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殿前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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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的一聲,別笙的後背撞到了檻窗外的紅木格子上,猝然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悶哼出聲。

他身子微顫,偏頭看向這個将他禁锢在檻窗旁的男子,洇着水色的眸中帶着乍然的驚惶,“元淳兄?”

夏元淳原是怒氣沖沖的質問,被這樣惶然而又不知所措的眼神籠着時,卻是不自覺消了幾分火氣,他緩和了一下語氣,道:“你不是向六皇子保證,會在禦場将蛇扔到那個雜種身上、叫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出醜嗎?”

“為何臨時反悔?”

別笙聽他說着話,思緒卻是放在了原主的記憶上。

這具身體的主人也叫別笙,三品侍郎之子,自七歲起被送到五皇子巫庭身邊做伴讀,到如今已有六年。

這原本是個極好的差事,皇子身邊的伴讀,與左膀右臂無異,若無意外,日後必然是朝堂柱石。

然而世事總有意外,三年前,天下大旱,此後連年如此,狄人地處北地,土地瘠弱,旱儉更為嚴重,如此一來,不得不年年向雍朝借糧,但雍朝尚且自顧不暇,在不知旱災何時能止的情況下,如何能再向外族借糧。

借不到糧的狄人,如同一群啼饑號寒的惡狼,大舉進犯雍朝邊境,接連屠殺兩大城池的兵卒百姓,亂屍盈野,血水盈城。

消息一經傳回京都,民怨沸騰。

而五皇子的母妃正是狄人,且是王室之女,在這個時候,外族的身份成了他們的原罪,烈火烹油之下,母子倆理所當然的成了這場民怨的發洩口。

帝王發兵增援邊境後不久便尋了個不甚緊要的罪名,将五皇子的母妃打入了冷宮。

宮中多是趨炎附勢之輩,也最能體察上意,失了聖寵的皇子皇妃自然誰都能踩上一腳。

如今兩年過去,巫庭身邊的宮人多已另謀去處,四位伴讀去之有三,只剩原主這個腦子不大靈光的還留在身邊。

只原主明顯也不甘心留下,為了攀附六皇子,應下了用蛇恫吓皇子的荒唐要求。

別笙穿來的時候,恰逢原主将要把蛇扔到巫庭腳下,只是當時心中害怕,不慎松了蛇的七寸,被蛇反咬一口,吓得魂歸天外,那時他尚且分不清狀況,卻本能的将蛇扔進了草叢。

別笙想通其中關竅,明了這一出的前因後果。

他垂目瞥向掣住肩膀的手掌,禁不住睫羽撲簌,“我不是有意反悔,只是當時實在慌亂,我又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才……才……”

他說着眉心攏了個尖兒,映着眼中潋滟的水光,愈發顯得可憐。

夏元淳出身武将世家,平日跟在皇子身邊守禮至極,到了宮外與幾位兄弟相處時多不拘小節,從未見過似別笙這般的孱弱姿态。

不似大丈夫,倒是同……

小娘子一般。

想到這裏,夏元淳握着別笙肩膀的手忍不住松了些許,懷中也多了一股子不自在,他本欲掩飾,卻在垂目之際正正對上了別笙腕子上的兩顆血洞,一眼就能分辨出是被蛇咬出的傷口。

夏元淳陡然一驚,他放開對別笙的鉗制,慌忙問道:“那蛇有毒無毒,你為何不早說?”

他攥住了別笙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腳下急動,“我帶你去尋太醫。”

別笙阻止不及,跟着踉跄了兩步,他睨了眼覆在細白腕上的手掌,好容易才拉住了人,“等一等。”

夏元淳步子不停,“怎麽了?”

別笙細細喘着氣,“我……我沒什麽事的,你說叫我恫吓五皇子,我也只敢……尋一條無毒的小蛇,這點傷口回去敷下藥就好,哪裏值當勞煩太醫?”

“只是……”別笙蹙着眉,神色有些為難。

夏元淳聽他說傷口無毒,這才頓住腳步,“只是什麽?”

別笙抿着唇,臉色也有幾分蒼白,“只是我再不敢做這樣的事了,六皇子身邊固然是好,我卻是沒有這個膽子的。”

夏元淳平日最不耐煩那些沒有血氣的男子,可見別笙眉間怯色,心中卻少見的生不出多少厭意。

他心下忖度一番,最後道:“你若想離了五皇子身邊,我可以幫你同六皇子斡旋。”

“不必了,”別笙搖了搖頭,他抽出夏元淳覆在他腕上的手,低聲道:“元淳兄不必為我費心,我能力低微,五皇子又正好沉寂下來,這樣未必不好。”

背主的人,從來都不會得到信任,且他又何必從未來帝王的身邊,轉投一個注定會失敗的人?

夏元淳見他語氣雖然柔和,卻說的堅定,不由勸道:“狄人屠殺我大雍數十萬兵卒百姓,绾妃又是北狄王室之女,未來必興兵戈之事,五皇子身具寇仇血脈,已是翻身無望,你在他身邊,少不得要受欺侮,即便你不願轉投六皇子,也該為自己做些其他綢缪。”

“多謝元淳兄提點,”別笙擡目,眼眸裏盛着不自知的依賴與期盼,“那可否勞煩元淳兄在我受欺時,多看顧別笙一二?”

這語調着實柔軟,好似春日枝頭飄搖的柳絮,身無依傍,熏人的東風一吹,便落在了人的心上,不重,只叫人覺得癢。

在夏元淳尚沒有多加思慮的時候,身體就已先于他的思想點了頭,應下了別笙,等反應過來時,別笙已經在笑意盈盈的朝他道謝了。

夏元淳思及六皇子平日裏對五皇子的敵視,心中固然覺得不妥,只是望着少年舒展開的眉眼,心中輕嘆,剛升起的一絲後悔又被悄然壓了回去,他拍了拍別笙的肩膀,囑咐道:“回府之後記得讓人給你上藥。”

別笙點點頭,乖順的“嗯”了一聲。

待夏元淳離開,別笙緩緩籲出一口濁氣,他揉了揉額角,準備回含章殿。

轉身之際,卻看到了一片石青色的衣角,他擡目望去,記憶中清俊雍容的面容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姿态映入眼中,燦金的日光流瀉在那雙烏沉沉的琉璃目中,帶着近乎單薄的脆弱、疏遠以及無法忽視的涼意。

不知看了多久,聽了多少。

別笙脊背僵直,片刻之後,又松懈了下來,他面朝巫庭,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禮,“見過殿下。”

巫庭目光冷淡,轉身踏入了含章殿。

日光流連在殿內與殿外的交界處,透不進一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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