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言靈(八)

範岚看見他額心泛起的一道光芒, 低低的松了口氣,“我終于把佛骨,還給你了。”又抵了抵謝眠的額頭,無限眷戀的輕輕吻了下。

數萬年來,他總分不清自己和謝眠到底誰更狠一些,他要自己親手殺了他,現在自己又反過來讓他親眼見着自己的死。

他按住左腹低低的喘了口氣, 黏膩的觸感不用看也知道是血,劇烈的疼痛讓他額頭沁出一點冷汗,卻沒去擦, 只微微勾動了下嘴角。

果然是氣得不輕,最後那麽點兒意識了都想着給他一刀。

“八爺。”

範岚一聽見聲音,臉色立刻恢複正常,站直了身子。

門裏走出一個一身白衣的男人, 畢恭畢敬的朝範岚行了個禮,赫然就是白七!

他失蹤當天, 範岚和謝眠一起進了他的記憶,發現他将自己捆成了個繭,于是讓謝眠出去找找言靈鳥的同時,自己回了地府。

棺材鋪的人和他都有契約, 能強行用鬼力把人召喚回來,無論什麽情況下,白七後來在繭子裏留下的只是個空殼子。

他那時還不知道地藏王就是地府的“內鬼”,加之正好也能作為計劃的一環, 索性也就沒告訴別人,又擔心他再出去犯傻,就讓他在地心住着了。

“小七。”範岚擡眸看了他一眼,并無意外的問他:“天界那邊怎麽樣了?”

“我得到的消息是謝眠來之前,明秋和肖山阻止他來找你,被打傷了。”白七稍稍停頓了下,又說:“天帝以為我死于言靈,明秋和肖山重傷被他們囚禁起來了,牧夭暫時失蹤,至于謝眠……他們應該會傾盡全力找他,畢竟這是對付你的唯一籌碼。”

範岚點了下頭,沒什麽表情的将謝眠放在床上,自己則走到白七旁邊,負手站着,視線看向漆黑遙遠的地府。

“這是他唯一的時機,也是我們的。”範岚伸出手,輕輕一握:“我的時間不多了。”

白七斂眉在一邊,有很多話想說但又覺得自己這些話八爺都明白,即使他說了也還是無能為力,平白再撕一次傷疤罷了。

想了想,他回過頭,挑了個折中的問題問了:“你給謝眠腰上塞的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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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岚仰頭無聲的嘆息了一聲,然後才娓娓道來:“數萬年前,那時候我還是個只知道斬殺的、天地化生的“鬼”,謝眠是由盤古之心吸取大地靈脈所化的魔身佛骨。後來我因為殺戮太多身上的戾氣越來越重,他同我做了個約定,後來因為這個約定,我親手殺了他。”

白七眉頭忍不住擰起來,範岚這話說的輕描淡寫一揭而過,但在這清淡之下掩藏的是數萬年的執念。

是因為這件事,他才變成後來“那樣”的範岚嗎。

“然後呢?”

範岚睜開眼睛,聲音沉的幾乎聽不見:“我在他還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生取了他的佛骨。”

白七倒吸一口涼氣,生取!

“那豈非是滅頂的痛苦!”白七光是一想都覺得那種痛苦簡直不是人可以承受的。

範岚點了下頭:“是,但我們這種人,一旦死了就是灰飛煙滅,只有在他活着的時候生取,才能保住他一點魂魄,不過還是免不了碎魂,我修補了很長時間,才封印起來。”

白七攥了攥手指,回頭去看床上靜靜躺着的謝眠,想起剛認識他的時候,看到他本來面貌和牧夭都吓的聲音哆嗦,怕鬼又怕妖,和他們仿佛格格不入,但盡管如此,他骨子裏卻又有一種無法名狀的堅毅。

“後來我将佛骨一掐三分,一截在我這裏,另外兩截分別送到西天雷音寺和天界淩霄殿。”

另兩處都是有大功德的地方,比只在他手裏好。

白七沉吟了下,有些不理解,“西天中立不摻和咱們三界的事情,可天界既然有反叛的心思,怎麽會把這截佛骨給你呢?”

範岚聞言一笑:“這得感謝我的好徒弟。”

白七不明所以的擰了下眉頭,時雪折?他能幹什麽好事!

範岚說:“他利用青墨作亂,天帝又想利用他加快地府的動蕩,于是把那截佛骨借給他鎮壓妖力和鬼力。”

白七恍然大悟,佛骨在功德殿,這就相當于是雙手奉送到他手上了,時雪折和天帝兩個人千方百計的算計範岚,其實都只是在做助攻?

“這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吧……那謝眠……”白七欲言又止的回頭看了眼,睡得一臉安詳的老板,他不得不懷疑範岚連他也算計進去了。

“他總覺得我是好人,所以我故意帶他去山江,告訴他我不是好人,甚至讓他看見我吸收功德殿鬼力的樣子。後來時雪折給他一小塊三生石,試圖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從而恨我,反倒是幫我一個忙。”

範岚也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原本冰涼的目光好像一瞬間軟了不少:“當年我創立了地府,又把地府弄得一團糟,他跟着我總是操心,現在我終于能還給他一個清平世界。”

白七沒來由的心一慌,可他到底是那個穩重內斂的七爺不是沖動的牧夭,壓低了聲音,盡量穩重的問:“您打算……”

範岚回過頭看他:“小七,我一直說,你是我最合适的接班人。”

白七搖頭:“不……”

範岚輕輕笑了一下,眼神一直放在了謝眠臉上,如果眼神有實體,早已将他吻過千萬遍。

“我死了以後,他還需要你們的照顧。”範岚聲音很淺卻又溫柔的讓人一字也沒有落下,“地府這些弄權的老東西不一定服氣,他又是那麽個溫軟的性子,沒人逼到他底線的時候總是兇不起來。”

白七慌亂的聽着他交代遺言一般,用力攥緊了拳頭,再也忍不住的破口大罵:“你自己的人自己管,我憑什麽幫你管老婆,往後他要是有喜歡的人我他媽要不要幫你過去給他掌掌眼?!”

範岚還真的順着他的話題考慮了下,笑說:“當然要了,沒有我好看的不行。”頓了頓,他又說:“人比我好就行了,比我對他好就夠了。”

白七忍無可忍:“放屁。”

範岚好脾氣的笑了笑:“不管是不是放屁,是時候了。”話音未落他卻踉跄了一下,身形一晃差點摔倒。

白七吓了一跳,趕緊扶住他:“你怎怎怎麽了!”

範岚眸光顫了顫,輕輕的動了動手指,撐住他的手臂想站直卻又更重的摔了回去,額角青筋畢現,還有一層冷汗裹成一縷滴下來。

“剛才還佛骨給他的時候,借那個吻一并還了點鬼力給他,不然那具身體撐不住,結果沒注意就給他捅了一刀。”範岚聲音微啞的笑了笑,嘴唇抖了兩下,又搖搖頭:“不礙事。”

白七也顧不上尊卑了,擡手就去掀他的外袍,裏頭那件白交領已經濕透了大半,染得血紅黏濕。

無字鬼書化成的刀刃,筆直的插進他的左腹,鮮血還在止不住的往外滲,看的白七頭皮發麻。

謝眠倒是了解行情,凡間的刀子傷不到地府的人,他就直接上無字鬼書了!

他擡手一按他手腕,這一看才知道,什麽一點鬼力,分明是給了大半!

“啧,八爺也會受傷?”謝眠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冷笑了聲從床上下來,垃圾一般把他蓋在自己身上的長衫扔在地上,毫不留情的踩了過去。

這樣的謝眠陌生極了,和平時那個他簡直判若兩人。

居高臨下,從表情到眼神無一不沁着厚厚的冰雪,凍的人瑟瑟發抖。

白七皺眉,如果不是會破壞計劃,他簡直想去搖醒謝眠,告訴他範岚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他恨我,正巧借着這個機會讓他取信天界,也好在地府立威。”範岚一把掐住白七的手腕,輕輕的搖了下頭,似乎是有點虛弱,但說出的話卻是無比清晰:“別告訴他。”

白七咬牙,盡管有千萬般不願卻還是點了下頭。

謝眠冷笑着站到範岚面前,狠狠的掐住他的下颚,目光冷厲的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幾乎一字一頓的說:“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你的血染遍無字鬼書的每一寸。”

白七一動立刻被範岚攥住手腕,笑着迎了上去:“喲,我的小閻王現在有這麽大本事了。”

謝眠甩開他的下颚,将他狠狠推到白七的手臂旁,頭也沒回的說:“你太自信了。”

他離開的腳步有些匆忙,卻不讓人覺得慌亂,大概是真的魂魄和骨頭都回去了,也不是那個純粹的凡人大學生了。

是足以和八爺并肩的上古大神。

範岚無聲的勾動了下唇角,卻沒多說什麽,而是讓白七将他從地心帶出去。

白七擔憂的說:“你現在這個狀況,我們出去了你豈不是……”

“這個才是最好的時機。”

**

謝眠從鬼門出來的時候,外頭站了兩列銀盔寶甲的天兵天将,見他出來畢恭畢敬的行了下敷衍的禮:“謝先生,我們天帝有請。”

他心裏了然,自己來時“無意中”聯結天界的無字鬼書他看見了裏頭的幻象。

盡管破綻百出他還是相信了,大概是太懼怕範岚了,這麽一點微弱的可能性都不願意放棄。

可憐又可悲。

謝眠沒有反抗,也沒有顯得急躁,只是輕輕地點了下頭:“見,可以。但是要在棺材鋪。”

天兵無法理解:“為什麽?”

謝眠理所當然的說了一個借口:“我恐高。”

天兵似乎抽了抽眉角,但也沒怎麽顯示出不悅,而是拱了下手說:“屬下這就禀報天帝。”

謝眠嗯了聲:“那你們先禀報,我回棺材鋪看看家裏兩個病號餓死沒有,覺得行就直接來見我,不行就算合作破裂。”

天兵:“……”

謝眠說完便徑直往前走了,也沒跟他們打招呼,反正這些人會跟着他的,不出所料的話明秋和肖山兩個人應該也被困了。

他們現在翻天覆地的找牧夭和他,估計更想不到白七竟然在地心,謝眠醒來的時候聽見白七的聲音也驚了。

他仔細一想,如果這是他和範岚計劃中的一環的話,那就容易理解的多了。

他一開始剛恢複一些記憶,就被範岚帶跑偏了,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才察覺出不對。

他的無字鬼書明明是被言靈鳥帶走,最後怎麽又在範岚手裏,還給他留了那麽一段似是而非的記憶片段。

時雪折用三生石恢複他的記憶,摧毀小地府,怕是都在範岚的計劃中。

他終于明白這麽多年放着時雪折不殺的原因了,根本都是在利用他,可憐時雪折還以為自己給範岚添了很多堵。

其實都在幫他修橋補路。

傻狍子。

**

鬼門離棺材鋪很遠,天兵看着他優哉游哉的用腳往回走,淡定的讓人頭皮發麻,忍不住問:“您這是……散步嗎?”

謝眠沉默了一會,突然停了一下往後看,數十個盔甲稀裏嘩啦的天兵跟在後頭也一并停了,哦了一聲:“你們累了嗎?”

天兵搖了下頭,累倒是不累,但是這麽走什麽年才走的回去?

他該不會是耍人玩兒呢吧。

這會功夫,天帝應該已經到了棺材鋪裏等着了,按照這個進度走下去,天帝豈不是要在棺材鋪裏枯等十幾天?

謝眠明目張膽的看了他一眼,承認了:“不累的話,咱們繼續走?這一路風景挺好的,你要是不想走,就先回去吧。”想了想,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東西來,遞給他:“你拿着這個,跟明秋說我讓你們來的,免你三天夥食和住宿費用。”

天兵:“……”一定要這麽不要臉嗎。

謝眠微笑,是要這麽不要臉的,是你們天帝先不要臉的。

現在範岚也作不了妖,白七在他身邊自己也放了心,他就算處理不了天帝,大不了就是一死。

萬事做盡,東風刮不刮也不在他的控制範圍內了,聽天由命吧。

**

雖然說是這麽打算,可也不能真的走上個把月,謝眠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直接傳送回了棺材鋪。

天兵趕緊跟上。

棺材鋪門口和往常一樣,安靜的連個蟲子叫也沒有,他推開門,明秋和肖山都站在櫃臺後。

櫃臺前放着一個巨大的椅子,上頭坐着的人金光燦燦的反射着陽光,恨不得刺瞎每一個想看它的人的眼睛。

椅子上坐着一個年輕男人,長得無法用好看還是不好看來形容,非要找個名詞套上,謝眠想了半天翻出來一個“老實巴交”。

這人不像範岚那種好看的讓人移不開眼,也不像白七那種溫柔儒雅或者時雪折那種一看就不是好東西的陰冷狠戾。

打眼看過去,樸實的令人無言以對。

棺材鋪的正店裏頭,擺着不少漆黑的棺材,牆角高矮胖瘦或站或蹲的有些紙紮人,龇牙咧嘴的也不好看。

彩色的紙紮花随風顫了顫,再配上這一屋子“形态各異”的人,怎麽看都覺得有點慘兮兮的意思。

謝眠抽空眯眼看了天帝一眼,忙不疊哎喲了聲:“您是天帝吧,瞧我一個凡人,從鬼門回來浪費了不少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天帝冷哼一聲,剛想開口:“本……”

謝眠轉頭去看明秋,邊朝櫃臺走邊問:“牧夭找到了嗎?”

明秋見到這個打傷自己的人也沒好氣,冷冷哼了聲:“您打傷我們,屬下現在沒那個本事去找牧夭。”

謝眠臉色一寒:“明秋!”

明秋別過臉,毫不掩飾自己的怒氣,冷嘲熱諷道:“牧夭自從在您的“保護”下,從小地府被抓走之後就聯系不上了,無字鬼書也毫無反應,多半是和七爺一樣灰飛煙滅了,您還有什麽想問的。”

肖山垂着眼在一邊一言不發,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哭,謝眠拍了拍他的腦袋,有點心疼。

這是棺材鋪裏唯一不知情的小天使,他的傷心是真傷心,眼淚也是真眼淚。

謝眠拿了件衣服披上,不太好意思的朝天帝笑了笑,又道:“瞧我這鋪子裏的人都沒大沒小的,沒教好,半點規矩也沒,也不知道給您倒茶。”

天帝看着棺材鋪一團亂,沒了範岚連待客之道也不懂的謝眠,皮笑肉不笑的說:“不用客氣了,我不喝。”

謝眠哦了一聲,聲音是和剛才完全不同的冷冽低沉:“說吧,您今天來的目的。”

天帝眯了眯眼睛,好整以暇的看着櫃臺後的這個“當年大神”,如今的凡胎肉體,即便是被範岚強行灌了靈力,看起來還是一根拔苗助長的廢柴。

“本君今天來,是想跟你談談範岚的事情。”

謝眠在心裏冷笑了聲,當年範岚把你送上天帝的位置,更與你有半師之份,你也配這麽叫他的名字。

自從知道了內情之後,謝眠感覺自己心口好像有個什麽東西,想化成一把把刀,朝這些人劈過去。

他一直都算是脾氣好的,極少與人發生沖突,更遑論有這種想要毀天滅地的情緒。

可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行,範岚費盡心思布了這些局,不能毀在他的手裏,于是撐着櫃臺冷笑了聲:“您和我談範岚的事情,他的事情輪的着跟我談麽。”

“當然輪得着,地府傳來消息,範岚現在重傷瀕死,被困在三生石上,一遍遍的重複着他當年殺你的情景。”天帝忽然笑了,在那張極平凡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抹連時雪折都做不出的陰冷笑意。

“大人,您有興趣見見嗎?”

明秋一怔,下意識回頭去看謝眠,他前幾天才知道範岚就是八爺,當時就覺得已經夠震撼了,謝眠是……什麽大人?

他艱難的轉了轉仿佛生鏽的腦子,原本他是知道謝眠有打算的,但基于信任和事态所迫他沒來得及問是什麽計劃,現在看來,事情……有點嚴重?

天帝親自來到棺材鋪,等了足足三天,沒有任何不耐。

雖然權利都在地府手裏,但棺材鋪只能算八爺手底下,地府一個小部門罷了,和天界比只算個微塵。

範岚回了地府,竟然被困在三生石上一遍遍回憶痛苦,而天帝來找謝眠商量怎麽處理範岚?

謝眠有決策八爺生死的權利?

退一萬步講,範岚是地府的人,即便要決策,什麽時候輪得到天帝來插一杠子,他這麽明目張膽的來棺材鋪,是已經打算好了和地府撕破臉?

謝眠微笑,這個時候了,既然天界也不要臉了,他也不必再與他客套。

此時無字鬼書突然量了下,穆臨那邊來的消息,謝眠感覺時間差不多了,三天的時間足夠範岚布置了,于是擡頭笑道:“見,怎麽不見,不僅要見還要親手殺呢。”

天帝起身看向這個“凡人”,不像範岚那種攝人心魄,讓人沒來由就恐懼的壓迫,反而有種沒有主心骨的軟弱,他也沒放在心上的笑了聲:“走吧。”

謝眠走了兩步,又停了:“我這倆員工在家我不大放心,帶着您沒意見吧。”

天帝回頭看了一臉菜色的明秋和哭成腫眼泡的肖山,沒多想的嗯了聲:“随你吧。”

謝眠和天帝走在前頭,你來我往的說着些什麽明秋也聽不見,拍了下肖山的頭,頭一回放軟了聲音,問:“怕不怕?”

肖山吸吸鼻子,握住他的手指,口不對心的說了聲:“不怕。”

明秋嗯了聲也沒再說什麽,只是這麽牽着他的手,默默跟在謝眠的身後,聽着後頭稀裏嘩啦的天兵走路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鬼門前。

即便是天帝,也不能直接到地府,必須乖乖從鬼門進去,只不過這次進去的時候發生了一點意外。

他心裏着急,謝眠才一打開鬼門,他便着急要進去,結果迎頭撞上了一個堅硬的東西,發出一陣尖銳的嗡鳴鐘聲。

謝眠在後頭扶了他一下。

“沒事吧。”

天帝面上過不去,冷着臉站直身子:“沒事。”

謝眠收了手,好脾氣的嗯了一聲,側頭看了明秋一眼,把手往後背了過去,他不動聲色的接過來,藏在了袖子裏。

幾人繼續往前走,到小忘川時地下突然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小忘川掀起一陣大過一陣的浪,中間甚至還出來個漩渦眼兒。

謝眠朝中間一看,那漆黑的河水裏伸出無數個腐爛到不同程度的惡鬼,還有些白骨森森的手骨骷髅。

四周的石柱開始劇烈的晃起來,頂上的類似鐘乳石的黑色石塊撲通撲通的全落到河裏,砸起一大片水花。

水花濺到幾個天兵身上,立刻被灼燒的尖叫起來,瞬間化成了一道白煙,只剩個盔甲空殼子。

天帝眉角一蹙,咬牙切齒的說:“弱水河!”

明秋也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了一下,剛想問就被他的話驚到了,側過頭去看謝眠,猜測弱水河怎麽會在這裏。

他将無字鬼書扔到河面上,化作了一個類似竹筏的東西,率先跳了上去。

行過小忘川,先到達十殿,然而整個地府安靜的像座空城,連個唱空城計的人都沒有,判官和鬼差個個兒都溜的一幹二淨。

十殿閻羅有大半守在三生石旁邊,費盡心思想将這個受盡折磨的八爺放出來。

倒不是好心,只是地府弄權,并不想失了這個掌控三界的權利,最好範岚能在這場戰鬥中和天界兩敗俱傷。

十殿瓜分權利,不再看八爺的臉色行事。

人人都有自己的盤算,都想做那個捕螳螂的黃雀,只有範岚把自己變成了蟬。

謝眠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到範岚的時候,他彎着腰,眉眼溫柔笑意盈盈的問自己:“哎呀呀,你在挖蠽蟟嗎?”

這個混蛋。

幾人腳程都快,加上天帝着急,對于他來說,因為那個人是範岚,所以多一秒鐘都是變數,他布置了這麽多年,就等着這一刻,只有這一次機會。

地藏王入魔、時雪折叛變、地府亂成一團、範岚受傷以及謝眠恢複記憶,天時地利都湊齊了。

範岚這次,死定了。

到達三生石的時候,謝眠的心髒被一個無形的大手狠狠的撕扯了一下,雖然知道會是這樣的情況,卻還是疼得他幾乎站不穩。

明秋不動聲色的扶了他一下,謝眠別過眼去,壓下心底的心疼,恨不得從後面把這個什麽鬼的天帝扔進忘川填河。

範岚被困在透明的三生石中,像極了白七那次被困在繭中的樣子,整張臉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頭發乖順的散在身後,虛懸在半空的那個透明的三生石,底下積了一大灘血跡。

一見這場景,天帝突然像是金榜題名的時候中了億萬大獎又同時娶了隔壁仙女一樣激動。

“謝眠,去,把封印給我解了。”他毫不掩飾的狂笑起來,指着謝眠讓他過去解三生石的封印。

範岚雖然是被困在裏面了,但是現在除了讓他痛苦之外,也沒人能動得了他。

“解了封印之後呢?你要親手殺了他嗎?”

他有恃無恐的笑着,兩只豆大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三生石裏的範岚,恨不得用眼神把他扒皮抽筋:“當然,這麽多年了,天庭想拔擢個人上去都要看地府的臉色,我這個天帝當的還不如個鬼差!我早就受夠了,今天終于可以殺他了!”

他冷笑着擡手,碰向三生石,惡狠狠的磨牙:“殺了他,我早就想殺他了,幾乎是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把他的骨頭碾成灰,血肉撕爛給千萬惡鬼分而食之。只可惜……”

奈何橋上下亂七八糟,謝眠踩着屍體過去,冷冷的瞥了眼幾個高高在上的閻羅和鬼差,把無字鬼書插進三生石壁上,卻毫無反應。

“怎麽回事!”天帝一驚,擡手就要碰三生石,被謝眠一甩手推開:“幹什麽呢,碰壞了你負責?”

說着,他偏頭朝明秋和肖山看了一眼,長話短說道:“東西南北四個方位各有四個小的石塊,按照順時針分三次挪一下。”

還缺個人,謝眠擡眼朝陰影裏看了眼,說道:“穆臨,出來幫個忙。”

穆臨笑着從陰影裏走出來:“這不是為難我嗎!我小學都沒畢業,完了我要是挪錯了,您別介意啊,可得把牧夭嫁給我。”

天帝又是一驚:“穆臨你!”

穆臨一臉淡定的說:“哎呀,天帝您也在,真巧。”

“別鬧了!”謝眠臉色一沉,然後開始一二三說一起挪,結果在最後一下的時候,時雪折突然沖了過來。

一道裹着涼氣的冰錐沖着謝眠的臉就來了,吓的穆臨哎喲一聲:“乖乖,還好不是我。”

謝眠沒管臉上的傷,仿佛沒有知覺一般道:“繼續,千萬別松手!”

時雪折掩着嘴輕輕咳了一聲,結果也沒下一步動作了,就這麽靜靜地站在天帝旁邊,不知道在想什麽。

挪好最後一顆石頭,巨大的三生石應聲而碎,範岚輕飄飄的從上面落下來,謝眠離得最遠,時雪折又突然撲上來攻擊他,來不及再去接範岚。

穆臨正想躲,緊接着就聽見一聲冷飕飕的聲音:“穆臨,你要是摔着他,這輩子就別想娶牧夭!”

穆臨一哆嗦,下意識的接住了範岚,心想這個小老板之前還是一副軟軟弱弱的樣子,怎麽現在這麽兇!

時雪折一道冰錐砸過來,謝眠閃身一躲,站在了一個凸起的石頭上:“喂,看你身後!”

時雪折并不相信,反而是臉色難看的又甩了無數個冰錐過來,個個沖着他的要害,步步緊逼時,範岚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手裏握着謝眠留下的那片無字鬼書,沾染了他的血,天帝也朝着範岚撕了過去,招招兇狠,穆臨帶着他躲得也很艱難。

謝眠沒想到天帝能這麽大怨氣,蹙眉喂了一聲:“你既然這麽恨他,又為什麽去争天帝的位置,欺負時雪折呢?”

時雪折眼神一暗,死死的瞪着謝眠,不由分說的甩了根冰錐過來,這一下直接擊碎了他腳底的石塊,嘩啦啦落到地上。

天帝聞言冷笑了聲:“我憑什麽不争,我做了天帝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奪得權力,當真正的三界之主!”

“這次是真的,天帝你看你身後是誰。”有了剛才的經驗,他根本不信這個謊,冷笑了聲,然而下一秒身後不知道從什麽方位沖出來一股鬼力,将他狠狠地打了出去。

範岚掌中的無字鬼書瞬間化作了一柄黑色巨鐮!

而那個鬼力就像個訊號一般,砸下來無數晶石,奈何橋攔腰而斷,橋下的彼岸花中冒出無數陰兵,密密麻麻的沖過來。

天兵被打下橋,落在弱水中連哀嚎都沒來得及便消失無蹤了。

“明秋,肖山!”謝眠甩開時雪折,躍到天帝面前,舉起從範岚那裏摸來的判官筆,迅速在地上依着模樣畫了個陣法出來。

明秋把謝眠剛剛從天帝身上摸出來的那個東西往陣眼一甩,站到了标記上。

肖山一愣,下意識的跟着他的喊聲站到了陣眼右側的位置,和肖山各自占據了一個角。

失蹤已久的牧夭和白七也走了出來,各自占據了這個陣法的标點,謝眠自己則走進了陣眼。

一道金光沖天而起,瞬間照亮了整個地府,光芒撒下來将天帝緊緊的攏在了裏面,他一驚,這時候再撤走一驚來不及了!

“時雪折!”天帝被圍攻,焦躁的發現他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範岚,連動也沒動,立刻怒道:“你敢毀約!”

“我跟你什麽時候有過約定?”時雪折冷笑了聲,偏頭看着痛苦的範岚,心裏那股暢快幾乎沖破天際。

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多年的算計在他手上全成了助益!

當年他因為謝眠,把自己的鋒利變鈍,又因為謝眠重新把自己變成一把刀,他是範岚,是整個地府,是這三界最尊貴的人!

怎麽可以只為了謝眠一個人活!

時雪折看着這群厮殺的烏合之衆,争權奪利的地府和天界,眼裏卻只有範岚和謝眠,他從來沒想幫天帝,他就是想單純的,想殺這兩個人。

時雪折閉了閉眼,他當年那麽崇敬的兩個人。

如今都不是他以前認識的那個樣子了。

他嘴唇輕輕一動,說了聲:“小……”

時雪折一怔,站在了原地,眸光一顫呆呆的看着微微靠在石壁上的範岚,突然反應過來,這一回頭卻被一道金光直接甩了出去。

這一下直接砸爛了最後一根撐着奈何橋的橋樁子,整個奈何橋轟然坍塌,全部落在了忘川河裏。

砸出的弱水在陰兵和天兵身上刺啦一聲冒出陣陣濃霧,從身體到靈魂全部燒焦。

時雪折只來得及伸了下手:“師……”

穆臨不光不省心,還臨了添亂,拍了下剛醒過來的範岚:“你還好吧,你快看一眼我老婆和你老婆,他們打不打得過天帝啊。”

範岚睫毛輕輕顫了下,慘白的嘴唇動了動,穆臨艱難的豎起耳朵還沒聽清,啊了一聲:“你說什麽!”

範岚低低喘息了聲:“你讓開。”

穆臨一怔,“我讓開,你一個人打他們倆?你是開玩笑的吧!”

範岚喘了口氣低聲說:“不礙事,你去幫他們。”

天帝被纏的抽不開身,挑了個相對比較弱的牧夭急速攻來,穆臨吓了一跳也顧不上範岚了,直直甩出一條長長的白色的布條,将天帝半只手裹得像個木乃伊。

穆臨嘿嘿一聲:“老婆沒事吧。”

牧夭冷冷一瞥,手上銀鞭便甩了出去,看準謝眠站在陣眼中央的手勢,朝天帝攻去。

天帝拼命的掙脫,卻發現自己這是被設計了,可從一開始他踏進棺材鋪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暴露了目的就注定不能和地府和平共處。

這個關頭,只能拼了!

可這個陣法霸道的很,謝眠也不是那個剛通天竅的“凡人”,俨然是有一股巨大鬼力的,甚至比範岚還要強不少!

牧夭甩着銀鞭,咬牙切齒的猛攻卻被他躲了過去,再收回來的時候,沒來得及被靈力一掃而過,傷了手腕一層皮。

穆臨磨牙:“天帝,按道理說我得敬你,但你這樣我将來怎麽娶老婆。”

謝眠心裏擔心範岚,自己又抽不開身:“再不認真,等你死了我就安排牧夭相親去。”

穆臨哦了一聲,把表情收的嚴肅無比,完全不顧昔日上司之情,不留情面的朝天帝攻擊而去。

謝眠但身上的佛骨齊全,加上範岚渡過來的那些鬼力,融合的還算好,雖然天帝很強,但牽制不成問題。

天兵和地府那些烏合之衆混戰,整個地府裏鬼哭狼嚎打成一團,範岚舉起巨鐮砍瓜切菜一般橫掃了不少陰兵和天兵,直抵地藏王。

這兩個人是天地初生之時最先出現的兩個生命,一為渡一為殺,沒想到千萬年之後竟然要兵刃相向。

範岚沒再多說什麽,只是靜靜的閃避着他的攻擊,并未還手。

眼前的人還是那個樣子,一臉慈悲為懷的笑意,出手卻殘忍異常,範岚被震得手指發麻,巨鐮一橫念了聲咒語,腳尖離地三尺,腳底浮現出一個陣法的光芒。

地藏王被困在中間,才知道自己已經中計了!

原先他的那些躲避留情,只是為了讓他自己走進陣眼中間,随即冷笑了聲:“嗜殺的人,即使再悲憫,骨子裏還是只懂得殺戮。”

範岚眉眼一擡:“慈悲的人,即使再善良,都有三分惡意。”

站在陣眼之中的地藏王被大大削弱了靈力,範岚巨鐮掃過來的時候,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躲,被當胸劈中。

他重重嘔出一股血,染濕素白的袈裟,融進傷口的血裏看不見了。

“你根本沒受傷!”

範岚嘴角含着點無奈的笑:“受了,怎麽沒受傷,我們家小閻王臨走時候還捅了我一刀。”頓了頓,他又說:“不過沒這麽嚴重,三生石裏那個都是幻象,鬼門聽見的那個鐘聲叫收魂鐘,從那一刻你們看到的,就是幻象了。”

“你們計劃好的?”

“也不能這麽說,本來是我自己的計劃,把謝眠也算在內了,只是我沒想到自己又被他反過來擺了一道,我将計就計清楚收魂鐘,把自己困進三生石。”

範岚毫不掩飾的朝謝眠看過去,笑道:“他借着來地府找我算賬的理由,給了我一刀,其實是把我的那把鐮送回來,還鬼靈精怪的提醒我用血染遍,虧得我和他有默契,不然聽不懂可就糟了。”

“我明白了。”

地藏王喃喃的說了聲,也不知道他明白了什麽。

他雙掌合十,指尖佛珠個個發出金光,身後也漫出一點柔和的光芒,将他整個人包裹了起來。

他從來不為奪權,生出心魔也只是因為見到這世上惡鬼越來越多,渡不盡的惡意,從而激生了心魔。

入魔的一萬多天,他比死更痛苦,卻又放不下這片地府,現在看見範岚身上的善意已然放了心。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自嘲的笑了笑,自己現在哪還配得上這句佛語,罷了罷了,一頭紮進了忘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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