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言靈(六)二更
謝眠再醒來的時候, 已經在棺材鋪他的房間裏了,熟悉的擺設讓他反而有些恍惚。
茫然了幾秒,突然反應過來,範岚!
他翻身下床,卻在沾地的那一刻遲疑了,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心,傷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複原了, 只有一條骨血似的紅線。
時雪折說他掌心那條紅線是範岚留給他的印記。
這條紅線是在包浩文死的那天出現的,那天他也是在學校裏第一次見到了他。
父母失蹤的那天,他在街上遇襲被人救了。
當天晚上七爺要帶他去棺材鋪。
他的手上出現這條線見到鬼, 他因為趙彬中了降頭去查看現場,結果在現場又遇見了他。
第一次到棺材鋪的時候,七爺并不知道他已經認識了範岚,意思是說他的出現不是棺材鋪安排的, 當時和他那個對視,他知道自己就在那裏。
也是, 他是無可匹敵的八爺,誰能安排他去做什麽,除非是他自己想要去做的。
——您父母的事情,我這裏沒有權限查, 如果見到了八爺可以問問他。
謝眠腦海裏突然泛出這麽一句話,像是白七說過的,可為什麽他知道了範岚是八爺之後,一直沒有問過他?
是他……忘了嗎?
不對, 他來棺材鋪唯一的目的就是調查父母失蹤的原因,怎麽可能會忘了。
他要問清楚。
謝眠拉開門,直奔範岚的房間,用力的拍了幾下沒有人回應,他又跑到前面鋪子裏,明秋站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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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岚呢?!”
明秋看了他一眼,從櫃臺裏抽出無字鬼書推了過來,也沒覺得多奇怪的唔了一聲:“昨天抱你回來之後,說有點事出去了,一直沒回來。”
謝眠沒接,又急急地問:“他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明秋搖頭。
“那他有沒有什麽話留下。”
明秋點了下頭:“他說你看這個就明白了。”
謝眠垂了垂眼睛,拿過無字鬼書便上了樓了,把手掌貼在上面,影像像是有意識的鑽進了他的腦海裏。
一身黑衣的男人,側着身子站在浩浩原野之中,漆黑的夜色只有他站的那裏有一絲絲的光線。
那張臉是範岚,雖然不是他現在這樣的寬袍大袖,可臉卻是一模一樣,他手裏有一把巨鐮,正滴着血。
他的面前站着一個人,穿着灰黑色的長衫,袖口上是白色的梅花,嘴角全是血。
範岚走上前去,淡漠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猛地一伸手将他的脊椎瞬間折斷,硬生生的扯出一截白生生的骨頭。
他閉了下眼,背對着男人,沒看他倒下去的樣子。
瀕死的男人微微笑了一下,低聲喊了句什麽謝眠沒有聽清,他伸出的手沒人去接又松松的掉了下去,砸在草地上,從腳到頭開始一寸寸的慢慢化成飛灰。
謝眠再一看,赫然就是自己的臉!
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可無字鬼書上什麽也沒有,那些東西像是在他的腦海裏飛速閃過的,無法控制也無法靠近。
他猛然記起來,在葉家的時候,範岚曾經說過:‘我曾經有一個……朋友。他說如果你在殺人中找不到方向,那就去試試聽聽自己的心,他會告訴你答案。’
——後來,他死了,我殺的。
謝眠腦子裏像是有數萬噸的腐蝕性液體被炸開了,噴濺了一地,又疼又酸。
他死死地握住手指,胸口憋的幾乎要炸開了,這是什麽,範岚給他看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誰要看這些。
他不信這個,他要見範岚,要聽他親口說,只要說點什麽,随便說點什麽他就算了。
他本來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按照時雪折的話來說,連這條命都是旁人無意造就的,有幸能認識七爺、認識明秋、認識牧夭肖山,成為棺材鋪的老板,得到那麽多的善意和溫暖。
成為謝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白撿的。
但是範岚沒說,他問的時候,他只是冷漠的別過了頭什麽也沒說。
他其實不是一個為了別人肯定而活下去的人,但是範岚不一樣,他給予他另一半生命,他是不同的。
從以前他就覺得,範岚和這三千塵世都不同的。
這生命的前半段兒,謝眠覺得自己就是個普通人,無論是上學上班還是往後結婚生子,都和旁人不會有什麽兩樣。
一夕之間,爸媽不知去向,莫名其妙成為一家棺材鋪的老板。
靈魂就地斬殺或送入地獄,這種稍稍疏忽就會颠覆三界的責任,就這麽避無可避的砸在了他的頭上。
不給商量,不給退卻。
他在那個無所依仗的時候,碰見了範岚。
那個橫看豎看都和正經不搭邊兒,連棺材鋪衆人都很嫌棄的人,其實骨子裏又那樣令他安心。
相信只要有他在,無論發生什麽都沒有關系。
畢竟他是範岚啊。
他咬着牙扛起責任,盡管不能把自己變得和他一樣強,但好歹能讓他少操一些心,出事時不必他來分神。
謝眠想着,忽然笑了下。
這樣強自逼出來的強大,在他眼裏不知道能奪過幾分真心來。
時雪折說,這樣的人,穿過數萬年的時間長河,怎麽還會愛。
不是。
範岚會在他什麽也不懂的時候耐心解答,在他危險的時候以身相護,會一點一點的領着他踏足未見過的領域。
他來的時候不打一聲招呼,走的時候也一聲不吭,留下這麽個東西,誰要看了!
謝眠咬牙切齒的抹了下眼睛,見着指縫間的一片濡濕亂七八糟的想這人真是最混的混蛋。
可偏偏卻又在他的生命裏,撒了那麽多的溫柔來。
**
範岚站在忘川河邊,眼神淡漠的看着平靜的河面,漆黑的水上連個波紋都沒有。
他擡手,扔了個不知道什麽進去,漾起一圈圈水痕。
“地府的異動你發現沒有。”範岚頭也不回的問,身後的人沒有說話,他也沒再繼續問下去。
“你已經懷疑的對象了,不然不會這個時候回來。”
範岚微微仰了下頭,輕輕笑了一聲:“這三界能有這個算計和能力,又能從中獲利的,不多。”
地藏王擡腳站到前面來,嘴角也微微勾動了下,只是這個笑不像範岚帶着冷意的譏诮,而是一股仁慈。
“我們當年的那套法制已經不适合現在了,他想奪權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該由他來奪。”話落,他微微嘆了口氣:“你當年拔擢他坐上天帝位置的時候,看重的東西已經在時間的長河裏,磨滅的一幹二淨了。”
範岚眼神沒偏,依舊看着面前平靜的忘川河,忽然沒頭沒尾的問了聲:“谛聽呢?”
“最近有些不舒服,在府裏休息,你有事想問他?”
範岚略一蹙眉,看着舊友依舊仁慈溫暖的神色,到底沒問出口而是換了個換題:“青丘來問過你青墨的消息,你沒告訴他們,還是谛聽确實沒聽到?”
身後的人好像突然僵住了,仁慈的笑意也突然凝固了下,很快又恢複了正常:“沒有聽到。”
範岚點了下頭,沒有再追問,而是轉過了身來,兩手攏在袖中微微擡眼,看着他:“這世上,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能被渡化的,即便殺了也不等同于渡化。”
地藏王尾音上揚的嗯了一聲:“斬羽,果真時光變遷,連你這樣只懂得斬殺的人,也會說這樣悲憫的話。”
範岚仰了仰頭,笑意幽遠的又垂下眼睛:“自從他死了以後,我就已經學會了。”頓了頓,他又似嘆息的說:“你卻忘了。”
“我已經不是斬羽了,從他死了以後我就只是範岚。”頓了頓,他擡起手看了眼白皙幹淨的掌心,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嘆息了一聲:“斬羽早已在那次地震中灰飛煙滅了。”
“我和斬羽一樣,只有我們都死了,天界才能容的下謝眠和整個地府。”範岚偏頭似笑非笑的問:“你說呢。”
地藏王指尖一顫,佛珠被掐碎了一顆,摔在地上彈了彈跳進忘川河,掀起一股小小的浪。
不出所料,佛珠落進河裏,立即響起此起彼伏的凄慘哀嚎,那是河裏的亡靈被鬼力灼燒的痛楚。
這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在普渡的這條路上,自體生心魔。
心魔甚至已經影響到了谛聽,聽不見這三界的異常了。
範岚有些可笑的想,自己在肅清地府這條路上設計了那麽多的人,連對謝眠的感情都被算計在內,結果卻被一個“絕不可能”的人扯了後腿。
是了,他原本還想什麽人有能力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他給謝眠的“父母”帶走。
即便是他當時忙着修補謝眠碎魂的事,疏于管理地府,可時雪折想叛逃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他之所以能和青墨能興風作浪這麽久,自己卻一點也查不到他的消息,地府一定有人幫忙。
他一直知道地府有叛徒,卻沒想到這個叛徒會是他。
利用時雪折實施降頭術,在山江讓肖山和明秋受傷,言靈鳥帶走白七,在南城造一個小地府。
如果是他,一切都說得通了。
“多久了。”
地藏王靜靜地看着他,手指撥了撥佛珠,他知道範岚終于還是發現了,他原本想靠着自己戰勝心魔,看來還是不行。
“一萬九千八百七十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