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殿前香(四)
“唔,只是精神有些不濟,”別笙說着揉了揉眼睛,他慢吞吞的偏了偏頭,懶懶的看過去,半籠的眸中綴着一點水色,“休息會兒就好了。”
許是真的生了倦意,別笙的語氣低低的,帶着些許鼻音的粘膩,叫夏元淳不由得揉了揉耳朵,他欲再說些話,又覺得這時候開口實在沒眼力價,最後只能道:“那……那你趴下睡一會兒吧。”
別笙自無不可的點了點頭。
等人一走,他的頭就埋進了胳膊裏。
夏元淳再回頭看時,只看到了一個黑乎乎的小腦袋,瞧着莫名有些可愛。
坐在一旁全程被無視的巫庭面上容色不改,只垂目望着宣紙上的字跡,瞳孔逐漸幽深。
第二堂課結束後便是午膳,別笙因着身子不舒服,便沒有去用,只在梢間休憩了一會兒。
未時被內侍喚醒時,他的腦子一片昏沉,連着呼吸都是灼人的,明顯是發熱了。
夏元淳擔心別笙不舒服,禀了太傅要給他傳太醫,被別笙攔下了,他虛虛拉住夏元淳的衣袂,聲音微啞:“左右再過兩三個時辰後就要出宮了,待我回府之後再找大夫也是一樣的,學宮哪裏能熬藥?”
夏元淳碰了碰別笙臉上不正常的兩片暈紅,把他的手扯下放進被子裏,語氣堅持,“發熱不是小事,宮中太醫哪裏是外面的大夫能比的?”
別笙找不出理由拒絕,也沒力氣再想太多,只垂下了眼睫。
夏元淳拍了拍他略顯瘦削的肩膀,喚來內侍去請太醫。
待太醫切了脈、喂完藥後,別笙就睡得更沉了。
一下午的時間倏忽而過,眼見着要下學了,夏元淳惦記着人,甫一離開行思堂就拐到了梢間,他繞過翠羽圍屏,大步走到床前,伸出手背探了探榻上之人的額頭,熱還沒有退下去。
望着窗外不曾歇下的驟雨,夏元淳心下微微犯難,學宮到了晚上是要落鎖的,将人留在這裏必然不行,宮門又離學宮太遠,別笙發着熱,一路過去只怕熱毒反複。
如此一來,就只能留在宮裏了。
夏元淳思慮之後,起身回到行思堂,喊住了尚未離開的巫庭,“五殿下。”
巫庭停下收拾東西的動作,擡目朝他看去,目光冷淡,“何事?”
夏元淳好歹還知道求人不能太過強硬,是以朝着巫庭躬身道:“笙哥兒發熱未退,若是吹風受了寒,恐怕更加嚴重,他乃殿下伴讀,可否請殿下代為看顧一晚?”
巫庭淡聲拒絕,“冷宮濕寒,且是罪妃居處,恐怕不合适。”
夏元淳聽出他話中拒絕之意,面色不由冷了冷,“笙哥兒是殿下伴讀,他在宮中出了事,不怕侍郎府中問責嗎?”
這話說的實在嚣張,一個侍郎問責皇子,着實引人發笑,可事實就是如此。
巫庭到底還是個少年,心思沒有日後深,聽到這樣直白的挑釁還是會不甘、憤怒、和無力,他面無表情的盯着夏元淳,桌子下的手卻是緊攥。
兩人對峙半晌,巫庭最終應下了夏元淳的要求。
夏元淳回到梢間,取下楠木衣架上的備用外袍披在別笙身上,而後将人抱起。
兩名內侍在一旁撐傘,以防雨水打到懷中人身上,夏元淳步子急,半刻鐘就将人送到了前朝與後宮的交界處。
除非帝王允許,後妃有召,外臣不得入後宮,他送到這裏已經是極限了。
夏元淳将別笙交給巫庭,目送幾人進了內宮,出宮後立刻派人去侍郎府傳了話。
含章宮。
巫庭穩穩的抱着別笙,先将人安置在寝殿,接着換下衣裳,去給母妃請安。
待回到寝殿時,方才還在呼呼大睡的少年已經醒來。
別笙見到巫庭,想要起身說些話,卻因着沒什麽力氣又跌了回去,他四下環顧了一下周遭不熟悉的環境,下意識的仰頭看向巫庭,“殿下?”
殿內剛燃起的燭火游曳在他泛着暈紅的臉上,像極了開到極處将要萎敗的木芙蓉,透着靡靡的倦慵,巫庭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驟雨未歇,你身子不宜受寒,只能留在宮內。”
他解釋了原因之後,又道:“含章宮除了我與母妃的寝殿,便是宮人住處,今日你與我一起睡。”
半點未提與夏元淳的争執。
別笙抱着褥子有些遲鈍的點了點頭,“多謝殿下收留。”
他想了想,又撐着身子道:“我去給娘娘請個安。”
“不必,”巫庭攔下他,“我已經與母妃說了你的情況,你只管休息就好。”
別笙聞言也不強求,他摸了摸汗濕的衣裳,有些踯躅的看向巫庭,“那……我可以在這裏洗個澡嗎,剛剛身上發了許多汗,黏黏膩膩的不大舒服。”
巫庭的目光落在別笙身上,眉梢往下壓了壓,透着隐隐的不耐,“冷宮恐怕多有不便。”
別笙見他臉色冷冷的,眉也蹙着,心裏便有些怕,他擡手貼了貼額頭,想說什麽,最後還是忍下了,“那……不麻煩殿下了。”
別笙将自己裹在被子裏,他的頭還有些昏沉,可昏沉之外心底漸漸漫上了一種不能忽視的難受。
這般的處境讓他真真切切的意識到了這裏不再是他原本的世界,身邊也沒有時時惦念他的父母兄長了。
在這個陌生的朝代,既沒有來處,也不知歸途。
別笙蜷着身子,不知不覺間眼裏漸漸落了水光。
巫庭見人縮在被子裏沒了動靜,怕悶出什麽好歹,上前将被子拉開。
滿臉是淚的別笙就那麽映入眼中,巫庭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被子裏的人乍然出聲。
“你做什麽?”
別笙瞪着濕紅的眼睛,兇巴巴的道。
巫庭愣在那,他看着別笙故作兇狠實則可憐不已的模樣,一時沒了話。
“你……”
要換做被親近之人看到流淚,別笙說不定還會撲到那人懷裏好好訴一訴自己的委屈,可被厭煩自己的人看到這幅樣子,只覺得丢臉的不行。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一把奪回被子,翻身又把自己藏了回去。
巫庭站在床邊,靜靜看着床上的小鼓包,心中到底生出了一點波瀾。
他走到門口,吩咐夏元淳派過來照顧別笙的宮人去燒水。
兩刻鐘後,熱水送了過來。
別笙聽到外面的動靜,一抽一抽的動靜頓了頓。
“出來。”
巫庭道。
別笙抓着被子的手緊了緊,沒動。
巫庭眉心攢起,已是有些不虞,在他耐心快要耗盡的時候,被子裏探出一顆毛絨絨的小腦袋,烏黑的發絲順着臉頰垂下,有幾绺還黏在了頸下。
“殿下,”聲音平靜許多,但還能聽得出未盡的哽咽。
巫庭看着從被子裏鑽出來的人,中衣蹭的皺皺巴巴,落下了半截圓潤細膩的肩,散亂的青絲纏在鎖骨兩側。
狼狽,卻又帶着隐約的浮豔。
巫庭移開目光,聲音有些冷,“衣裳穿好。”
別笙對情緒的感知敏銳,自是聽出來了巫庭的不悅,只他以為是因為自己要求洗澡才惹的事,便也沉默了。
他穿着中衣去了屏風後面,一陣衣料摩擦的窸窣過後,水聲淅瀝。
巫庭徑自走到被風雨拍擊的咯咯作響的窗棂旁,遙遙望着三大殿的方向,腦海中浮浮沉沉。
今日在學宮中與夏元淳對峙的時候,他拒絕不了夏元淳的要求,将軍之子可以拿捏他、侍郎府也可以拿捏他,他與母妃在宮中亦是舉步維艱。
如今尚且如此,以後呢?
若他人掌權,無論主張與狄人開戰的三哥,還是視他如刺的六弟,他的結局恐怕都不會比任人驅馳的牛馬好上多少。
就在他要往下深想的時候,別笙從屏風後出來了,他穿着不怎麽合身的寝衣走到床邊坐下,拿着軟帕給自己擦頭發,“殿下,我洗好了。”
巫庭見人頭發濕着,多問了一句,“怎麽洗了頭發?”
別笙盤腿坐在床沿,聽着他不虞的語氣,手上動作頓了頓,低聲道:“今日雨水淋濕了頭發,總覺得有絲潮氣,便打濕擦了擦。”