,否則,白秋華以及那些侍衛不可能發現不了,更不可能在明知道他嫌疑最大的情況下,還按捺兩個月無所作為。那麽,他說的至少有一半是事實。”

“白展鵬總不能真是自己把自己給剖了吧?我記得那藥雖然致幻,卻也會讓人手腳發軟,他如何能精确做到剖了自己卻還不傷及內髒?”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傅琴被殺時的效果,也最是煎熬人的效果。

“何況,即便是心理暗示,其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大。方常時能那麽篤定地離開,該是有其他緣故,比如……”

“比如,真正的兇手會出現,幫他制造不在場的證據。”

兩人互望了一眼,在對方眼裏看到了一絲亮光,仿佛那個連續刺殺內廷司督主的兇手就在咫尺之距。幾乎不約而同地,兩人穿過宮門,朝裏面走去。

可迎接他們的不是方常時,而是突起的大火,向外翻滾的濃煙。幾名黑衣侍衛,手持長劍站在殿門前,不用說,那是高啓的貼身侍衛。

“大将軍,蕭督主,請你們離開。興慶殿瘟疫肆虐,聽太醫院的建議,應該燒得一幹二淨,方可保皇室安寧!”

“可是……”

蕭晚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那只手正是身側的秦穆。

秦穆并沒有看這些侍衛,仿佛他們的到來一點不出他的意料,他看向的是殿門口。熊熊火光中,能看見一個人影,沖這邊跪拜。

接着,方常時的聲音傳過來,“我給不了她心,我唯一能回報她的只有這條命!這樣,便好!”

大殿的門楣嘭地一聲落下來,砸在方常時身前,将他唯一的出路阻斷。

蕭晚眼睜睜看着他起身,挺着背脊,走向濃濃火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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